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冈崎由美
(早稻田大学 文学院,日本 东京169-8050)
在这种社会文化状况下,江户时代收录中国白话小说词语的“唐话辞书”应该不算稀罕。然而,据我所知,戏曲词典中《剧语审译》却是独一无二的。太可惜,该书被认作“收录戏曲词语的唐话辞书”以后,好像没有引起专家关注从而做全面考察。但是《剧语审译》既然特地搜集中国戏曲词语资料,其编辑工程与成书的过程就会反映出江户时代日本人对中国戏曲之兴趣所在以及读曲的足迹。该书不但是中国语言学的主要资料,还为中国戏曲研究,特别是为中国戏曲流播海外的研究提供了不少参考资料。
本文从江户时代日本接受中国戏曲的视角来分析考察《剧语审译》的编辑方法、词汇条目、参考书,以探讨其成书状况和存在意义。
《剧语审译》没有刊本,只有抄本流布。现存数种文本如下:
由此可见,《剧语审译》最晚也在德川时代末期之前编纂,收藏在昌平黉,根据昌平黉本抄写的文本也流传到民间,而且还有翻字复印,有的加以校订,有的附加索引,版本整理工作基本工程大致完结。但是这一基本工程一终结,《剧语审译》至今未经考察探讨。这本书既然是中国戏曲词典,说明当时编辑人对中国戏曲是何等关心,在他们的编辑工程上一定会反映日本人接受中国戏曲的不少信息。
本文以下的考察,是以昌平黉旧藏本为底本,并将其与内务省旧藏本、仓石氏旧藏本对照,以探讨相关问题。
《剧语审译》的内容大体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元曲术语词典;第二部分为戏曲作品中所见的白话词语汇释。
第一部分相当于开头3 页左右,先提示“第一折第二折”“楔子”“古门道”,还收录“正旦”“正末”等脚色名称和“扮”“科”“开引”“宾白”的剧本用语,共24 个条目,加以日文的解释,再抄录《陶九成论曲》《芝庵论曲》《丹丘先生论曲》《涵虚子论曲》来解释杂剧术语。这些“论曲”,都收录于晚明臧懋循(晋叔)的《元曲选》中。
《陶九成论曲》原出自元人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其文辞与《元曲选》所收有所不同,经过比较,可知《剧语审译》是根据《元曲选》来抄录。具体情况如下:
《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
唐有傳奇,宋有戲曲,唱諢、詞說,金有院本、雜劇、諸宮調。院本、雜劇其實一也。國朝,院本、雜劇,始釐而二之。院本則五人:一曰副浄……
《元曲选·陶九成论曲》
唐有傳奇,宋有戲曲,金有院本、雜劇,而元因之。然院本、雑劇釐而爲二矣。院本則五人:一曰副浄……
《剧语审译》
唐有傳奇,宋有戲曲,金有院本、雜劇,而元因之〇院本五人:一曰副淨……
我们注意到,《剧语审译》抄录《元曲选·陶九成论曲》时,特意将原书正文中本来是解释术语的词句,改为行间小注的形式,用小字两行加在术语下面(参见图1)。据此,我们可以看出编辑不只是引用参考书,而且有意地设计了这部词典的版面形式。
另一方面,《丹丘先生論曲》则出自明人朱权的《太和正音谱·词林须知》,《剧语审译》在引用、抄录时,也做了改变。其具体情况下:
《元曲选·丹丘先生论曲》
雜劇有正末、副末、狚、狐、靚、駂、猱、捷譏、引戲九色之名。
正末 者,當場男子能指事者也。俗謂之末泥。
副末 執磕瓜以撲靚,即古所謂蒼鶻是也。
狚 當場之妓曰狚,狚,猿之雌者也,其性好淫。今俗訛爲旦。……《剧语审译》
雜劇院本皆有正末、副末、狚、孤、靚、鴇、猱、捷譏、引戯九色之名。孰不知其名,亦有所出。予今書於譜內,以遺後之好事焉。襍劇之說,唐爲傳記(应作“奇”),宋爲戲本(应作“文”),金爲院本襍劇合而爲一,元分院本爲一,襍劇爲一。襍劇者雜劇(应作“戏”)也。院本者行院之本也。
正末 當場男子謂之末。末指事也。俗謂之末泥。
副末 古謂蒼鶻、故可朴靚者。靚謂狐也。如鶻之可以擊狐、故副末執礚瓜以朴靚也。
狚 當場之妓曰狚。狚猿之雌也、名曰猵狚,其性好淫。俗呼旦,非也。……
图1 《剧语审译》抄录《元曲选·陶九成论曲》(昌平黉旧藏本)
《太和正音谱·詞林須知》
丹丘先生曰:雜劇院本皆有正末、副末、狚、孤、靚、鴇、猱、捷譏、引戯九色之名。孰不知其名,亦有所出。予今書於譜內,以遺後之好事焉。雜劇之說,唐爲傳奇,宋爲戲文,金爲院本雜劇合而爲一。元分院本爲一,雜劇爲一。襍劇者雜戲也。院本者行院之本也。
正末 當場男子謂之末。末,指事也。俗謂之末泥。
副末 古謂蒼鶻、故可朴靚者。靚謂狐也。如鶻之可以擊狐,故副末執礚瓜以朴靚是也。
狚 當場之妓曰狚。狚猿之雌也,名曰猵狚,其性好淫。俗呼旦,非也。……
《太和正音谱》今存多种版本,上引文中以(1)(2)(3)来标注字,皆可见于《啸余谱》所收本之中,也和《剧语审译》的相关文字一致。据《舶来书目》的记载,《啸余谱》在元禄十五年(1702)已传到日本,那么,《剧语审译》所据版本很有可能就是《啸余谱》所收本。
前揭《剧语审译》的下划线部分,被内务省旧藏本和仓石氏旧藏本删除了,只留下以杂剧术语为条目的解释部分,如“正末”“副末”“狚”“孤”“靚”“鴇”“猱”“捷譏”“引戯”“鬼門道”。
再说《芝庵论曲》。《芝庵论曲》先只是抄录“成文章曰樂府、有尾聲曰套數、時行小令曰葉兒”这一句,《涵虚子论曲》后面还记有“停聲 待拍 偷吹 拽棒 字真 句篤 依腔 貼調 以上節奏ノ名目拍子ツケ”,这一句,是从《芝庵论曲》“凡歌之節奏、有停聲、有待拍、有偷吹、有拽棒、有字真、有句篤、有依腔、有貼調”摘录出词汇,并加以日语的解释。
《剧语审译》也用同样的方法,从《涵虚子论曲》中录出戏曲术语为条目,加以日语的解释。如:
《涵虚子论曲》
凡歌一聲,聲有四節,曰起床,曰過度,曰搵簪,曰攧落。
《剧语审译》
聲平 聲背 聲圓 節ナリ
如此,《剧语审译》先提示了元曲的基本术语,然后加以日语解释,后面则多半是杂剧作品中的词语汇释。所选词目,分为七种门类:“人物”“支体”“动容”“居处 山川 草木 天象”“衣食 器财”“助辞 发语”“杂辞”。其版面,半页大约十行,分成上下两段,每个条目冠上大圆圈上下排列,词语汇释则以行间小注形式夹注,插入两行小字(参见图2)。
图2 《剧语审译》版面形式(昌平黉旧藏本)
冠上大圆圈的词汇是条目,例如“姐姐”“父亲”“母亲”等等。统计各个门类的条目,其数量如下表1 所记:
表1 《剧语审译》7 个门类的词条数目
《剧语审译》的三种抄本,其收录的词条数目并不相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弄错了条目。有的将两种不同的词汇撮合在一起,有的没有区别条目和汇释,却混在一起;另一个原因,则是抄写时补加新的词条。例如,两个不同的词语撮合在一起的错误,可见于如下之比较:
关于增补词条的情况,内务省旧藏本比昌平黉旧藏本多了五六个新的词汇,不过,这些词条只是记在版面上偶有的空白之处,算不上重新编辑词条排列,充其量只是备忘记录而已(参见图3)。
仓石氏旧藏本的编辑情况又有所不同,增补了20 多个词条,且多半不见于昌平黉旧藏本和内务省旧藏本;增补的词条被夹在原有的词条排列中,可见是有意识地进行了补订工作。关于其补订工作的具体内容和方法,后文再详述。
图3 《剧语审译》内务省旧藏本
考察现存三种抄本的先后关系,可以为我们研究《剧语审译》的成书过程以及抄本的流布,提供一些更丰富的信息。例如:这些词条是从哪里挑选而来的?抄本之间的抄袭和改订,如何进行?
要考察三种抄本成立的先后问题,最主要的线索就是缺少词汇解释部分的有无。
昌平黉旧藏本的“杂辞”门类,有三个半页缺少了词汇解释,即第26 页前半,第28 页前半和第31页前半。这并不是疏忽或遗漏,很可能是编者打算先挑选词条,再填写解释。因为,若词条较长的话,下段必然要留出充分的空白(参见图4)。针对昌平黉旧藏本脱落汇释的每张半叶,内务省旧藏本和仓石氏旧藏本都作了补充,没留下空白处,连续排列着词条(见表2)。
图4 昌平黉旧藏本漏掉释文的部分
由此可见,昌平黉旧藏本是未完稿,是先将所挑的词条排列下来,还没有填完汇释。再者,表中“橫不拈豎不擡”“偎妻靠婦”“這頭踹着那頭掀”“撥回馬來”四个条目,都见于《朱太守風雪漁樵記》杂剧,很可能是看了《漁樵記》一并选录出来的。其出处如下:
橫不拈豎不擡,见《漁樵記》第二折,有“你每日家橫不拈豎不擡”。
偎妻靠婦,见《漁樵記》楔子,有“那裏是真個問他索休書,因爲他偎妻靠婦,不肯進取功名”。
這頭踹着那頭掀,见《漁樵記》第二折,有“你做那桑木官、柳木官。這頭踹着那頭掀。”
撥回馬來,见《漁樵記》第三折,有“老漢挑起擔兒,恰待要走,則見那相公滴溜的撥回馬來”。
我们也可根据词条排列顺序,来考察抄本的成书先后。拿三种抄本来对照词条排列,可看出两种情况:其一,只是昌平黉旧藏本有所不同,而内务省旧藏本和仓石氏旧藏本相同(见表3);其二,只是仓石氏旧藏本不同,而昌平黉旧藏本和内务省旧藏本相同(见表4)。
表2 昌平黉旧藏本第28 叶前半所提的词汇
表3 只是昌平黉旧藏本有所不同的例子
表4 只是仓石氏旧藏本有所不同的例子
这两种情况的例子差不多一样多;从词条排列顺序来看,内务省本改变昌平黉本词条排列的相关部分都被仓石本继承下来。而且,并没有发现只是内务省本有所不同的例子。由此来看,昌平黉旧藏本最早形成,内务省旧藏本继之,补充了昌平黉本脱落的汇释,最后,仓石氏旧藏本根据内务省旧藏本的版次来抄写,并了增补词条。
《剧语审译》中还提示了一些参考资料,我们据此可以进一步地考察其编辑成书的途径。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参考了杂剧作品。
《剧语审译》本文中,有时也提示了杂剧作品的书名。如昌平黉本第5 页“泼溅人”的解释说:
同上スヘテ溌ハイヤシミ悪ム言ナリ破幽夢漢宮秋ナドノ劇ニ(ⅴⅲ)溌毛團トアFIハ雁xi罵ケFI言ナリ毛團鳥也(泼妇,泼溅人相同,凡是“泼”有鄙弃、蔑视的意思。《破幽梦汉宫秋》等剧中也有泼毛团,即为骂雁的词语)
按,“泼毛团”这个词,的确见于《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杂剧第四折:
〔雁叫科〕〔云〕則被那潑毛團叫的悽楚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