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是自己

2021-11-17 23:40程光炜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检讨书

题  记

拉康认为,婴儿认为镜子里的是他人,后来才认识到镜子里的就是自己。从镜像阶段开始,婴儿就确立了“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对立。换句话说,婴儿只有通过镜子认识到了“他人是谁”,才能够意识到“自己是谁”。“他人”的目光也是婴儿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他人”不断地向“自我”发出约束信号。在他人的目光中,婴儿将镜像内化成为“自我”。

——镜像理论

他主张采用陌生化技巧,去掉艺术作品所描写事物的“熟知”的印记,赋予它使观众感到陌生、惊异、新奇的特点。所以布莱希特称陌生化是一个理解—不理解—理解的过程。

——张黎张黎:《陌生化效果》,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论》编辑委员会编:《文艺学和新历史主义》,第273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

一、一起去干校

1970年1月5日至9日,前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秘书长郭小川(此时身份为“黑帮”)和五四新文艺家冰心(此时身份为下放干部)一起去咸宁五七干校。

冰心与郭小川结伴乘火车,在武汉逛了几天之后,再一起去干校。在这次去干校前,他们还有过一次赴苏联参加国际会议的经历:

我和郭小川熟悉,是1955年他在中国作协当党组副书记的时候,我们曾一同参加过1958年8月在苏联塔什干召开的“亚非作家会议”。他似乎从来没有称呼我“同志”,只叫“谢大姐”。我对他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的爱怜。冰心:《和郭小川一起到咸宁》,李城外编:《向阳情结——文化名人与咸宁》(上),第7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冰心,1900年生,福建长乐人。1919年,因在《晨报》发表第一篇小说登上五四文坛。1923年燕京大学读硕士期间,在一个牧师家中受洗皈主,同时出版《繁星》和《春水》。之后到美国波士顿的威尔斯利学院攻读英国文学。20年代末,跟随丈夫吴文藻在欧美游学。1949年到1951年在东京大学执教。由此看,冰心是典型的五四新文艺家,是中国作协团结、改造和统战的对象。

郭小川1919年生于河北丰宁县。1936年,就读于北京的东北大学工学院补习班时,投入抗日救亡运动。1937年在延安入党,之后任359旅旅长王震的机要秘书。曾在延安马列学院学习和工作。1945年至1966年,历任河北丰宁县县长,《天津日报》副总编辑,中南局和中宣部文艺处正副处长,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秘书长,《人民日报》记者等职。他是经历过战争考验的革命老干部。1955年至1961年间,负责作协党组和秘书处的日常工作。

因此,他没把对方当“同志”,而是“他人”。他对这次北京—咸宁之行的体验,也与她不同:

我觉得谢冰心是个资产阶级作家,我和她不同,不能同样要求;第二,因为北京实在无聊,什么事也没有,不如下去锻炼一下好。郭小川:《1971年12月的检讨书〈第二次斗私批修〉》,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25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文革”期间,他们同时被关在文联大楼受审查,好像缩短了彼此的距离。冰心在检查之余,手里编织一些最不用动脑筋的小毛活,如拆洗旧毛线,替孩子们织小毛袜等。她回忆说:

小川看见了,一天过来对我说:“大姐,你也替我织一双毛袜吧。”我笑了,说:“行,不过你要去买点新毛线,颜色你自己挑吧。”第二天,他就拿来几两灰色的毛线,还帮我绕成圆球,我立刻动手织起来。一天后织好交给他,他就在我面前脱下鞋子,把毛袜套在线袜上,笑着说:“真合适,又暖和,谢谢大姐了。”这是我一生中除了家人以外,替朋友做的唯一的一件活计!③ 冰心:《和郭小川一起到咸宁》,李城外编:《向阳情结——文化名人与咸宁》(上),第72、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文革”中的落难,无形中拉近了“党组副书记”和“新文艺家”的距离。有织毛袜做铺垫,她回忆起与郭小川结伴去咸宁,在武汉治牙(实际是故意拖延),还冒着冬天风寒,从武昌一路走到咸宁干校的逸事,讲得津津有味: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中途到了武昌,住在一处招待所里,那时正是新年,人们都回家过年去了,招待所里空荡荡的。只因为我们来了,才留下一位所长和一位炊事员。晚饭后孤坐相对,小川却兴奋地向我倾吐了他一生的遭遇。……再大一点,他便在承德打过游击。37年后他到了延安,进过研究学院,听过毛主席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就一直过着宣传和记者的生涯……他滔滔不绝地讲到了中夜,还是因为我怕他又犯高血压的毛病,催他去睡,他才恋恋不舍地走进他屋里去。

冰心不久被调到湖北沙洋中央民族学院的干校,才没有目睹郭小川在咸宁被强迫劳动、被批斗,后来被押解至天津团泊洼五七干校的狼狈情状。

涉及非常年代,冰心新时期的回忆文章,自然不能作为同等史料档案,来参照和比较郭小川的“检讨书”。不过,“检讨书”也不只是时代压抑气场的产物,有些还是很真实的,尤其是郭小川站在一个较高的位置上看待冰心、臧克家等一批新文艺家,包括他很凶狠地批判别人,代表上面到各著名學府教授中搞调研的记述,便能闻到这种气味。

在反右派的斗争中,我总希望斗争对象越少越好。……谢冰心、臧克家、韦君宜、黄秋耘我都不主张划为右派分子。……对于秦兆阳划右派问题,我一直是动摇的,对李清泉,我更觉得可以不划……刘白羽坚持要划,我才同意了。②③ 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6、109、110、20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9月3日到9月16日,我到了上海和武汉,召开了好几次编辑座谈会,并访问了不少教授、作家,如上海的巴金、熊佛西、魏金枝、郭绍虞、方令孺、靳以、刘大杰等,武汉的刘永济、袁昌英、程千帆、毕奂午等……

我回北京后,在向书记处汇报和与周扬等谈过话后,又根据这次访问所行,写了一个长达一万二千字的材料。这个材料的前两个问题是:一、“文艺思想问题”;二、“刊物方针”……

从郭小川的叙述看,冰心等人的命运,曾经掌握在他们这些人手里。而就“文艺思想问题”访问各作家和教授,说是“访问”,其实是下基层搞“调研”,后者是取样的对象。

当然,在“检讨书”这个“他者”的威逼下,检讨人郭小川也会在镜子里丧失掉“自我”。这严重动摇了他曾经在武昌一家招待所向冰心倾吐过的、根深蒂固的“自我意识”(即革命者意识),这点我们也必须看到和了解。

二、作协之因缘

郭小川之所以落魄到和“资产阶级作家”一起去干校,起因即在他从中宣部调中国作家协会,以及之后发生的一连串故事中。

50年代初,陆定一、周扬认为他“斗争性很强”,决定派他去加强作协力量。但他是不想去这个“是非之地”的。“我的不愿在作协工作,是在很多公开场合都说的,而且不以为耻”;③到作协不久就想回中宣部,或曲线转去王任重的湖北省委、刘建勋的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和陶铸的中南局等实践部门,也因陆、周不允而未果,直到六年后才离开调到了《人民日报》。郭小川在作协工作,是1955年至1961年。关于郭小川不愿意从中宣部去作协,两三年后想调走的前因后果,以下材料和著述有详细交代。见郭小川:《冰心可鉴,玉壶何存?——郭小川的检讨书》,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7-11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郭小川:《关于右倾错误和个人主义》,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20-21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167、16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毛泽东和胡乔木,是把郭小川当作从359旅出来的“自己同志”来看待的,他们都对他有过关照。郭小川躲过这一劫,指1959年反“右倾”时,作协想以“个人主义”的问题整他,因毛主席和王震将军的关系,才没进行。据梅白文章《在毛主席身边的日子》透露,毛泽东曾暗地里保护过他。文章中写道:

毛泽东在东湖游泳时,听到珞珈山有人背诵郭小川的诗句“我号召”。回来后对梅白笑道:“我毛泽东也没有自己写过‘我号召。”毛泽东从香港《真报》上看到“号召”郭小川到香港去“避难”的文章,问梅白:“你的朋友郭小川出了什么事?”当毛泽东读了梅白送去的《望星空》,莞尔一笑:“没有幻想,就没有科学、文学和艺术,像郭小川那样忠于宣传职守的人,也寄希望予所发出的幻想啊!……我给有关人士打过招呼,只说了一句,不要做受《真报》欢迎,也就是受蒋委员长欢迎的蠢事,应当给这个善于思索、长于幻想的热爱祖国的诗人、公民、党员、老战士以绝对的自由。”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211、21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那一天,胡乔木打来一个电话,语气很平淡:“给你介绍一个同志……”我问:“谁呀?”他说:“郭小川。”我知道他是一个大诗人,就说:“诗人当记者,我们还没有过……”乔木好像这么回答:“诗人也可以当记者。”《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安岗1999年11月16日的口述。

胡乔木对郭小川的诗歌创作一直很在意,曾向中央高层人士推荐过郭的新作《厦门新姿》等。1963年2月16日,正在颐和园松巢休养、修改诗作《祝酒歌》的郭小川给胡乔木写信,“……您在病中,尚对诗的问题十分关注,您看过我们写的一些东西,您认为我们应该怎样工作,应该注意哪些问题?怎样提高?”……“这封信勾起胡乔木的谈兴,2月21日他特意来到郭小川等诗人休养的颐和园住所,就诗歌问题谈了两个多小时。”⑤ 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226-227、193-19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两人甚至讨论到了“节”的份上。胡乔木不赞成用四行一节写长诗,而认为以八行为宜。郭小川感谢胡乔木的知遇之恩,特别到颐和园大门口去迎接,没想到胡乔木一行已先入园,还为找住所走了一段冤枉路。

相较于和胡乔木的亲近,郭小川在单位不开心。主因是:第一,得罪了刘白羽这个实权派;第二,创作与秘书长的琐碎事务有冲突。

显然,郭小川是来自革命队伍的作家。所以,毛泽东、胡乔木才把他看作是“自己同志”;而与他关系不睦的“作协组织”,却不这样看。在两位领导人那里,他的“自我意识”(革命意识)是完整充沛的,有利于革命事业的宣传和鼓动;在单位环境中,则出现了严重动摇。如果这样来推演,将折射“自我意识”的“检讨书”和作协组织的“处理意见”来对读,是会有意思的。

“检讨书”:

1960年2月,郭小川在一个关于四年来错误的“检讨书”中承认:“在这段时间中,我的个人主义已开始发展,我和党的关系已开始有些不正常,对党已经有所不满。”③ 郭小川:《在作协四年来的错误与缺点——思想总结》,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54、60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具体表现是:一、我在作协工作了两年多,狂妄地以为已参与解决了文艺界的一些大问题,在机关工作实在有些腻了,应当让我下去接触实际。二、像我这样一个‘作家,似乎比秘书长更重要。三、由于长时期在作协工作中受到一些批评,我与一些负责同志有了某些思想上的隔阂。我不想合作下去了。這实际是一种对党不满的表现”。

单位对郭小川的“处理意见”:

组织上将他的“主要错误”列为四条:“一、郭小川同志长时期以来,和党的关系不正常,当个人利益和党的利益产生矛盾时,就和党闹对立。郭小川同志1955年冬由中央宣传部调来作协。当时为了加强作协机关党的工作,要他担任党总支书记,他坚决不愿意。二、郭小川同志有严重的个人主义。这表现在急于成名成家,有浓重的一本书主义思想。借口‘要在作协工作就要有创作,才好领导。三、郭小川同志在“反右”斗争中有过右倾妥协的错误,在日常工作中有放弃政治领导的右倾表现。四、郭小川同志创作上有严重的错误,突出地表现在《一个和八个》与《望星空》两首诗里。”《作协党组关于郭小川的材料(1959年12月)》,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38-41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注解:

在和刘白羽一样也是副主席的严文井看来,郭小川和“党的关系不正常”,其实就是对刘白羽本人有意见。郭小川与刘白羽在工作上发生矛盾,争执过,因此被冠上反对党组的帽子。严文井回忆说:“1959年反右倾时批判郭小川,主要是郭给刘白羽写信想调走,刘很生气,在会上勃然大怒,就拿《一个和八个》《望星空》等许多问题做把柄,说他不安心工作、个人主义。刘平时比较霸道,盛气凌人,没有什么味道。狠狠地用郭小川,最后又狠狠地整他。作协里有几个周扬的左右杀手,内心隐秘不向人说。郭小川比刘白羽天真。他也到周扬面前告刘白羽的状,这是周扬后来说的。刘当然记住了这个。”(1999年7月21日口述)

“检讨书”:

郭小川在检讨中承认,由于40年代经历过整风运动,他对被批判冤枉、后来证明是好人的同志,向来抱有同情态度。“李之琏、张海、崔毅等人坚决不同意开除陈企霞、李又然的党籍”,“我很快就妥协了”。那时,“由于丁、陈和李之琏等人的猖狂反党活动,作家协会机关一些党员中的右倾情绪已大为发展,不少党员(有些已在反右派斗争中划为右派)群起而为丁、陈辩护,我对于这种明显的趋向虽然有所觉察,却未做什么系统的斗争”。他接着写道:“《一个和八个》是一部毒草,是一部反党的作品。远在20年前,我就听了这样一个故事:‘王明路线或‘张国焘路线肃反时,押了一批犯人,都是被冤枉的好同志。一次,敌人围攻时,这批‘犯人就起而抵抗,大部分壮烈牺牲,只剩下几个人逃生。这同样的故事,后来还听说过几回。我在延安参加审干时,就有意写一篇文章,企图用以说明那些被斗错了的同志,一直没有动笔。”郭小川:《关于右倾错误和个人主义——我的思想检查》,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12、13、23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群众发言”——另一种单位“意见”:

在五六十年代,凡是在组织批判某人的斗争现场,“群众”作为单位的响应者和重要盟友,无形中也代表了后者的压力和意见。1959年11月26日,批判郭小川的活动达到了一个新高潮。某某群众说:“郭小川在思想感情中存在着阴暗消极的东西。其所谓乐观是强加上去的,是在装点欢容,而实质是悲观主义色彩和情调尤为浓重。”“《望星空》就是这样一部作品,是个人主义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反映。”某某群众说:“《一个和八个》中那些人都是专政的对象!最难过的是,诗中的那帮人竟喊‘共产党万岁口号两分钟不停。党的组织错误连土匪不如。”另一某某群众在批判郭小川的个人主义时指出:“小川放任,骄傲自满,过高估计才能和成就”,“不自觉,很可悲”。还有某某群众说:“郭小川整天抱着成名成家的思想,今天追求的已不是成名成家,欲望更高。以青年导师自居,一代文豪,征服文坛。”他还对未来结果做了预测,很肯定地说:“个人野心能否达到?不可能,所以写信写诗。”这些现象,都反映着他的“个人野心得不到满足嘛!”最后他警告:“郭小川,向党伸手,毁灭的是自己!”郭晓惠等编:《檢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27、31、32、33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组织”的批判会:

从1959年11月25日到12月2日,单位召开十二级以上干部整风扩大会议,将郭小川作为重点帮助对象,进行了七次批判。郭小川做过两次检查,第一次被认为极不深刻,第二次也被认为极不深刻。为此,在邵荃麟(邵的态度还比较婉转、和缓)、刘白羽家中,分别给他开了两次小范围的“帮助会”。作协还给上级部门报送过《关于批判郭小川同志错误的汇报》。据郭小川“文革”初期的思想检查,“《望星空》风波”闹得还比较大,以至于陆定一、周扬、许立群、林默涵等人都在工作会议或报告中点名批判了这首诗。刘白羽在一次发言中严肃指出:“他经常以一个党的积极工作者的姿态出现,但实际上对党的工作极端厌倦;他说他约束自己不出头露面,但实际上却顽强地为个人欲望而奋斗。”他当众披露:“小川在诗里有‘我号召你们的字样,我们觉得他这种以青年人的导师自居不合适,但他没有改,后来发展到《一个和八个》。”他得出结论说:“我们感到他身上有十八世纪的气息。”另外还有揭丑的话:“小川到塔什干,收了稿费,而且买了电唱机。我让他把这电唱机收起来,他说:‘是呀,不要让人家看得眼热。这是什么话?什么世界观?”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20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这部分一些材料,采用了陈著的内容,特此说明。

“检讨书”:

郭小川从中宣部被派到作协“加强斗争力量”,显然是受到信任。他在单位工作,也被认为是与群众之间没有“高墙”的领导。这么三番五次地开批斗会,等于被弄得灰头土脸,没办法再在这里混了。1962年,他在致邵荃麟的信,实际也是一份个人检讨书中,回忆到辞职被批准的情形:“大致说来,1960年我没有进行什么活动,当时的政治气候也没有这个条件。那期间,我的基本思想是一走了事。因此,二三月间,我辞去党组副书记的职务(我一提出,刘白羽他们很快就做了决定)。不久,又辞去了《诗刊》编委的职务(也是我提出,刘白羽当场同意的)。对于机关工作,我是抓小的,避免大的;叫我做什么,我做什么;不叫我做什么,我决不强求。我怕周扬他们继续整我,也怕他们一生气,硬是不放我走,我不敢进行什么翻案活动。”郭小川1962年6月25日致邵荃麟的信,见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21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镜子”与“他人”:

拉康在“镜像理论”中说,婴儿只有通过镜子认识到了“他人是谁”,才能够意识到“自己是谁”。“他人”既是婴儿认识自己的“一面镜子”,也在束缚着婴儿的“自我意识”。“小孩子已能在镜子中辨认出自己的模样。”这是因为,“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襁褓中的影像归属于己”。但他就“自我意识”与“他人”必然会出现的对立现象警告说:“事实上,他们在这儿触及了存在的否定性。这种存在的否定性的事实已为当代的存在与虚无的哲学有力地申明了。”〔法〕雅克·拉康:《拉康选集》,第83、84、89页,褚孝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这个否定性的事实,就是郭小川的顶头上司刘白羽。

注解:

按照严文井的说法,刘白羽是以“组织”的名义,报复整肃郭小川。作为周扬在这个单位几个左臂右膀之一,他的态度,也代表了周扬影响下的单位对郭小川的看法。为此,他们为郭小川罗织了“个人主义”“和党对立”等多项罪名,迫其检讨,并以诗作《望星空》《一个和八个》为材料做文章。在那个年代,凡是组织将“个人”以“个人主义”“和党对立”等措辞来冠名的话,就意味着,这一个个人即使昨天还是一个“革命者”,那么今天,他就很有被从“革命队伍”排斥出去的危险了。这个指控是很厉害的,它因此给郭小川造成了参加革命以来最严重的精神创伤。

值得做一点引申性讨论的是,作为比这个单位更高层组织的领导人,毛泽东、胡乔木显然并没有把郭小川视为那个万恶不赦的“个人主义”者,相反,他们欣赏这位“忠于宣传职守的”359旅老战士在《望星空》中的“幻想”。相比之下,单位“文人相轻”式的整人,则在这一宏大的气概下,显得气量过于狭窄和小家子气了。于是,深知这个单位有整人史的胡乔木,才友善地帮郭小川离开是非之地,介绍到《人民日报》。这等于是,让郭小川重回他所熟悉的革命集体的大熔炉之中。也就是说,在上级组织看来,郭小川并没有犯刘白羽强加给他的那些错误;而在单位看来,顶撞领导(指曾顶撞刘白羽)和负气致信领导要调走(指邵荃麟、刘白羽),这就是“和党对立”了。相比于刘白羽,邵荃麟的看法可能要迂回缓和一些。

但是,作为负责具体工作的单位组织,也有难处。一个党组副书记、秘书长因创作与工作有矛盾,又是请创作假,又是对一些工作推三阻四的,也让单位领导感到为难,工作不好开展。他们出于保证机关工作正常运转的目的,发几回脾气,整肃一两次下属,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工作手段。

然而,这些“罪名”,却成为“文革”初期造反派把郭小川從《人民日报》抓回作协批斗,迫使其败走咸宁干校这个麦城的一个实据。

三、革命、理想和个人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一个月后,郭小川在东北大学民先组织率领下,从北平秘密出发,经天津乘小船到塘沽,改乘英国商船顺天号到烟台,再转济南和太原。9月22日,他与20多位青年学生,在关向应、王震、萧克领导的120师参加八路军,11月入党。“从1937年9月到1941年初三年多的时间里,郭小川一直战斗在120师359旅。他先后任‘奋斗剧社创作员、旅宣传科干事、政治教员和司令部机要秘书等职,在王震直接领导下工作。此时开始诗歌创作。”见张恩和:《郭小川传》,第14-17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

在那一代抗日救亡青年的人生履历中,“个人”、“理想”和“革命”是最醒目的几个关键词。曾经整郭小川的几个人,如林默涵、刘白羽和张光年等,也都有相类似的经历。林默涵(1913-2008),福建武平人,1938年入延安马列学院学习,同年入党,先后在《中国文化》《新华日报》和《大众文艺丛刊》做编辑和记者,解放后历任中宣部文艺处长、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刘白羽(1916-2005),原籍山东潍坊,生于北京通州,1938年到延安,同年入党,历任延安文抗支部书记,重庆《新华日报》副刊编辑部主任,新华社总社军事记者,总政文化部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及书记、副主席等职;张光年(1913-2002),笔名光未然,湖北老河口人,1929年入党,抗战初期从事文艺救亡活动,1939年在延安创作《黄河大合唱》歌词,解放后历任文化部艺术局局长、《文艺报》主编、中国作协党组成员等职。然而,在后来历次政治运动中,这些关键词的关联关系,也是组织和群众经常涉及的几个审查点。

“检讨书”:

1969年7月14日,在文联大楼的革命群众面前,郭小川以《向毛主席请罪,向革命群众请罪》为题,做了书面检讨。他说:“1937年,我刚18岁的时候参了军,入了党,党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是很多很多的,我为什么总不能改造呢?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死不肯打碎这个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独立王国。具体表现,一是‘拼命去取得资产阶级文学知识,二是‘想当作家。”当时,旧作协领导已被打倒,检讨书便联系他们说:“周扬一伙看到并利用了我这些弱点,周别有用心地对我说:‘你现在好好干工作,将来再给你安排时间写作。又说:‘第二次理事会的报告本来提到你的作品,后考虑你是作协负责人,还是暂时不提为好。周扬、邵荃麟都当面赞扬过我的作品《致大海》《白雪的赞歌》和《射出我的第一枪》,却闭口不提像我这样的人如何进行思想改造。”郭小川:《向毛主席请罪  向革命群众请罪》,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246、248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在“检讨书”中翻案:

此时邵荃麟、刘白羽和张光年均被打倒,郭小川于是推翻了他1959年冬在作协党组上的“检讨书”,试图替自己翻案。不过,他对自己带着理想信念投身革命的经历从未后悔,相反,他确信自己被他们冠之以“个人主义”,并不是正确决定,而是宗派主义式的打击报复。“1959年对我的批判,特别是在反右倾斗争中批判我,是不公平的。1959年前两次批判(1959年6月和1959年11月、12月),是邵荃麟、张光年、张天翼三个人对我的宗派打击。我早就感觉到,他们夺了旧作协的大权,有不少事情是他们先商量好,然后由邵荃麟向我们两个党组副书记(严文井和我)下达命令,叫我们照办的。他们三个都来自国民党统治区,互相间有一种宗派关系,企图把严文井、我、王亚凡(我们三个都是党组成员)压下去,而首先拿我开刀。而我和严文井,则是来自根据地的干部。”⑤ 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181、182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而周扬、刘白羽说我‘个人主义、‘和党对立,是以是否愿意做他们的‘驯服工具为前提的。他说,《一个和八个》在周扬那里放了一年零四个月,当我听话时,‘他一声不吭;当我跟他们闹别扭时,他就批下来,叫旧作协党组批判。我写给刘白羽的信,也在刘白羽手中放了几个月,才忽然拿出来批判。《望星空》也是刚刚在《人民文学》上发的。由此来看,‘周扬、刘白羽的手法是不正派的。”

直至调到《人民日报》后,郭小川还与老熟人侯金镜、贺敬之和冯牧直言对原单位的恶感:“作协领导人不看作品,不接触作家,也不去深入生活”,“周扬的报告那么多,到底哪些是毛主席和中央的指示,哪些是他自己的,简直搞不清楚”。又说,“文艺界太黑暗,是非不分,好坏不分,好人坏人不分”等。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22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并不是郭小川一人持这种看法,秦兆阳也说:“作协太黑暗了,弄得乱七八糟,我一想起这些事就难受。”见本书第179页。

注解:

从上面的辩解来看,郭小川确信自己对革命事业是一向忠贞的,他为自己曾经是359旅这个革命队伍之一员而骄傲。以这种主流性的“组织观念”做甄别,他断定周扬、刘白羽的做法是不正派的。邵荃麟、张光年等国统区干部,则在怀疑自己这个根据地干部参加革命的初衷。而这对于他来说,简直不堪忍受。

研究者的看法:

郭小川1959年的“检讨书”是被迫撰写的,所以他在1969年的另一份检讨中要推翻它。在研究者看来,“检讨书”位置的移动,得放回到它们的“革命原点”上来认识。洪子诚在回忆中这样反思说:“1962年冬天回老家路过厦门,和刘登翰又一次到鼓浪屿,听到海涛拍岸的声响,不约而同脱口说出‘如鼓的浪声(郭小川《厦门风姿》)。我们对于郭小川的亲近的感觉,想起来是很自然的。他对于革命和文学的真诚,战胜平庸和寻找独特性,以及在那个时代,在‘探索、‘独创上,环境的压抑和自我的压抑,都为我们所熟悉。”洪子诚:《历史承担的意义》,《开放时代》2000年第3期。王富仁也认为,有必要将郭小川的“检讨书”,放置到他走上革命道路的这个原点。“他整个地属于这个集体,他是这个集体的集体意志的贯彻者。这决定了郭小川诗歌的话语和话语的形式。”他进一步强调说:“这些少年布尔什维克们创造出来的语言,是体现着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人生理想的。”王富仁:《与自己的诗的诗人》,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370-371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镜子”的原初性:

这就令我们想到,郭小川之所以并不认同与“资产阶级作家”冰心去干校,反感旧作协的宗派主义和文人相轻风气,是基于他精神世界“自我意识”(即革命意识)的原初性。也是拉康所看到的:“在我们看来,一直到18个月,婴儿的这个行为都含有我们所赋予的那种意义。它表现了一种迄今还有争议的利比多活力,也体现了一种人类世界的本体论结构。”他强调:“如果我们想要把这个形式归入一个已知的类别,则可将它称之为理想我。”〔法〕雅克·拉康:《拉康选集》,第84页,褚孝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注解:

这个镜子里的“理想我”,是认识郭小川的天真气质,认识这天真并不因环境险恶和当事者困难境地而改变的一个关键点。在咸宁干校,牛汉曾经对郭小川说:“你太革命了。”郭小川则回答:“我不懂政治”,“现在的政治我真不懂”。牛汉:《我与郭小川在改造与被改造的日子里》,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288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涂光群说,1969年6月宣布解放时,郭小川看不到自己日益糟糕的处境,而是“情绪高昂地对我们说:‘我想马上回《人民日报》,然后去中苏边境。叶夫图申科不是写了《乌苏里江上的红雪》吗,我可以写一篇与他针锋相对的诗。”涂光群:《中国作协与咸宁干校》,李城外编:《向阳情结——文化名人与咸宁》(上),第5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据作者讲,《人民日报》其实不想让他回去,并将其档案材料退回了作协。韦君宜说,与许多屈从认命的下放干部不同,郭小川曾当众质问:“为什么不考虑我们这些人还能创作,还应当创作?为什么不给我们一点点创作便利呢?”韦君宜私下觉得他“这么大年岁了,为什么还这么天真?还创作?”又动感情地指出:“他真是个天真的人。可他是在那黑云已将压顶的环境下,凭着对毛主席、对共产主义的信念,保持着他光明磊落的胸襟,保持着当年那种青年战士的天真。”韦君宜:《回忆小川在干校写诗》,李城外编:《向阳情结——文化名人与咸宁》(上),第3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1975年同郭小川在河南林县共处过一年多的北影年轻编剧李保元回忆说,几个人在招待所里的长谈,成为他暗淡记忆中最具亮色的一部分。可他也为郭小川的大胆而担忧:“他谈论最多的是政治,忧国忧民。他讲了江青的私生活,说邓小平与江青有矛盾。当时也在林县的老作家华山对他大发脾气:‘你跟那两个年轻人瞎说什么?捅出去,就得掉脑袋……然而,他依然给我写信说:‘如果他们上台,再上太行山打游击,我相信我拿去枪来绝不比拿笔差。……王震让他别说话,等待时机。他把自己已出版的诗集都带到了林县,高兴了就朗诵几段。”⑤ 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313-314、30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在郭小川等从战争中走过来的老战士看来,“深信……”和“铭记……”具有无可质疑的革命的原初性,它是革命的原点。这是对质疑他“革命、理想和个人”辩证关系内涵的群众最坚决的回应。也因如此,“十七年”时期的青年,才会如此地喜欢郭小川那些荡漾着革命激情和理想情绪的诗歌。钱理群说:

我是读郭小川的诗长大的。高中时读他的《投入火热的斗争》,以后还有《向困难进军》等等,都有着同一个副题:“致青年公民”,我和我的同学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为我们写的,而马雅可夫斯基式的诗歌形式颇便于朗诵,也很对我们的胃口。

……

在“文革”的烈火中,把好些藏书都付之一炬时,却小心地将《甘蔗林——青纱帐》这本诗集保留了下来。到“文革”中后期,当我周圍逐渐聚集起一群年轻人,组成所谓“民间思想村落”时,在热烈地讨论“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这类大问题之余,我也经常给同是文学爱好者的青年朋友朗读作品,除鲁迅的《野草》、曹禺的《日出》之外,就是郭小川的诗。钱理群:《长久的感动》,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387、288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四、《团泊洼的秋天》

由上述的材料和分析,生发出了郭小川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品《团泊洼的秋天》。因为这首诗,确实幽微地折射出诗人在70年代的独特心史。

1970年1月5日,与冰心一起拖延四天才抵达咸宁五七干校的郭小川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留在干校时间最长的一个干部。即将解散的干校宣布,郭小川和张光年转到天津团泊洼干校。张光年滞留北京。而自己,却是直接从咸宁被押解去的。

在牛汉眼里,与大多数已返北京或在此等待分配的干部相比,郭小川是很狼狈的:“我们走之前,郭小川被押送到天津团泊洼。负责押送的是《诗刊》的丁力和尹一之。他俩都不搭理郭小川。郭小川喝很多酒,又吃安眠药。他的行李捆得太松,难以上路。我重新帮他打好行李包,幫他扛着装上车。临走我说:‘北京见面!他说:‘不行。就被押送到团泊洼,经过北京都不让下车。”牛汉:《五年零三个月的干校生活》,李城外编:《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第266页,武汉,武汉出版社,2010。

张玉祥的回忆与牛汉有异,气氛其实没那么萧瑟。一路上,他们依然友善地对待郭小川,但也对他的冷静克制暗感钦佩:“那时怕走漏风声,怕问题复杂化,就在丰台转车。我们几个人变相押送,买的是火车硬卧票。他在车上谈笑风生,抽好烟,聊家常。钱放在口袋里,抓一把出来,很慷慨,热情。在丰台车站下车换乘,他不问,很明智。他的身份、经验体现在这些小事上。”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29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据本书讲,丁力说,在火车上对郭小川的照顾是细心的,买饭、买烟,一块聊天,不像牛汉看到的“都不搭理”。

在这里,也可以拿团泊洼的真实环境与《团泊洼的秋天》来对读。

李昌荣回忆:

“小川到团泊洼是个寒冷的冬天,风很厉害,刺骨,干校萧条,像在荒野。劳改农场盖有岗楼,哨兵发现情况可随时开枪,有时打死了逃跑的犯人。那个季节、环境都很糟糕,有点苏武牧羊的味道。”

诗作:

《团泊洼的秋天》一开头就写:

秋天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

向日葵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注解:

李昌荣以90年代眼光回望干校干部的受难地团泊洼,而诗人则看到了它安静明媚的一面。郭小川大女儿说,父亲太单纯,中央领导一接见,就什么毛病也没有了。“爸爸厚道,以己度人,认为别人不会整他。他刚离开团泊洼,就去中组部招待所看望周扬,相信周不会整自己,是手下人做的。”②③④⑥ 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308、297、302、300、300-30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钟灵谈郭小川:

郭小川延安时期的老友钟灵说:“郭小川来之前,军宣队就打了招呼:最近要来一位新同学,是重点审查对象。你们不管认识与否,都不准与他接触,不能与他交谈,更不准打听他的案情。”

诗作:

从咸宁一路解送到天津,郭小川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但他尽力隐忍着——然而也在内心里问自己,问团泊洼:

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

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喧哗。

大雁还没有南去,水上只有默默浮动的白净的野鸭;

秋凉刚刚在这里落脚,暑热还潜藏着好客的人家。

……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

注解:

在杨志一眼里,团泊洼干校后期,一个连队走得只剩下十几个人。所以只能用走马灯的方式,轮流在北京—干校各待一阵。郭小川却走不了。“那时小川的情绪非常低落,觉得问题一直拖着不解决,天天喝酒和吃安眠药麻醉自己。药物发作,一下子晕倒在桌上,走路是东倒西歪的。”③保存《团泊洼的秋天》手稿的同事刘小珊,觉得郭小川身上有老干部的坚韧,她说,干校右边是劳改农场,左边是右派农场,他两年没回家,郭小川组织大家学习讨论《哥达纲领批判》时说:“可以等待分配,但不能等待革命。”这让她印象很深。

④秦晖希望以史学的超然眼界来看待郭小川的全集和他的诗:它们“能够这样把一个活生生的郭小川作为一个历史的划分摆在我们的面前”,已经“远远超过郭小川研究本身”。秦晖:《一个人与一个时代》,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397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刘小珊谈郭小川:

刘小珊说,此时已是1975年夏天,大家都在那场戏剧面前变得麻木、冷漠,不再好奇。然而,主席对《创业》的指示传出后,支离破碎的文艺队伍抑制不住欣喜和希望。我常写信给小川,告知外面的信息。

诗作:

《团泊洼的秋天》也及时捕捉记录了人们潜流般的思想情绪:

解放军兵营门口的跑道上,随时都有马蹄踏踏;

五七干校的会议室里,荧光屏上不时出现《创业》和《海霞》。

……

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

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

注解:

1999年秋天,陈徒手与郭小川子女郭小林、郭晓惠,陪同一批“五七”老战士,重返天津近郊的团泊洼。25年过去了,大家发现当年居住的一排排土坯房被拆除,郭小川住的地方已挖成一个大鱼塘。“那两座写有‘文革标语的门柱还在,但已是残壁断砖。”华君武、蔡若虹、吴祖光曾在此地干农活,丁聪养猪。原劳改农场管理干部老孙指着食堂外一棵大树说:“郭小川常在那里跟我们聊天,他是一个爱说话、和蔼的人。”1975年夏的痕迹在这里荡然无存。历史记忆眼看就是断垣残壁,它很快就会变成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老孙又指着原劳改农场内五六米高的水塔说:这水塔成了团泊洼的标志,你看上面还有‘毛主席万岁的大字。不少干校的老文化人再来团泊洼,老远一看到这水塔,就情不自禁地哭了。”①然而,干校景观虽不复存在,但历史的声响却幸运地被《团泊洼的秋天》永远记录保存:“解放军兵营门口的跑道上,随时都有马蹄踏踏;五七干校的会议室里,荧光屏上不时出现《创业》和《海霞》。”

郭小川还在那里,正像秦晖所说,这已经“远远超过郭小川研究本身”。

新时期初期,一切万象更新,全国各地的广播电台里,一遍遍播送着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听者无不心潮起伏。因为已然过去的那段历史,离这欢欣的时刻不远。没人想到,郭小川曾被毫无理由地羁押在那里,一个像在“镜子里”永远看到自己革命者形象,同时坚信着革命者信念的诗人。他愤懑不平,备感压抑,在这首诗最后一部分,连续用六个双句的段落,发出了对那个年代的声讨:

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

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

战士自有战士的抱负:永远改造,从零出发。

一切可耻的衰退,只能使人视若仇敌,踏成泥沙。

……

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也不会沙哑;

战士的明眼,可以关闭一时,却永远也不会昏瞎。

战士可以在这里战斗终生,却永远也不会告老还家;

战士可以在这里劳累而死,却永远也不让时间的财富白搭……

……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静静的吗?

2020年5月15日初稿于亚运村

2020年6月19日再改

【作者简介】程光炜,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29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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