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婷,毛和荣
(湖北中医药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5)
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准确、清晰的语言可以提供正确、严谨的信息。其实,在人类语言中,许多词语所表达的概念都缺乏明确的外延,即存在很多所谓的“模糊概念”[1]。语言的模糊性和准确性是一个相对概念,都是人类语言的客观属性。当用于描述客观事实的词语蒙上了描述者的主观能动色彩,或受其认知能力限制,人们对这些客观事实或现象的划分则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任意性和主观性,从而产生了模糊语言。中医学理论体系的构建离不开古代哲学思想观和方法论,而中医学对人体形态和生命现象的认识和观察,又是古代哲学思想与方法萌发的土壤[2]。中医对人体生理、病理的解释都有其独特的视角和阐释方法,从宏观和共性把握规律,使用的语言有较明显的模糊性特征。鉴于此,从模糊语言的视角探讨中医术语英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模糊”相对于“精确”而言,模糊语言是语言的自然特征。作为一种弹性语言,模糊语言是指具有内涵无定指,外延不确定特性的语言。与精确语言相比,模糊语言更具灵活性和概括性。
关于模糊语言的定义,皮尔斯(Charles Pierce)认为:“当事物出现了几种状态时,尽管说话者对这些状态进行了仔细的思考,但实际上仍然不能确定是把这些状态排除了某个命题还是归属于这个命题,这种情况下,这个命题就是模糊的。”[3]史奈儿(Joanna Channell)则给出了这样的定义:一个表达或词语被称为模糊语,如果只有根据上下文才能对其给出明确的定义,或者这一表达或词语是为了达到某些交流目的而故意被模糊化使用的[4]。这些定义都比较笼统,关于模糊语言,至今尚无一个确切的定义。
中医语言模糊性是指中医在词汇、语义和修辞等层面的表述都存在模棱两可性。在词汇层面,“阴阳”“虚实”“表里”“寒热”等概念都相对而言,共生共荣,其区分并不像血压、血氧饱和度等西医术语有明确的数值差异。在语义层面,如《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云:“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脉冲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此处语境中“二七”表示乘积,意思是女子年龄到了十四岁。在修辞层面,如《素问·汤液醪醴论》里“开鬼门,洁净府”,这里的“鬼门”“净府”分别喻指“汗孔”和“膀胱”,翻译时千万不能“望文生义”。
翻译不仅是两种语言的互相转化,更是两种文化的交流与互动。因此,了解中医语言的特征,对译者在中医翻译过程中更好表达中医药蕴含的文化,规避文化缺损具有重要的意义。中医既是一门科学技术,又是中国古代哲学与社会高度发展的生动体现,融人文、经验、科学三位于一体。中医语言具有鲜明的模糊性特征,反映在术语翻译上就是术语转化的不确定性、多态性和高语境性。
中医学的辨证思想,是基于古代哲学思想基础上产生的特有思维方式,主要有天地人一体思维方式、形象思维方式、辩证思维方式和类推思维方式[5]。它从哲学的角度探索生命,将天道、地道、人道融为一体。儒家、道家、佛家等对中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中医以哲学概念为理论根基,通过自然现象取类比象研究人的生理病理。另外,中医药文明主要以继承为主,虽然人类已历经几千年的文明发展历程,而中医药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却没有“与时俱进”,与现代人的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会产生一些隔阂。换言之,中医哲学不可避免地导致中医语言的模糊性表达。不仅如此,中医基础理论的某些概念往往难以明确界定,这些概念对于现代人而言具有模糊性和不可知性。例如,中医“精气学说”认为精气是宇宙的本原,宇宙是一个万物相通的有机整体,精气是存于宇宙中的运动不息的极细微物质,推动着宇宙的发生发展与变化[6]。“极细微物质”到底指什么“物质”,“极细微”到底多“细”多“微”呢?这样的模糊概念在中医哲学中随处可见。再如,中医认为“精气”是世界的本原,而“精气”到底是指“精(Essence)”还是指“气(Qi)”,抑或是“气的精华部分(Essential Qi)”。这些术语内涵的哲学性带来了理解的模糊性,理解的模糊性导致翻译的不确定性。故此,“精气”有“Essence-Qi”“essential Qi”“Jing-qi”等不同的译本。
中医语言常常叙述和描写并重,中医偏向运用形象语言、精巧结构、丰富修辞以及各种文学艺术手法来阐述相关的概念和理论,这为中医语言蒙上了模糊性的面纱。第二届“时珍杯”全国中医药大赛“英译汉”部分[7]共收到国内外有效稿件270份,其中一些有中医学习背景的译者将“Qi and Yin deficiency”“Yin and Yang separating from each other”分别译为“气阴两虚”和“阴阳离决”,这种极具文学色彩的四字格表达对很多没有中医药学习背景的译者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些译者将之翻译成“阴阳分离”“阴阳互离”“阴阳失调”“崩塌”等就可以理解了(见图1)。再如,中医术语中的“鹅掌风”“风火眼”等术语采用了隐喻的修辞手法;《素问·刺禁论篇》云:“鬲盲之上,中有父母”使用了借代手法,可解释为隔膜之上有如人之父母的维持生命活动的心、肺两脏[8]。《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云:“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有学者认为是互文手法,其完整的表述可解释为“春夏秋冬俱平调阴阳,而春夏偏于阳,秋冬偏于阴”[9]。隐喻性是中医语言最显著的特征,中华文明偏重于形象思维,通常使用具体形象的词语来表达抽象的概念。中医语言的文学性表达给译者带来了理解上的困惑,进而影响了译入语的准确转换,不同译者在结构处理上往往显示出多态性。
图1 “Yin and Yang separating from each other”译本统计
格里尼奥夫在其《术语学》里曾说:“不依赖上下文是术语的基本属性之一”[10]。确实,脱离语境而独立存在是一般术语的基本特征。然而,中医语言尤其是医古文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行文简洁凝练,信息表达密度很高,对语境依赖度很高。《黄帝内经》在论述深奥医理时,在不影响语义表达的情况下,为使表达更加简练有力,有时会省略某些词、句乃至文意。其省略的情况较为多见,也较为复杂,几乎任何结构成分都存在因上下而省略的现象[11]。在本次“时珍杯”全国中医药翻译大赛中,很多译者将术语“Yang Qi collapse by excess pathogen”翻译成“邪气过盛而阳气亏虚”“病邪过盛,阳气外脱”或者“病原体过量,阳气衰竭”等(见图2)。这些译法显然不符合中医语言简洁凝练、结构工整的特点。结合上下文,笔者认为“邪胜正衰,阳气外脱”更符合中医语言特点。再如,“气”作为中医最核心的术语,在不同的语境中意义却大相径庭,翻译时尤为注意。“天气下降,气流于地”里的“气”是指“空气(air)”;“春夏秋冬,其气各异”,此处“气”指“气候(climate)”;“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则指的是“气味(flavor)”;仔细推敲,“相气不微,不知是非”中的“气”应指“脸上的气色(complexion)”。
图2 “Yang Qi collapse by excesspathogen”译本统计
中医术语对文本的高度依附性特征使得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常常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如果不依赖上下文语境认真研究,译文可能让人不知所云,甚至让人“啼笑皆非”。比如,通常情况下,中医的“阴阳”是指自然界中各种对立又相关的现象,如天地、日月、昼夜、寒暑、生死、男女等事物或概念。《素问·调经论》中云:“夫邪之生也,或生于阴,或生于阳。其生于阳者,得之风雨寒暑;其生于阴者,得之饮食居处,阴阳喜怒。”这里提到了“阴阳”的概念,然而意义不尽相同。“或生于阴,或生于阳”里的“阴阳”是指病因的阴阳属性;而从“饮食居处”可以得知“阴阳喜怒”中的“阴阳”既不指一般的阴阳属性,也并非简单指“男女”,应指男女房事。根据现代现代科学和常识判断,确切指“不节制的房事活动”。因此,如将之翻译成“Yin Yang”让人不知所云;如翻译成“sexual intercourse between a man and a woman”让人一知半解;翻译成“intemperate sexual intercourse between a man and a woman”才能让一般的读者看得明白。而《素问·至真要大论》云“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咸味涌泄为阴,淡味惨泄为阳”里的“阴阳”指的是药的性味;《素问·著至教论》言“合则病至,偏害阴阳”里的“阴阳”则指的是病机变化规律,即阴阳失调的主要表现形式是阴阳的偏盛偏衰和互损。中医语言这种很强的文本依赖性要求译者在翻译前必须熟读中医文本,不断积累中医基础知识;在翻译过程中必须紧密依靠上下文,反复琢磨,光依靠术语词典有时可能无济于事。
翻译是两种文化和语言的交流和转化,每个译者的译文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其自身文化背景的影响和制约。中医语言文化博大精深,具有哲学思辨性、修辞手法多样性、语言简洁凝练性等很多不确定性,这要求译者必须有较深厚的中医药文化素养。据研究统计分析,本次“时珍杯”中医药大赛中译者背景和译文质量尤其是中医术语的处理呈现明显的正相关,以six excesses(见图3)、dampness pathogen(见图4)的翻译为例。
图3 “six excesses”译本统计
图4 “dampness pathogen”译本统计
对“excess”和“pathogen”这两个高度概括性且概念模糊的词语,不同的译者的翻译大不一样。为了客观全面地分析,我们对比参考了李照国教授的《中医基本名词术语英译国际化标准研究》[12]、Nigel Wiseman 的《实用英文中医辞典》(第二版)[13]、WHOInternationalStandardTerminologiesonTraditionalMedicalintheWesternPacificRegion[14]以及谢竹藩教授的《新编汉英中医药分类辞典(第二版)》[15],见表1。
表1 “excess”和“pathogen”参考译本
由表1可以看出,“six excesses”和 “pathogen”较为通行的译法分别为“六淫”和“邪”。李照国、谢竹藩和WHO版本中,都将“湿邪”翻译成“pathogenic dampness”,由此可知,此文中“dampness pathogen”也应译成“湿邪”,这种情况主要由不同作者写作习惯不同等因素造成。在270份有效稿件中,图3和图4的译法各为152人和145人,其他译法则五花八门,将“six excesses”译成“六种过量”“六合彩”,“dampness pathogen”译成“湿性病原体”“潮湿病原体”确实让人大跌眼镜。这与很多译者缺乏中医药文化的底蕴有一定关系。
图5 “六淫”译本译者背景对比
图6 “湿邪”译本译者背景对比
据统计,在这些术语处理比较妥当的译者中,有医学和医学翻译背景占了较大比重:不仅如此,这次比赛中大多数有医学相关背景的译者能将“cold-dampness pestilence”、“pulmonary pestilence”译成“寒湿疫”和“肺瘟”,一方面可能因为译者常阅读中医药英文文献,比较容易就找到了译文的出处[16];另一方面说明译者自身具有良好的中医药语言文化素养。
中医药翻译与西医及一般的科技文体翻译有着显著的区别。由于中医有着自己独特的逻辑思维体系和语言表达系统,翻译时尤其是一些中医术语翻译时经常采用异化兼归化的策略,具体实践中常常是直译兼意译。比如“风火眼”,越来越多人接受了“wind fire eye”这一译法,因为“acute conjunctivitis”这一译法明显不符合古人的科学观。“消渴”译为“diabetes”明显缩小了该术语的概念内涵,因此直译成“consumptive thirst”或者借助汉语拼音译成“xiaoke syndrome”更符合该术语的本质。在本次大赛中,“Although it is necessary to consider the real pathological evolutions of patients based on the local climatic features and individual physical characteristics of patients,inconsistency of syndrome types is prone to producing cluttered Chinese medicine formulas”——这句话的翻译难倒了不少译者,很多译者直译成“尽管有必要根据当地气候特点和患者个体体质特点来考量患者的真实病理变化,但是证型的不一致常常导致中医方剂的混乱。”如此在“inconsistency of syndrome types”和“cluttered Chinese medicine formulas”两处明显理解不够到位。结合全文和中医药防治新冠肺炎的科学知识,我们认为译成“虽说患者的疾病转归以当地气候条件和个人禀赋特征为基础,证型的急骤变化使治疗处方往往需作相应改变”较为恰当。中医药翻译尤其要求译者灵活地掌握并运用相应的翻译策略和翻译方法,不能机械化模式化。
中医药以中国古代哲学理论为基础,深受儒、道、佛家等哲学思想影响,是不同于西方医学的一门独特的医学体系。中医语言富有文学性、哲学性、概括性,深深烙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这给读者和译者带来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感觉。另一方面,由于中医根植于中国本土,有几千年的发展历史和传承经验,所以中医的语言与现代人的话语体系存在较大差距,一些学者建议将中医药话语体系现代化不是空穴来风。中医语言的这些特征,反映在翻译上就是,要么找不到内涵和外延都适切的对等语,要么根本找不到对等语。因此,对于诸如“三焦”“命门”这样的术语,越来越多译者在翻译时采用拼音法也就可以理解了。通过对第二届“时珍杯”全国中医药翻译大赛术语内涵、翻译策略、译者背景等因素进行综合分析,我们发现中医语言模糊性这一整体特征对中医翻译有一定的规约作用。希望借助本赛事,进一步推动中医翻译学术交流,为中医翻译规范化的建设和中医药翻译人才的培养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考,推动中医药在世界范围内更好地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