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轩 韩传喜
“文化研究之父”斯图亚特·霍尔的编码与解码理论,为洞察传播者所传达内容中的规则和隐含意味以及接收者理解文本的不同趋向等提供了重要借鉴。在霍尔看来,编码即是信息传播者将所传递的讯息、意图或观点等,转化为具有特定规则的符码后加以传播,亦即传播内容暗含传播者的意识形态倾向;解码即是信息接收者将传播者传递的符码按特定规则进行解读,规则的形成源自接收者的日常生活、经历、经验、社会惯例等,接收者在解码过程中具有主观能动性。该理论强调了意义的传达并非通过直接的意指符号传播出去,而是通过隐含的自然化的编码来实现。编码者和解码者在意义传递过程中不仅要依托于一定的符码样式,而且在意义解读过程中因个体差异而使双方具有“不完全一致性”,因此,编码者和解码者共通的意义空间在双方形成一致认知方面显得尤为重要。
从这个方面来看,网络文学亦属于编码与解码的活动范畴,是发生于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借由网络媒介传播交互的意义交换行为。在此过程中存在两个阶段和一架“桥梁”。一是编码阶段,即作者的“表达/内容”,传播者将想要表达的内容通过符号表征出来,借由媒介传递出去。二是解码阶段,即读者的“理解/阐释”,接收者凭借自身经验去理解经由媒介传达的符号所承载的具体意义。“桥梁”即媒介,它是实现意义交换的必经渠道,影响着编码者和解码者的群体圈层,也制约着信息传递所选用的编码和解码方式。
伴随传播技术的不断推陈革新,网络空间不断被打破重塑,原有的不同媒介间的壁垒逐渐消弭,人类进入由新旧媒介相融共生的媒介融合时代,媒介的形式、传播的内容、传受关系等在革新中发生了转变。作为网络文学传播交互的“桥梁”,媒介的变革将作用于网络文学的意义生产、传播方式以及传播效果等,亦即影响了网络文学作品的编码者与编码方式、解码者与解码方式。网络文学这一依托于互联网而产生的新型大众文化样式,在媒介融合时代迎来了发展机遇和挑战。
一、机遇与挑战:网络文学的传播新环境
概而言之,媒介融合是指各种媒介融合共生从而呈现出多功能一体化的趋势。依托于智能终端的基本普及,互联网对大众生活的影响日益加深,传统的媒介环境被解构,不同媒介间的天然壁垒被打破,以智能手机为主导的多终端屏幕联动逐渐成为生活常态。
一如凯文·凯利所言:“未来技术会越来越复杂,但是它也越来越生态,越来越有机,越来越像一个生态系统而不只是一个机器。”转引自喻国明:《媒介革命——互联网逻辑下传媒业发展的关键与进路》,第27页,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5。媒介融合发展成为时代必然,在技术与政策的双重助力下,2014年成为我国的“媒体融合发展元年”,也标志着我国正式进入了媒介融合时代。此时,各行各业都处于巨大的变革浪潮之中,如何顺应潮流是每一个行业都面临的巨大挑战。
网络文学这一年轻产业亦是如此。自1998年中国第一部网络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诞生,时至今日,网络文学只有20多年的发展历程。虽然网络文学依托于互联网而生,属于“网络原住民”,但这并不能成为其在媒介融合时代浪潮中的护身符,2013年红极一时的盛大文学由盛转衰便为业界敲响了警钟。
在媒介融合时代以前,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的分水岭彰明较著,两者互不干扰。“中国的网络文学素以‘玄幻满屏的类型小说而自成一格。”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的三大迷局及其打开方式》,《文艺争鸣》2020年第7期。在各大网络文学网站上,“男频/女频”的分类形成天然的圈层部落。草根化、价值低的小众娱乐方式是大众对早期网络文学的认知。虽然网络文学的整体水平偏低,受到业界指摘,但其易获取、易理解的天然优势使其依然拥有众多读者。而在媒介融合时代,不同媒介间固有壁垒被打破,“旧媒介不是被替换了,而是被包容了,旧媒介成了新媒介的‘内容”。邵燕君:《“媒介融合”时代的“孵化器”——多重博弈下中国网络文学的新位置和新使命》,《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6期。对于网络文学而言,媒介融合的浪潮将其与传统文学之间的堤坝冲毁击溃,网络文学无法继续凭借媒介堡垒“小众自嗨”。包括《人民文学》《十月》在内的诸多中国老牌纯文学杂志纷纷借助微信、微博等APP,开启了电子版网络付费阅读模式,《人民文学》微信公众号推出了部分作品免费阅读电子版的活动,《十月》杂志更是仅需9.26元即可下载阅读整期文章电子版。“数字化”进程让这些老牌优质文学刊物不再单单依托于紙质媒介,也开始寻求适应新的媒介环境的表征方式,以实现长远发展。媒介融合时代,传统文学作品也享有了以往仅有网络文学才具备的获取便利、介质多元、阅读自由等优势,开始抢占原属于网络文学的电子阅读市场,网络文学的生存环境面临威胁与挑战。与此同时,微博、抖音、知乎、豆瓣等新媒体平台凭借其丰富且多元的大众化娱乐产品迅速抢占大量网络用户,挤压着网络文学的原有接触时间,网络文学的处境雪上加霜。
犹如硬币的正反面,机遇与挑战常常并存。在传播环境、政策和资本的多重加持下,网络文学借由媒介融合的契机,开始逐步实现网络文学影视化、游戏化、互动化、品牌化的全媒体融合传播的产业化运营,“网络文学+”的创新型发展方式成为网络文学行业应对媒介融合浪潮挑战的新措施。网络文学借以传播内容文本的载体随之多元化和复杂化,网站阅读平台、手机阅读应用、视听媒介、游戏平台、线下互动等均成为网络文学传播的“桥梁”。而不同的媒介形态拥有其独特的符号表征方式,网络文学传播媒介的更新,将会引发网络文学编码方式和解码方式的改变。
二、叠加与多元:编码者和编码方式的转变
文化的创造就是符号的创造。文学作为文化的外在表征之一,创作文学作品其实也是创造符号的过程,也就是进行编码的过程,作者依托于个人想象和内化的符码系统,将文字符号以极具个性化的方式排列组合,形塑出独特的符号整体,向读者呈现其独有的精神世界或再现现实世界。网络文学天生携有互联网基因,网络文学创作者即编码者在互联网空间通过文字符号的排列组合,借由网络介质传递具有某种意义的文本内容,而当网络文学编码环境、介质等发生转变时,编码者的编码方式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传统媒体时代,网络文学的编码者群体规模较小,编码方式单一,传播介质匮乏。互联网赋予个体以往只限于专业机构所拥有的传播权和表达权,正如尼葛洛庞帝所言,网络传播时代具有“分散权力、全球化、追求和谐和赋予权力”〔美〕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第269页,胡泳、范海燕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的四个特征。互联网空间中的网民被赋予了创作与传播的权利,任何一个网络用户都可成为网络文学的编码者,再加上网络文学的创作门槛较低、传播媒介便捷等特点,网络文学得以在互联网空间中产生和发展,不过互联网在早期并未全民覆盖和普及,因此,网络文学的编码者群体规模相对较小,且大多为网友的随机聚合。在编码方式上,传统媒体时代,网络文学的编码者在互联网空间中秉持“我手写我心”的单一编码方式,所选用的代码基本上均来自创作者生活经历、心思所想,通过网络将心情思想形成文字符码发表于网络平台,其本质在于宣泄个人欲望、情感,此时的网络文学表征方式单一,大部分局限于文字符码的呈现方式。在传播介质方面,网络文学在传统媒体时代依托于互联网传播,主要的传播媒介为网页,网络文学的编码者在电脑中创作出文本内容,通过互联网上传至网页,此时网络文学的传播介质较为匮乏。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1期
伴随互联网和移动智能终端的普及,网民数量呈指数上涨,资本逐利而入,网络文学开始出现职业的编码者而不再只是网友群体的随机聚合。职业化的编码者又被称为“写手”,其创作目的在于吸引更多的读者群体付费阅读,以获取经济效益,网络文学的编码方式因编码者的更新而出现了变化;网络文学的编码者在编码时不再仅仅考虑自我的情感宣泄,开始从读者的角度,以通俗的语言创作具有吸引力的故事,编码者在编码时的编码风格发生了转变;根据目标读者不同,网络文学中开始出现类型化小说,题材逐渐多样化,除却男频/女频的分类,青春系列、校园系列、古装系列等细化类型逐渐成为主流,编码者在编码时的内容偏重上发生了转变;在情节设置上,以天马行空、情节繁复的创作模式尽力调动读者付费阅读的积极性,编码者在编码时的符码组合和线索设置上发生了转变;在内容体量上,编码者为了保持长久稳定的收益,长篇小说成为网络文学阵营中的主力,动辄上千章节的体量成为常态,编码者在编码时的整体布局上發生了转变。但由于网络文学的准入门槛较低,对“写手”的要求也不高,再加之“把关人”的缺失,使得这一时期的编码者们越来越忽视作品的质量,抄袭成风。此时的编码方式依旧是以文字符码为主,传播媒介依然是以网站为主。
媒介融合时代,在资本、技术和政策的多重推动下,具有专业知识、经过专业培训的作者们开始进入网络平台创作网络文学作品,还有一些优秀的传统文学作家开始在网络平台中进行文学创作,网络文学的编码者群体呈现专业化趋向。此外,由于媒介融合时代网络文学的接受程度明显提升,吸引了大量的各行各业的写作爱好者,这些编码者的不同人生经历、独特的职业背景,在编码过程中均有不同程度的渗入,从而造就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网络文学作品。比如在现实生活中身为法医的网络文学作者秦明,凭借自身的特殊职业经历,创作了许多反响良好的刑侦类网文作品。随着编码者群体的多元叠加发展,网络文学编码者的审美倾向在媒介融合时代也发生了转变。如何与读者实现情感共振,如何设置情节、建构故事世界,如何跳脱“模板式”类型网文,如何从优秀的传统文学作品中汲取养分等,开始成为网络文学编码者所重视的方面,转而开始乐于尝试借鉴传统文学作品中人物塑造、情节设置的方式。与此同时,网络文学的表征方式和传播介质亦呈现多元化趋向。每一种媒介都有超越其原生语境,并向未知语境不断延伸的能力。在技术的支撑下,网络文学跨越固有计算机终端的壁垒,延伸至影视媒介、游戏媒介甚至社交媒介之中,网络文学的表征方式也超越了简单的数字化文字符码,涉及了图像、影视、音频等不同符码体系,影视媒介、游戏媒介、社交媒介等均成为网络文学借以传播的介质。依托于媒介融合的不断发展,网络文学也开始尝试整体布局产业化运营,从编码者编码的源头去进行创新改变,将原始网文作者与影视编剧、游戏制作师等其他媒介工作人员团结在一起,共同完成网络文学的全媒介传播的产业化进程。此种做法产生了不同媒介领域编码的叠加效应,彼此促进,融合发展,以确保产业链的完整与传播效果的理想。
三、自主与融合:解码者和解码方式的更新
作为网络文学的接收者,读者群体的解码方式和效果,即读者如何理解作者作品的文字内容以及认可程度,对于编码者实现其创作目的而言至关重要。霍尔在谈及解码者解读编码者所传达的内容时,提出三种解码方式:霸权式、协商式、对抗式,分别指的是编码者的意图被解码者全部接受、解码者部分接受编码者的意图、解码者对编码者的意图做出完全相反的解读三种解码方式。〔英〕斯图亚特·霍尔:《编码,解码》,见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第356-35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论者所强调的是解码者所具有的主观能动性。由此来看,编码者与解码者共通的意义空间、认知等方面的一致性在解码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当网络文学的编码者完成编码行为,通过多种媒介将网络文学作品传递给读者时,作为解码者的读者首先接收到的是文字、语言、音乐等符码,需要借助个体的信码系统进行解码,当编码者和解码者之间的信码系统偏差过大时,便会产生符号意义传达的障碍,亦即霍尔所言协商式或对抗式解码。
传统媒体时代,网络文学的解码者群体数量较少,解码方式以霸权式解码为主,协商式解码和对抗式解码为辅。网络文学自诞生之初便属于少数人的狂欢,伴随互联网技术的不断革新、移动智能终端的普及以及政策和资本的助力,网络文学才逐渐“出圈”,为大众所熟知。因此,在传统媒体时代,网络文学的解码者群体数量相较于媒介融合时代相对较少。在解码方式上,传统媒体时代,网络文学作为新生事物出现在亦属于新生事物的互联网空间中,对于网络文学的解码者而言,霸权式解读成为主要的解读方式,即解码者完全接受编码者的创作意图,主要是由于解码者对于新生事物的学习和接受。如1998年痞子蔡在互联网中发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引发的全网狂欢,对于新生事物的好奇、学习以及互相分享促使解码者按照编码者的倾向阐释其意义。伴随网络文学的不断发展,解码者的解码方式也更加多元,协商式解码甚至对抗式解码方式开始出现并逐渐占据重要位置。
媒介融合時代,互联网赋权使得人人都能在网络空间传播内容、表达自我,具有人人参与、人人共享的传播特性。网络文学从草根、小众到被主流部分接受,从野蛮生长到被资本操控、政策管控而逐渐实现产业化运营,网络文学的主客体、传播者和接收者均产生不同程度的转变。网络文学的解码者作为同样拥有传播权、表达权等权利的个体,在愈发复杂多元的网络空间,对编码者传递的内容的解读方式也呈现出不同趋向。媒介融合时代,网络文学的解码者数量激增,这与移动智能终端的普及和传播技术的迭代革新密切相关;在解读方式上,解码者的解码方式更加多元化。在网络文学发展的早期,由于呈现介质的单一化,解码者仅能依靠自身的理解能力和想象力建构编码者所构建的虚拟世界,而在媒介融合时代,“网络文学+”的产业化运作,打破了这种单一的解读方式,网络文学的呈现方式不再限于文字符号,影音符号、游戏元素的介入使得抽象的文字被具象化呈现。
在解码倾向上,媒介融合时代,网络文学的解码者在解读作品时以对抗式解读和协商式解读为主,霸权式解读为辅。作为同样被平等赋予传播权、表达权的用户,网络文学的解码者的主观能动性被强化,并且,伴随各类网络文学作品的数量增加、信息内容获取的便捷以及互联网信息的海量扩张,网络文学的解码者对于作品的审美和评判标准也不断强化,协商式解读与对抗式解读逐渐增多。2015年爆火的网络文学作品《花千骨》在影视化改编后,解码者就采用了协商式解码,即受众依据自身喜好选择性地接受改编后的作品所展示的内容。2020年“出圈”的《隐秘的角落》在影视改编后,受众们自发地将原著与影视剧进行对比理解,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故事真相,协商式解读来自编码者的意义传递。而曾登顶各大网文排行榜的网络小说《斗破苍穹》《诛仙》《盗墓笔记》的影视化改编则被解码者们予以对抗式解读,解码者称其为“毁原著”系列,拒绝接受编码者所传递的符码内容。
结 语
媒介融合时代,网络文学的编码者和解码者在群体数量、编码方式和解码方式上均发生了变化,但以网络文学为契机提升大众文学素养和文化底蕴的本真不应遗忘。网络文学的编码者们如果能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作品本身,放在作品的人文性与艺术性上,将会更有助于网络文学的长久发展。随着网络文学接受范围的改变,资本的介入将网络文学的表征空间变为全媒介,“网络文学+”的产业化运营得以实现,从读者到观众到用户再到受众的转变,必然带来网络文学的审美转向。从追求数量、一味迎合、缺乏现实主义的低端网文到追求品质、工匠精神的新时代网络文学的转变,也必然会带来其自身价值的延伸。
【作者简介】张雨轩,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韩传喜,博士,东北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周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