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程
内容提要:2020年,梁雷的新作《千山万水》被授予格文美尔作曲大奖。同年,《百川汇流的声景——作曲家梁雷的人文叙事》(洛秦主编)出版。作为一本关于梁雷的“百科全书”,读者可以从中追溯到其“千山万水”之源。本书的封面是周文中先生的墨迹“百川汇流”,而全书的首篇文章,正是周先生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本文首次记载了周先生在弥留之际得知梁雷获奖的重要细节,凸显出两人间独一无二的继承关系。占据本书一半篇幅的梁雷传记,分别由其父母和学者裘陵维记录。而梁雷近年来的言论,则显现了其作为学者的文化思考、作为教师的传道解惑、作为艺术家的人格声音。
三年前,关于梁雷的第一本文集《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①出版,很多乐迷如获至宝,一些原本不了解他的听众也由此进入这位作曲家的内心世界。没想到,第二本围绕梁雷的著作《百川汇流的声景——作曲家梁雷的人文叙事》②又出炉了。众所周知,关于中国作曲家的传记或文集至今寥寥无几,48岁的梁雷何以成为两本书的主角?
因为他太丰富。非凡的人生经历,丰硕的音乐作品,吸引着世界各地不同人群的目光。梁雷对世间万物的思考从未停止,他把这一切注入无形的音乐中,造就其作品的无限解读空间。正如梁雷近年来的唱片由一群当代最优秀的艺术家铸就,关于他的这本书中,亦汇集了众多名家对其人其乐的诠释。这部由多重视角交汇的厚重文集,能够让每一位读者认识梁雷,再一次回到其作品中,听见深藏其间的奥妙。
上个月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我久久伫立于《秋韵》(第30号,1950)的巨幅画布前,捕捉波洛克(Jackson Pollock)行走过的痕迹,耳机中响起梁雷经由笔墨幻化出的《千山万水》(A Thousand Mountains,A Million Streams,2017)。穷困潦倒致死的波洛克,不会料到自己的一部作品能被推至超过两亿美金。经典艺术作品的生命价值总是在解读的过程中无限放大,音乐更是如此。
主编洛秦独具慧眼,以一位学者和出版人的身份推动着这一切。从《百川汇流的声景——作曲家梁雷的人文叙事》(下文简称《百川》)的标题中,即可看出颇具“洛秦色彩”的烙印。“汇流”源自洛秦与梁雷合编的《汇流,周文中音乐文集》③,而他们最初的合作是十年前梁雷主编的《当东方遇见西方:一种新音乐的诞生》④,这种集结各国学者针对同一议题的文字,组织专人翻译至国内出版,在音乐界尚不多见。如今看来,这一系列出版项目比如今所谓“中国乐派”置于国际语境的口号早行动了多年。“人文叙事”则是洛秦多年来从事音乐人类学研究的写作路径。在《世界音乐人文叙事及其理论基础》《丝绸之路琵琶行——大师吴蛮的世界音乐叙事》等系列著作中,洛秦一直立足于全球视角,将多重社会历史与音乐文化相融合进行人文叙事。
作为创作者与接受者之间的桥梁,《百川》在触及梁雷的艺术创作深度的同时,以人文叙事的姿态娓娓道来,使得整本书显得亲切易懂。在当代作曲家研究领域,主要有三类重要文字:一是围绕作曲家及其作品的评论及分析;二是作曲家生平传记;三是作曲家自己的手稿著述。《百川》一书竟将三类文字整合为一体,且附带梁雷从小至今的创作目录及其代表作录音。对于今后的梁雷的研究者们来说,这无疑是最珍贵的“百科全书”。曾无数次流连忘返于《千山万水》音响世界中的我,从这本书中隐约可以追溯到其源头。
全书开篇是周文中先生于2016年病中写下的文章:《作曲家之培养与中国音乐之前景》。既是书写梁雷,亦是表达对中国音乐复兴的愿景:“我们所需要的作曲老师们必须有又中又西、又古又今的基础和远见。梁雷是我所识而又少见的有此精神的一位年青作曲老师。”⑤
将周先生的文字置于首要位置有着多重原因,从下文列举的缘由中,我们可以看出梁雷与之独一无二的继承关系。
其一,德高望重。生于1923年的周先生,是最早在美国定居、并在国际乐坛产生持续影响力的中国作曲家。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之后,他先后发起成立“亚洲作曲家联盟”“哥伦比亚大学中美艺术交流中心”等组织,并在改革开放之初不遗余力地促成中国作曲家走向世界。
其二,忘年挚交。尽管并非正式的师徒关系,梁雷却一直将周先生视为对自己影响最深的精神导师。这两位年龄相距半个世纪的作曲家,皆生于乱世中国,活在摩登美国,凭借研习古今中外文化经典修炼内功,以文人姿态谱写出具有独立精神的新音乐。周先生从这位后辈身上看到了许多自己的影子:“梁雷和我年龄相差几乎是整整两代或半个世纪之久!然而我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以及其前途似乎颇有类似的观点:继承发展而不滥用。”⑥两人都曾秉笔直言批判当今音乐界对传统文化元素肤浅的滥用,又都通过自己的音乐作品展现了今人潜心继承并创制新曲的可能。
其三,知音难遇。梁雷与洛秦皆于大约2006年结识周先生,彼此成为知音,最终合力促成了《汇流:周文中音乐文集》和《东西音乐合流的实践者:周文中》(DVD)的出版。2018年,“周文中音乐研究中心”在星海音乐学院成立,梁雷作为中心的学术委员会主席和艺术总监,筹划了相关学术研讨会、专场音乐会等系列活动。2018年末,周先生写下了给梁雷的最后一封信:“我很期待欣赏这一系列活动的录音。若非有你这样一位组织者、使者、富有眼光的艺术家,这些事件都不可能成真。”⑦
其四,临终告慰。2019年8月21日,梁雷带儿子到周先生的纽约家中拜访,谈笑风生中,没有人料到这竟是最后的告别。10月18日,梁雷得知新作《千山万水》(A Thousand Mountains,A Million Streams)将被授予格文美尔作曲大奖(Grawemeyer Award for Music Composition)。10月22日,周先生的病情恶化。
两天后,周先生的长子周渌岩发短信给梁雷:“不幸的是,现在接近最后时刻了……”⑧
梁雷回复:“给周先生我全部的爱。能否替我握住他的手,哪怕几秒钟。满眼是泪。和你们同在。”⑨
周渌岩回复:“我一定会的。他昨天有个清醒的时间。我告诉了他你获得格文美尔大奖的消息,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非常高兴,很兴奋,说这消息太好了!”⑩后来,周渌岩告诉梁雷,这是周先生留下的最后几句话。
周先生于2019年10月25日仙逝,弥留之际的话语饱含着他对年轻一代作曲家的真诚关怀,也铸就了两代作曲家衣钵相传的感人瞬间。
梁雷直言,自己今日的成就源于周先生早年的开拓:“我们‘以音为笔,以声为墨’的试验是周先生1963年的《飞草》开创的。到他逝世前一天,能够告诉他《千山万水》获奖的消息,悲痛之余,令我稍稍安慰的是能让周先生知道,先生开创的路走到今天,《千山万水》的音响笔墨获得承认,是我为周先生最后的送行,也是我对老人家至高的致敬……”⑪
我们也不必遗憾周先生没能亲自见证弟子接受这个专业作曲界最高奖项的时刻,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梁雷的潜力:“梁雷的作曲成就可以到何种程度?我们也许无所预测,但是按照梁雷在此十年中的进展来看,我深信他对中国音乐之复兴定有可观的贡献!”⑫
周先生的墨迹“百川汇流”印刻在书的封面上,没有人比梁雷更珍视其中蕴含的精神遗产。然而,梁雷在职业生涯之初就从美国东海岸流向西海岸,不依靠周先生在纽约建立的根据地,生生在好莱坞与硅谷笼罩下的加利福尼亚建立了一个“现代音乐绿洲”。因为他“不太喜欢重复过去的已知……期待找到新的角度来看待问题”。⑬在这片更具探索精神的西部世界,他有缘遇见开展跨学科合作的科技团队,结识来自世界各地不同领域的知音。
不得不承认的是,文化身份的差异性和圈层化,是大部分人群难以综合的坎儿,对置身于学院里的现代作曲家来说,更容易陷入孤芳自赏的小世界。可梁雷偏偏拥有异于常人的吸引力,哪怕平时不写音乐的人也忍不住在聆听他的作品后写下感想。故而,《百川》得以不落窠臼——既不像大多现代作曲家相关文集那般汇集同行回忆,亦非音乐理论研究的论文集,而是汇聚了不同种族、不同行业的知音们留下的文化思考。
深谙诗歌美学的叶维廉听见了“一个有文化之根的新起点”。梁雷为钢琴和民族管弦乐队而作的《记忆的弦动》,正是由他命名。如果说作曲家以诗意的音乐回望无法挽回的记忆,那么叶维廉则用文字将隐含的象征揭示了出来。梁雷的《听景》第二乐章“乡音”拼贴重构了侯宝林的相声录音,叶维廉一针见血道:“代表高度艺术传统之一的国宝级大师已经一去不复返,有的都是支离破碎,一如被剪断的零落的声带……那相声语音的诙谐后面,隐藏着多么沉重的悲伤。”⑭这是同一个时代的旅者听见“乡音”时发出的共鸣,外人听不见的。
本书的“专家评述集锦”部分仅有四篇文章出自国内作者之手。最近三年来,国内音乐刊物发表的关于梁雷的文章不下三十篇,还有六篇硕士学位论文以其为研究对象。注重原创价值的洛秦并未选择直接收录已发表的文章,而是在与梁雷协商后,专门委约四位缘分最深、最志同道合的知音写作。这四篇文章比另外十余篇外籍作者的文章普遍更长,更具有广度和深度,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梁雷艺术品格的珍视——幸存一个梁雷!
我的导师陈鸿铎教授的《赤子情怀 文人精神——解读旅美中国作曲家梁雷的音乐创作》是这部分的首篇文章。耿直的陈老师在上海音乐学院是出了名的爱较真、爱唱反调,大概是多次赴德奥访学的经历促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严谨态度。当众人跟风套用“音乐学分析”的名头时,他写出系列论文进行学科理论定位⑮,翻译英文和德文辞书为“音乐分析”正本清源⑯;当“中国钢琴音乐经典百年回顾”研讨会上大家自豪于“让钢琴说中国话”时,他却强调作曲家应当以更开放和真诚的态度追求个性化表达:“动辄强调中国化或民族化有时恰恰是不自信的表现,而只要中国作曲家能够真正深入学习并掌握中国优秀的文化精髓,在他个性化的作品中就一定会留下中国的痕迹。”⑰陈老师写下这句话时一定想到了梁雷,因为在他眼里,不依赖中国文化的梁雷恰恰是最具有中国精神的作曲家,因为这位“赤子”的文化印记“是沉浸在中国文化中一定时间后的升华,与此同时还融合了其他文化的营养,最后以一种个性化的形式表现出来。”⑱在我看来,他们两人是真正的君子之交,他们皆保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质疑发声的勇气。
已过耄耋之年的蒙古族音乐学家乌兰杰饱含深情地写下《草原的知音》一文,回忆少年梁雷对蒙古长调的痴迷,以及梁雷推动色拉西珍贵录音出版的故事,这一切注定了《寻找色拉西》《戈壁赞》等杰作的诞生。
作曲家和理论家贾达群将梁雷视为年轻艺术家们的榜样,他论述如何用“有组织的声音”表达所思所悟,列举了诸多梁雷作品中的细节。贾达群曾研习绘画多年,也一直在用音符表达“水墨画意”,他完全可以捕捉到《千山万水》的绝妙之处:“织体千变万化,灵动万千,却没有堆砌的累赘和脏乱,犹如黄宾虹画作的用墨;音乐中不时安排的寂静,让人遐想联翩,神往期待。很显然,作曲家是在用声音创造性地移植和转化笔墨的技术、动态、精神和意境,以及水墨画的留白与禅意。”⑲
音乐学家班丽霞是《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的编者,她在本书中解读了“提问与回答”在梁雷音乐作品中的多重内涵。从艾夫斯的《未被回答的问题》(1906)到达拉皮科拉的《三个问题两个回答》(1962),再到库塔格的《连结——给弗朗西斯·玛丽的信(已回答的未回答的问题)》(1989),直至梁雷在《幽光》(2014)的乐谱中写下“被质疑的回答——向艾夫斯与库塔格致敬”,这一系列互文性作品展示了一个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的音乐话题。班丽霞在系统解读了《幽光》对过去素材的重构方式后,将梁雷的现代音乐实践与阿多诺的新音乐哲学相勾连,进而指出:“他的创作自始至终都不只限于对音响形式自身的创新,还有对音乐与社会现实之关系的深刻思考。”⑳此时,梁雷向我们所有人发出的诘问再次回荡:“现代音乐与现代人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如何为社会中的‘没有声音’的人们发出声音?”[21]
每个孩子从小就拥有“十万个为什么”,成年后,大多数顺从于日常规训和既有答案,极少数不停追问求索的人,便成了哲学家、艺术家、科学家……
持续用文字和音符提问的梁雷,注定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堆“未被回答的问题”。而面对这样一位将生命体验深深嵌入作品内部的作曲家来说,后人必然要从其生平传记中寻求一些线索。在时代变革的大潮中,有太多作曲家的跌宕传记值得书写,可惜由于我们音乐学者的缺位,多数终究成了“静静沉没的大师”[22]。相比之下,梁雷太幸运了!在占据《百川》半壁篇幅的“艺术之路”部分,就有三位作者共同记录他的故事——父母的主观视角,学者裘陵维的客观视角,配以大量注解详细的照片,还有比这更多维立体的作曲家专著吗?
梁雷的父亲梁茂春是中国音乐史学家,研究方向是中国二十世纪音乐;母亲蔡良玉是西方音乐史学家,研究方向是美国二十世纪音乐。蔡良玉的父亲蔡詠春(1904-1983)是神学家,抗战期间辗转全国各地进行教学和调研,1946年至1949年间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宗教比较学硕士和哲学博士学位,蔡良玉也在这里度过了四载童年时光[23]。改革开放后,蔡良玉又在1982年和1991年两次赴美访学,采访了科普兰等16位美国作曲家[24]。这个家族脉络中的传道士精神,推动着三代人在各自的职业道路上持续从事着中外文化交流。
两年前,我曾邀请二老在浙江音乐学院读书会上解读他们合著的《世界艺术史·音乐卷》,其中横向比较中西方音乐文化史的论述方式令同学们深受启发,他们的谈话风格和蔼可亲,文风亦然。许多音乐家传记的童年部分被一笔带过,是因为主人公自己可能都搞不清小时候许多事件的前因后果,最好的史料当然是父母的记录。多亏洛秦特邀梁茂春和蔡良玉亲自撰写《从未知到立志——梁雷的学习之路》一文,梁雷童年时代的许多故事得以被生动地叙述出来,不仅可以给中国音乐的研究者提供线索,还可以供当今万千琴童家长参考借鉴。从中可以看到,他们的阅历和对当代音乐世界的充分认知,无形中左右了梁雷成长道路上的许多细微选择。
梁雷人生中最初听到的美好是什么?书里有说:“当他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们就每天抚摸他,和他讲话,给他唱歌。梁茂春喜欢中国民歌,把会唱的民歌唱了一个遍。”[25]如今我们可以听到在《千山万水》里,青海花儿《上去高山望平川》的旋律若隐若现,源于母体记忆中的声音恒久回荡。1972年梁雷出生时,蔡良玉尚在天津南郊农场“接受再教育”[26],几个月后,襁褓中的梁雷随母亲住进了音乐界最有文化的地方——中国艺术研究所宿舍楼,耳濡目染各方经典音乐。幸运的小梁雷,拥有一架无比珍贵的“玩具”——外公留下来的钢琴,让父子二人讲故事时得以自带配乐,不同和弦的色彩就这样扎根于天才的耳朵中。
幼年习琴,小梁雷喜欢“乱弹琴”,作曲家施光南听过他编的小曲后,建议“先不要请人教他作曲,不要用大人的一套作曲方法来束缚孩子丰富的音乐想象力。”[27]后来跟钢琴教育家周广仁正式学琴后,学会了移调视奏、接触了巴托克的《小宇宙》,周老师还鼓励他继续自创钢琴曲:“钢琴就是你的好朋友,你要和它一起玩,一起唱。你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通过钢琴说出来。”[28]正是这样因材施教式的引导,没有将一位未来的作曲家扼杀在摇篮中!我们身边有太多的琴童,从一开始就被固定在钢琴这架庞大的机械前,按照指令重复手指动作,在漫长的忍耐中磨出了手速,却连自己最熟悉的乐曲主题都无法唱出来。孩子普遍不喜欢枯燥的练习,更喜欢在琴键上编故事、涂写下稚嫩的乐思,而这种行为经常会被一些老师和家长斥责为“不专心练琴”。这难道不是和音乐教育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在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正式学习作曲之前,年仅15岁的梁雷就举办了第一场作品音乐会,周广仁老师亲自组织并主持,其他同学担任三十多首钢琴小曲的演奏。音协的名誉主席吕骥和主席李焕之也来聆听这样一场习作音乐会,吕骥还特意挥毫题字“初春雷鸣,预示甘霖”。值得回味的是,当时围绕“新潮音乐”的争论正酣,吕骥认为一些“不走正道”的现代派“是走不通的”[29],李焕之则鼓励道“几年来新潮作曲家们的努力,闯出了一个良好的开端”。[30]“春雷”二字是吕骥对梁雷的美好祝愿,类似的形容也被荷兰人用于纪录片《惊雷》(De oogst van de stilte,1995),指代“新潮音乐”中的五位年轻作曲家。其中,莫五平是梁雷少年时代敬重的大哥[31]。可以说,《百川》中记载的梁雷成长过程中的点滴故事,也是改革开放之初文艺界百家争鸣的一个缩影。无论批判还是赞赏,大家敢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对于一位刚刚踏上作曲道路的少年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环境。正如洛秦所说:中国新音乐的发展有两个最好的十年,一个是20世纪20年代,一个是20世纪80年代。
如果说孩子是父母的作品,梁茂春和蔡良玉在这篇温情的回忆录里自然流露出对独子成才的欣慰、对亲朋好友的感恩。由父母写下的“源头”引出,之后是哈佛大学音乐图书馆员裘陵维所写的传记“桥上的风景——梁雷的音乐人生”。她接受洛秦的约稿,通过大量的采访和资料整理工作,记录了梁雷自幼至今的人生历程。标题“桥上的风景”体现出与梁雷父母截然不同的他者视角,因此尽管部分细节有重复叙述,但在更宏观的近十万字篇幅展现出这位当代作曲家走过的千山万水。
裘陵维借鉴音乐结构布局,将整部传记分为引子、六个“乐章”和尾声,每一章以梁雷的音乐作品名作小标题,巧妙呼应副标题指涉的人生阶段。裘陵维的叙事风格朴实严谨,以详尽的信息呈现历史事件中的重要细节,不像很多艺术家传记那样刻意营造文学化的桥段、夸大戏剧性的天才时刻。这得益于她的几方面优势:裘陵维从事过法律、编辑和编目工作,叙事逻辑清晰;梁雷在哈佛大学读博士的最后一年,她开始在哈佛音乐图书馆工作,而波士顿以及那里的各个图书馆正是赋予梁雷精神财富最多的地方;对于中国文化和美国社会的了解,以及对围绕梁雷的中英文评论报道的及时掌握,使整部传记的材料来源更为全面。
每位作者的视角都有各自的局限性,裘陵维并非长期从事音乐专业,只是从2017年开始以“局外人”的身份对梁雷进行研究[32],故而传记更像是一部励志读物,缺乏对于作曲技法和当代音乐图景的勾连。无论如何,这些传记文字在这本书中作为珍贵的一手资料,未来注定会被更多关于梁雷的中外文传记著作所参考。
“作曲家的人格声音”[33]通常经由作品获得显现,不同时代的表演者和接受者可以解读出多重人格。当作曲家持续使用文字这种所指更为明确的媒介言说,我们便得以了解其内在的人格声音。和其他作曲家不同的是,梁雷很少主动说自己或他人的音乐创作,大多言论彰显的是其另外二重身份——作为学者的文化思考,作为教师的传道解惑。我在自己的公众号平台分享了梁雷的多篇文章,从留言反馈来看,大众读者从他的观点和经历中获得了很多启迪,自然会激发起一些爱乐者的兴趣,进入梁雷乃至更广阔的当代音乐世界。
2020年是人类历史的新纪元,也是梁雷职业生涯的里程碑。他的管弦乐新作《千山万水》荣获格文美尔作曲大奖,原定四月份在路易斯维尔大学举办颁奖仪式,我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订购了机票,准备前去见证这一历史时刻并聆听梁雷的演讲。不料,新冠病毒肆虐美国,仪式不得不推迟到2021年举办。全球面临危机的时刻,我们比以往更需要梁雷的音乐。七月初,梁雷成为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五位“校长杰出教授”之一,获得五年期的无条件资金支持。科斯拉(Pradeep K.Khosla)校长评价道,“梁雷最近的作品有助于社会直面最迫切的挑战之一:气候变化,以独特的、跨学科的方式引导人们探索我们的地球和自然。”[34]
梁雷和妻儿居住在加州,此时山火余烬未灭,新冠病毒肆虐,枪支暴力依旧。他并不回避,将内心的痛苦赤裸裸地谱写出来,令公众思考共同的顽疾,而非像当权者那样回避问题。他说:“新音乐要有一种时间的厚度,不能为新而新,而是要建立在很深的人文关怀之上,这样我觉得才能达到我的音乐创作的初衷。”[35]从近年来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听到他在持续探索更深远的议题,涉及故土历史的隐痛,更关乎世间万物之存在。
过去三年是梁雷的创作高峰期,不仅多部作品获得瞩目,身在美国的他还继续坚持每年用中文发表文章。梁雷的音乐创作有“蒙古音乐”“潇湘”“山水”等在多部作品中延续的主题,其文论亦呈现出聚焦特质。除了一系列新近言说,梁雷于28岁写下的那篇“借音乐提问”再次被列于书中。三年前读罢《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我在“于无声处听惊雷”[36]写下了点滴思考。显然,梁雷依然在求索这八十二个问号。重读这篇文章,其中的结构布局愈加清晰:开篇设问后,第2-3段重新思考中西音乐关系,第4-5段进入世界音乐视野看待东西方音乐关系,第6-8段追问音乐的界限和存在方式,第9-10段归于音乐的价值判断。看似是一堆无用的音乐哲学、音乐人类学、音乐史学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位作曲家在探寻自我声音之初,给自己设下的“斯芬克斯之谜”,永远不满足某一层的答案,才得以不在大江大海中随波逐流、迷失自我。
荣耀背后的梁雷,是否孤独?陈鸿铎借用傅雷先生的话形容梁雷的精神世界:“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37]如所有超越同时代人的艺术家,如所有百年来毫不妥协的作曲家,他们像宇宙中的地球,一边挣扎着进化,一边等待着另一个星球的回音。梁雷如是回答:“真正的知己,有一人足矣。我所面对的,只要有一个人——不论是演奏家还是听众,在用心来体会你的音乐,得到心灵的交流——我觉得已经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过程了。”[38]在24岁的梁雷第一次回国之际,作曲老师罗伯特·科根提醒他适应曲高和寡的现代音乐境遇:“不要期待你在国内的听众——包括你的父母——能够理解你近期的音乐作品。”[39]从这本书里四面八方的回声来看,科根对爱徒的担心如今似乎多余了。
书中收录的两篇访谈“点燃内心的幽光”和“墨积层染”,由两位旅居海外的青年学子发起,问答的方式激发出了不少新鲜的话题。后者在发表于2019年4月在三联《爱乐》杂志发表之前,李峥编辑已经购买了梁雷的所有唱片,他和编辑部其他老师都觉得应该给梁雷做一期封面人物。然而,在上报选题的过程中可谓一波三折,这份以古典音乐为主体的杂志长期以来对中国音乐家缺乏兴趣和信心,在此之前,朱践耳先生是唯一作为封面人物出现的中国作曲家。如愿刊出后,今年杂志又连续刊载多篇梁雷的文论和访谈,所占篇幅都快要赶上纪念年份中的贝多芬了。从读者反馈中可以看出,梁雷的文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中引起了不少共鸣。李峥对我说:“希望今后能多介绍像梁雷这样的年轻一代华人作曲家,我觉得这些后来者更具创造性,对民族素材的融合更为自然贴切。”想必洛秦也是以一种编辑人的责任感做这本书,这个时代需要更多独立思考的声音。
“将来的路会怎样,我自己没有把握,冥冥中感到似乎有深深打动我的历史巨人,如鉴真和尚、黄宾虹、陈寅恪,他们内心的目光如若神的面孔,抹去死亡的阴影。”[40]梁雷总是从逝去的大师那里汲取力量,正如我们从他这位同时代人身上汲取力量。在他文弱的身躯内,蕴藏千山万水,柔软而犀利。
读完这本书,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尤里西斯的凝视》(Ulysses'Gaze,1995)中安哲罗普洛斯的长镜头:主人公竭力从祖国残存的沉默影像中寻回失去的脐带,返回故土的他静静伫立在河流的大船上,身后是崩塌断裂的文化记忆。影片最后一句话是:“这故事将永无止境。”
注释:
①班丽霞主编:《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7。
②洛秦主编:《百川汇流的声景——作曲家梁雷的人文叙事》,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20。
③梁雷主编、洛秦副主编,蔡良玉译审:《汇流:周文中音乐文集》,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3。
④爱德华·格林主编,梁雷副主编,王婷婷等译:《中国与西方:一种新音乐的诞生》,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9。
⑤同②,第7页。
⑥同②,第5页。
⑦摘录于2018年12月13日周文中给梁雷的信件,笔者根据英文原文翻译。
⑧摘录于2019年10月24日周渌岩给梁雷的短信,笔者根据英文原文翻译。
⑨摘录于2019年10月24日梁雷给周渌岩的短信,梁雷根据英文原文翻译。
⑩摘录于2019年10月24日周渌岩给梁雷的短信,梁雷根据英文原文翻译。
⑪摘录于2020年5月22日梁雷给笔者的邮件。
⑫同②,第7页。
⑬同②,第402页。
⑭同②,第14页。
⑮陈鸿铎:《从“音乐分析”与“音乐学分析”到“音乐分析学”——音乐分析学学科建设刍议》,载《黄钟》,2007年第4期;《再议“音乐分析学”的学科建设》,载《音乐艺术》,2010年第1期。
⑯格罗尔德·W.格鲁伯,陈鸿铎译:第一版MGG“音乐分析”词条中文翻译,2012年第1期;第二版MGG“音乐分析”词条中文翻译,2012年第2期。
⑰陈鸿铎:《钢琴音乐创作在中国的百年发展及反思》,载《天津音乐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
⑱同②,第258页。
⑲同②,第285页。
⑳同②,第301页。
[21]同②,第389页。
[22]鲍元恺:《静静沉没的大师——怀念陈培勋老师》,载《音乐时空》,2015年第4期。
[23]同②,第174页。
[24]蔡良玉:《从“外史组”到“外国音乐研究室”——为音乐研究所成立60周年而写》,载《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2期。
[25]同②,第32页。
[26]同②,第91页。
[27]同②,第36页。
[28]同②,第44页。
[29]吕骥:《以史为鉴谈“新潮音乐”》,载《文汇报》,1987年11月24日。
[30]李焕之:《峰高无坦途 探索无止境——有关音乐创作的一些想法》,载《人民音乐》,1988年第4期。
[31]梁雷、李淑琴、贾国平:《用音乐打破文化界限:与作曲家梁雷对谈(一)》,载《爱乐》,2020年第6期。
[32]同②,第247页。
[33][美]爱德华·T.科恩著,何弦译:《作曲家的人格声音》,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34]https://ucsdnews.ucsd.edu/pressrelease/makingconnections-across-disciplines.
[35]同②,第414页。
[36]李鹏程:《于无声处听惊雷——〈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读后感》,载《人民音乐》,2018年第6期。
[37]傅雷:《傅雷家书》,三联书店出版社,1983,第37页。
[38]同②,第405页。
[39]同②,第121页。
[40]同②,自序:梦的种子,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