源远
影片是戏中戏的结构,舞台上的戏剧和舞台下势力错综复杂的谍战是两个回环。
娄烨刻意使用了压低对比度的黑白色调,抹掉了十里洋场的繁华,更关注于人物的情绪与状态。巩俐的表演配合影像的表达,在不动声色中呈现出人物情绪的多层次表达,帮助娄烨完成了对于堇这一个体的塑造。
从《兰心大剧院》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到现在已经2年了,影迷们终于等到了该片10月15日在全国的公映。
《兰心大剧院》根据两部小说改编,一部是虹影的旅馆小说《上海之死》,另一部是横光利一的长篇小说《上海》。娄烨将两位作家的视角融合,讲述了1941年发生在上海国际饭店的传奇故事,情节紧凑曲折,悬疑又充满柔情。
1941年的冬天,日寇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正与美国进行着谈判桌上的周旋。上海租界成为沦陷区孤岛,表面上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实际上却是暗杀频发、危机四伏。虹影在小说《上海之死》的后记中写道:有人称之为东方的卡萨布兰卡、东方的里斯本,其实上海可能是当年全世界谍战最激烈的地方。
《上海之死》原本是一部“旅馆小说”,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是紧邻大光明影院的国际饭店。影片中,国际饭店被替换成了位于外滩的华懋饭店(即和平饭店),而故事的另一个主要发生地——兰心大剧院(即兰心大戏院)被用作了片名。娄烨在采访中提到过他父母曾在兰心工作,剧院是他幼时记忆的一个触及点,但他对剧院的强调绝非如此简单。
影片一开场就是舞台场景——酒吧、爵士乐、狐步舞、带有舞台感的灯光设计。跟随镜头舞蹈式的晃动和旋转,恍惚间觉得这个酒吧远大于舞台,更接近现实空间。男主角抬头,女主角登场,突然一句“灯光不对,重来”——哦,原来真的是在舞台上!音乐重起,舞蹈重来,男女主角碰面了,“你是秋兰小姐吗?”“不是,你认错人了。”——不对不对,音乐这么响,舞台上这么轻声讲话台下是听不见的!一个非资深戏剧迷已经开始着急。演着演着,男女主角从酒吧跑到了后巷——咦,舞台呢?舞台上又没有镜头跟着,这么演观众怎么看得见?导演也太不了解舞台表演了吧!哪个话剧导演会把舞台设计得如此像一个片场?观众脑子里接连冒出的不满还没有得到平复,男女主角又重新坐在了酒吧的窗边,聊起了排练的事,窗外是隐约的车马声和绰绰人影……在接下来的2小时中,正是这种有意的模糊和奇妙的转换让观众沉迷其中。
虚实原本就没有界限,故事如此,人物亦如此。影片中大部分角色都具有多重身份——男主角谭呐(赵又廷饰)既是话剧导演、演员,又是于堇(巩俐饰)的恋人;女配角白云棠是于堇的头号戏迷,也是国民政府的情报员;华懋饭店经理索尔·夏皮罗是逃亡到上海的犹太人,也是盟军间谍;制片人莫之因是文化圈名人,也是汪伪政府情报员;至于女主角于堇,是全上海最有名的演员、明星,是入狱国民党人士倪则仁的前妻,是导演谭呐的恋人,还是同盟国间谍头目休伯特的养女。
影片大体上是顺叙,从1941年12月1日讲到12月6日,时间线非常清晰。娄烨在看似简单的叙事结构中,通过大量的平行剪辑,构建出时间的宽度,并创造了故事的多义性。
虚实关系不仅存在于舞台和现实之间,还存在于舞台内部和现实内部。《礼拜六小说》是从《上海》中抽取出来的一条故事支线,于堇饰演的芳秋兰同样是一名间谍,她潜伏在日本人开办的工厂,暗中组织工人罢工。小说中没有明确给出芳秋兰的结局,而影片同样模糊掉《礼拜六小说》的故事情节,只抽取重要片段与现实反复对照。戏中戏中戏、现实中并无现实,娄烨带领观众游走在平行剪辑的迷宫中,利用多重界限的模糊和难以剥离的虚实处理通往角色内心深处。
这种虚虚实实的表演对演员来说并不容易。
赵又廷在采访中说,他有时候会感到非常混乱,自己也不清楚是在演谁,是谭呐还是戏中角色?在这次的选角中,最令人惊喜的是女配白云棠找了戏剧圈“独角戏女王”黄湘丽来扮演。白云棠在影片中的身份十分复杂,她依靠美色周旋于各方间谍之中,与王传君饰演的莫之因有非常重要的对手戏,她对于堇的情感也绝非简单的崇拜,她更像是于堇的一个镜像、一种分身。
但从表演层面来看,《兰心大剧院》几乎可以看成是巩俐的独角戏。她在影片中需要扮演于堇的3种身份——演员、间谍、真实自我。作为演员,既需要表演出戏里戏外的细微差别,又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混淆戏剧与现实的界限;作为间谍,演员是用于掩饰的身份,表演是获取情报的手段;作为真实自我,附着于演员和间谍身份之下,于堇压抑的情感和强烈的欲望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她把自己融入到戏里、任务里,在应该和不应该动用真情的地方都用上了自己的全部情感,这个自我,破碎而强大。
巩俐在表演中拿捏之精准、表现层次之丰富,实在令人叹服。于堇作为所有戏剧冲突的核心,爱慕、保护、敬仰、索求、威胁、欲望全都围绕着她,她身处漩涡的中心,就像站在绝对的孤独之地。巩俐之于《兰心大剧院》,就像演员于堇之于《礼拜六小说》、间谍于堇之于战争局势之扭转,非她不可。
作为娄烨又一次大胆的类型化尝试,相比同为民国戏的《紫蝴蝶》,《兰心大剧院》要成熟太多。黑白影像的运用让影片更聚焦、更凝练,越来越风格化的手持摄影在晃动之中有意无意地勾勒出时局和人心的不安。弃用配乐,用丰富细腻的声效设计,搭配快节奏的剪辑,形成极简却充满张力和刺激性的视听效果。
在情欲的表达上,《兰心大剧院》可能也比娄烨以往任何一部影片都高明。他将性化作一个眼神、一阵呼吸、一串密码,眼前这两个人分明只是在说话、拥吻或轻轻触碰对方,却好似在风中云雨,耗尽心力。他的作品从来都旨在表现人物复杂的內心。命运难免被时代裹挟,唯有用尽全力去爱,才能抵抗住人生的虚无。
娄烨的电影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不管是色调、摄影还是叙事结构,总是在故事中藏了隐喻,悬疑中展现人性,让人欲罢不能。
如果娄烨不是因为在1985年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初试中被刷下来,转而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电影导演专业,中国第6代导演的队列中可能会失去一个独特的存在。
1985年之前,娄烨是一名画家。1983年,娄烨在上海美术学校学习动画3年后,考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从事动画制作。他每天戴着耳机听磁带,“工作的时候就只听音乐,谁都不理”,像个流水线上工人一样画画。在2年的工作中,他参与了漫画《金猴降妖》和《天书奇谭》的绘画。
娄烨的绘画基础是在他上小学之前打下的。当时幼儿园大班不收他,他没地方去。父母让他学打乒乓球,但最后他们发现,顽皮得不行的娄烨居然能静下心来画画。
娄烨的母亲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毕业生,也在上戏工作,上戏美术系的老师都是她的同学。近水楼台,娄烨有了美术系的老师教他画画。初中毕业后,娄烨考上了一所美术高中,画画成了他的特长。
另一方面,娄烨其实长期沉浸在一个有演员的地方,父母都是上戏毕业生,父亲在青年剧团工作,母亲留校。娄烨差不多是在后台长大的。
高中之前,娄烨每周都会去电影院看一次内参片。当时他就已经看过《二十四只眼睛》和希区柯克的《鸟》。后来去了电影学院,娄烨才想起自己看过很多大师级的电影。“电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太神奇了。”他经常感叹道。
回想起来,娄烨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完全没有准备”地考入北京电影学院。
1985年,娄烨开始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学习。在那里,他为将来成为导演做了许多准备。北京电影学院的教学是以大师和艺术电影为主,所以娄烨看了很多大师的电影。当时他对所有的电影都感兴趣,最关注的是上世纪60年代的法国电影、日本电影和六七十年代的新浪潮电影。法国新浪潮电影给予娄烨“最大的信息”和“自由”。娄烨的毕业论文也是做一个大师级的研究,比较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和新好莱坞的科波拉、斯科西斯的关系。
1990年,娄烨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毕业后,他在导演韩晓磊的电影中担任助理导演。当时他写了自己第一部电影《周末情人》的剧本初稿,准备以后拍。这是娄烨第一次拍长片,用了40多天。他发现自己在大学里要解决的电影语言是“没问题”。
但拍完之后,娄烨发现自己的技术问题还没有解决,以至于觉得自己有技术障碍。他好像是用感觉在运行自己的拍摄系统。后来他说,这可能和他当时紧张有关系。
电影《兰心大剧院》主创亮相威尼斯电影节。
完成《周末情人》后期,娄烨查看了所有资料,发现自己想要的资料都被编辑剪掉了。拍摄《周末情人》的紧张感延续到了他的第2部作品《危情少女》中。娄烨认为《危情少女》是一部“黑暗”电影,它是黑暗的、无望的、焦虑的。这种心态明显表现在演员的妆容上。
在《危情少女》中,演员的脸上画着脸谱一样的白妆。“那种极端的做法,你可以说是语言,也可以说是精神。如果把它当成别人的作品,我会认为这个人有病,这个人疯了,这个人對世界的态度已经扭曲到这样的境地。”
在经历了前两部电影的各种困难后,1999年,娄烨在拍摄《苏州河》时第一次感到“自由”。
他没有负担地拍完了电影,忘记了所有的技术问题和语言问题,只关注故事和有趣的细节。
这部由周迅和贾宏声主演的电影终于受到了全世界的欢迎。西方评论说娄烨是中国的基斯洛夫斯基,美国则称他为中国的希区柯克。影片在香港上映时,有评论家把娄烨和王家卫相提并论。
这次的《兰心大剧院》是娄烨的转型之作,采用黑白色调、手持摄影、戏中戏结构等,希望让观众回到那个时代。
尽管用黑白来表现这个在1941年发生的故事并不突兀,但是娄烨这一次的选择显然不光与年代相关。说起黑白片风格,影迷们会很自然想到《罗马》和《冷战》,但是这两部在抛却颜色干扰之后的光影呈现,都是近乎华美的。
而《兰心大剧院》则走了相反的道路,黑白是极简风格的形式,而表现出来更多的是光影摇晃碰撞间产生出来的粗糙感。
没有了《罗马》《冷战》这种黑白片的精致漂亮,《兰心大剧院》反而通过这种坏的粗犷的影像,配合娄烨一贯的手持摄像机风格,展现出了一套独特而又冷峻的真实感美学,毕竟,真实的世界没有电影里的那么漂亮。
影片另一个亮点在于高潮片段的枪战戏。
娄烨在此处证明了自己对于枪战戏这样一个高强度商业元素的把控能力。整体的调度辅以影片中剧院后台的逼仄复杂,同时忽明忽暗的环境烘托,使得片段整体非常扣人心弦,紧张感十足之外,也令观众大呼过瘾。
这些元素和套路在商业类型片中虽然都比较常见,但是在娄烨的电影中出现,看看他这样的作者型导演如何处理这种内容,实在是一种趣事。娄烨并没有进行重复和所谓的自我致敬,而是仍在努力跳出自己的“舒适区”。
在内容和形式上的不断探索创新,加上娄烨稳定又优秀的发挥,也使得《兰心大剧院》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眼下最值得影迷期待的华语片之一。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