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博物馆

2021-11-19 14:42草白
散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气味海水蓝色

草白

爱斯基摩人至少有五十个词汇用来描绘雪,比如,软的雪、粒子状的雪、漂移的雪、随风飘扬的雪、地面上的雪、新的雪……在他们的世界里,雪既是随处可见的物象,更与灵魂表达和精神生活息息相关。

这让我想到大海,那个波澜壮阔的世界里储存着色彩王国最多种类的蓝,也有可能是所有的蓝。它们是钴蓝、湖蓝、靛蓝、碧蓝、蔚蓝、宝蓝、藏蓝、黑蓝、矢车菊蓝、孔雀蓝、深蓝、淡蓝、普鲁士蓝……这些蓝色家族的成员,微妙、深邃,充满着无限的美意和无穷的变数。而当你真的掬一捧海水在手中,它却是透明的。所有的颜色在离开大海后,被自动篡改了,消失了,像某种神秘之物瞬间被带走了。

我最初看到的大海是一片黑蓝色,模糊而暗淡,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好像你看到的不是流动的海水,而是梦境里的天空,一个遥远的、日常生活之外的空间。那是黄昏的海。白昼即将结束,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降落、收缩和消失。大海也即将结束一日喧腾,凝聚和收缩的蓝,下沉的蓝,暮色却随之升起。入夜,我们的大船行驶在茫茫海面上,视野所及,灯光落在遥远的岸上,甚至看不见岸,也没有灯,除了船头船尾所照见的微茫、昏暗的亮光。微风拂来,船头站立的人体验到蓝色丝绸般微微晃动的感觉,美妙的晕眩感。灯光隐匿,人间的房屋和街市远去,眼前只有深海,无数海的影子。

那一夜,人们睡在海上,将耳朵贴近船板,聆听大海深处的欢闹喧腾或无声呐喊。见到海的真正模样是在光线转亮的清晨。那一刻,竟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如此广阔的蓝,蔓延到地平线彼端的蓝,覆盖了视域之内的所有空间,甚至连天空也被囊括其中。如此单调、枯燥与荒芜,没有明显的流动感,也不呈现任何生成及变化的过程。它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好像永远如此。我想到雪地、星空、无垠的沙漠——自然界里那些广大的事物,还想到虔诚的信仰以及庄严的供奉,想到米开朗基罗画作上圣母未完成的衣袍——那是因为画家缺少一种叫“群青”的颜料,它的价格仅次于黄金。而在意大利语里,“群青”的意思就是“來自遥远的海外”。

大海之大,并不在于其所拥有的形状和体积,而是这样的形状和体积不可复制,不可描述。它没有细节,没有方向,没有铺垫,它只是存在着,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让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谁也无法在离海很近的地方建造房子,更不能在冰冷的海水里自在地漫游。大海是危险的,也从不以温情脉脉的面貌出现。它让人适时地接近和永远地离开。潜水的人死在海里,冲浪者溺水身亡,但海鸥不会。海既是障碍和阻隔,更是交流与互通,人类的想象力在此获得驰骋,还有那随天光云影变化的海水表面的蓝——从来没有一处海域的蓝色是相同的,就像我们日日置身其间的天空或宇宙的颜色,它们随时随地发生着变化。

“大海”这个词语的发音也给人一种遥远的恍惚感,一念及此,一股腥涩的海水及海风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它的神秘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即使无数次抵达过海边的人,也不能真正了解和看清它,尽管海水的颜色和自然界中某些植物、果实的颜色有相近之处。

大海从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寻欢作乐之地,所有发生在那里的故事几乎都是永恒的。《圣经》里记载了耶稣用五个饼和两条鱼拯救了五千名饥饿的人,并在海上自如行走的故事。圣人之所以能在意念之海上自由行走而不坠入其间,只因其有足够的定力,而他的弟子彼得就做不到。

列夫·托尔斯泰有一个叫《三个隐士》的小说,讲的也是类似的与信仰有关的故事。“三个隐士在海面上飞跑,发着白光,他们灰白的胡须在月光下闪光发亮,他们飞快地靠近大船,仿佛那船是静止不动的。”其实,这三个跨海踏波如履平地的隐士,连基本的祷告方式都不会,但虔敬的心给了他们在海上行走的能力。那一刻,他们已然忘了自己身在海上,且没有船。

那些去过海边的人,无论是短暂的靠近还是旷日持久的逗留,都没能增进对大海的了解。由此,我想到大海或许是不可了解的,就像雪原、星空和荒野,所有远离尘嚣的地方,它们都是拒绝被了解、知晓和熟悉的。

不知为什么,当一个人真正地抵达自然的怀抱,无论是丛林,还是海边,冥冥之中总会有一种不安,甚至恐惧滋生。那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场景,那是从蛮荒时间中走来的场景,是自始至终都存在的场景。它见证了太多,却依然那么单纯、完美,不谙世事。我想说的是,无论是山林,还是大海,作为一个完整、自足的世界,它们更愿意保持不为人知的一面。

有一年夏天,因为风暴我们被滞留在某座小岛上。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会逗留多久,十天,半个月,或者更久,都有可能。最初几天里,滞留者的心情完全被此击垮了,岛屿成了流放地,海水是天然屏障,没有人可以越过它、离开它。当惊惶和恐惧的心绪逐渐散去,当人们心甘情愿成为大海和风浪的俘虏,也就可以从容漫步了。岛上任何地方都是新奇,与陆地上不一样,气味和湿度都不同,草木植被的分布也不同,更大的不同在于,它的外围是海,完全被海水包裹。一念及此,那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便会涌上心头。这与在荒原、沙漠、戈壁滩上漫步所产生的感觉完全不同。那些地方尽管荒凉,却是属于坚实大地的一部分。但大海不是。海水随时可能漫浸到屋子里,抵达任何它想抵达的地方。它产生的力量甚至是摧毁性的。它吞噬一切,最终却能风平浪静。

在风暴的间隙,我们绕着岛的外围,在峭壁和岩石的阴影中一圈圈地行走,和失魂落魄的海鸟一起,和一遍遍摔打在沙滩上的海浪一起。我们看着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又缓缓地降落。漫漫夏日,我们见证海的沉寂、壮烈与美妙,宛如观看一场盛大的典礼。

沙丘的凹地上,有海鸟留下的网状脚印;高处的裸露地带上,有一种花瓣形似海螺的植物迎风摇曳;大风把沙粒吹向空中,形成巨大的风的旋涡;海的吼叫在海滩转角处激起更为猛烈的回音,简直震耳欲聋。强风会掀起滔天巨浪,也能击平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浪花。短短三天时间里,大海向我们呈现了它的动荡不息与变幻莫测。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海岸边看到蓝色的发光物,好像海水之上燃起一大片灿烂的星图。另一个晚上,那些发光物被冲到海滩上,就在我们脚边燃亮,很像一大团艳丽的星火。那一刻,我们好似不在海上,而在无垠的星空里,我们的生命与宇宙万物的生命连接在一起。

还有那些气味,无处不在的气味,独特强烈的气味与似有若无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它们是沙粒的气味、海水的气味、太阳的气味、贝壳的气味、退潮的气味、热烘烘的礁石的气味……某一瞬间,它们与我的记忆接通了。

十三岁之前,我没有见过海。但我知道它。或许在书上读过对它的描述,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从海边归来的人。很多年前,饥荒遍地的年月里,村里有人将嗷嗷待哺的儿女送到遥远的海边,送给那些缺乏子嗣的渔民。如今,当年遗弃子女的老人们从那里回来,带回一些可以食用的紫菜、海带和虾米。他们不断与人谈论海边村庄里遇见的人,谈论那些人的生活,在海塘里养鱼、蛏子和虾米。大水来的时候,那些鱼和虾米就会游到海塘外边,被汹涌的海浪卷走。

海水是咸的,我们吃的盐,也是咸的——后者就是大海的结晶。让人诧异的是,当河面冰封、山川变白时,海水却不会被冻住。我们在陆地上丢失的东西总能找回来,在大海里却绝无可能。那些沉积在海底的宝藏与在海里溺亡的人口,成了永久的谜。没有人知道它们位于海底何处,那本叫《海底两万里》的书上干脆说,谁也不知道大海有多深。有军舰曾探到水下一万四千米和两万六千七百八十八米处,都没能触到海底。即使石头会烂,大海也不会枯竭。那些咸涩的、不能被直接饮用的海水,组成了它浩瀚无边的世界。人们尽可以欣赏它波澜壮阔之美,却不能让口渴之人获得片刻满足。

有一天,另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牛仔裤,从海边归来的男人告诉我,除了紫菜、海带和虾米,沙滩上还有数不尽的贝壳、海螺、珊瑚和海星,所有路过的人都可以捡走它们,大海通过潮汐将这些宝物慷慨无私地赠予他人,绝无吝啬之意。说话的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手艺人,每个村子里总有几个这样的人,平时他们并不待在各自的屋子里,而當他们一旦返回家中,总能在村子里掀起波澜。远行者带回的故事,给蛰居在家的人带来了安慰。我没想到他也会去那种地方,一座座荒凉而又孤独的海边渔村,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理想中的生意场。

直到有一天,我也去了那涛声涌荡之地,但现场除了贝壳和海螺的碎片、风在沙地上留下的痕迹,以及几只飘荡在岩石缝隙里的塑料袋,什么也没有。没有贝壳、海螺和珊瑚,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些宝藏。或许,那个走南闯北的人根本没有到过海边,他的讲述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只能蒙混没有见过大海的人。当他以那种语气讲述贝壳的肚子里藏着珍珠,它们是古老王国里熠熠生辉的吉祥物,五颜六色的珊瑚像一座透明的水晶宫殿,通过海螺的耳朵人们可以听到海的声音……我看到的是一个深度梦游症患者,在看不见海的地方喃喃自语。

那时候,一个叫朱家尖的海岛上住着我未曾谋面的笔友。大海和陆地之间的通信如此频繁、生机勃勃。每隔一段时间,当洁白的信纸像鸽子飞过蓝色大海,来到我的手上,我感到好像手里攥着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张去往遥远海滩的船票。

滞留海边的最后时日里,我们变得平心静气,似乎事情本该如此。大海以突如其来的方式将我们留下。狂风暴雨的现场,树枝折断,屋舍毁损,一片狼藉。我们在离海最近的地方,我们的道路被海水包围,我们的船只暂时无法越过大海。大海将它的愤怒与狂暴撞击在礁石上,摔得粉碎。更多的风浪在抵达的途中,又原路返回。

对于大海,我们依然一无所知。单是海水的颜色,不同海域、不同气候里变化的蓝,那一整片蓝色带来的强烈震撼,其覆盖面积的广大,就足以让眼睛应接不暇了。

自那次滞留事件结束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大海的身边,有时候,对一样事物的想象比身临其境更能唤起对往昔的回忆。

责任编辑:沙爽

猜你喜欢
气味海水蓝色
蓝色的海豚岛(二)
高原往事
海水为什么不能喝?
大海为什么是蓝色的
气味图书馆
咸咸的海水
海水
蓝色的爱
好浓的煤气味
这个“气味”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