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雨
我是在一个小岛的村庄里长大的。小时候交通不便,市集不多,于是小販这一行当的人就特别地多。他们有的挑着担儿,有的骑着车,有的蹬着小三轮,几乎风雨无阻地每日游走在各个村庄里,贩卖着五花八门或吃或用的东西。
大清早,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卖豆浆的就来了。那个女人是我们同村的,大家都认识。她一走进我家院子,母亲就招呼她:“阿英,来四碗豆浆。”阿英就从三轮车车斗里取出一个暖壶,接过母亲递来的碗,挨个儿慢慢地倒满。
阿英卖的豆浆过滤得很干净,没有残渣。乳白色的,豆香四溢,温温地冒着微烟。静置一会儿,还会结成一张皮。母亲夸阿英手艺好,她也不谦虚,直说自己凌晨四点就爬起来磨豆子了,用心煮的豆浆,当然好喝。
阿英的儿子智力不健全,眼神里总是莫名充满警觉,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打量周围的人。
即便命运如此捉弄,阿英从不跟人抱怨生活困苦。除了卖豆浆,她还打许多份零工,靠一双勤劳的手撑起了一个家。她那倔强高昂的面容一直印在我脑海里,像一位不服输的女英雄。
卖山东馒头的不是山东人,他家在小岛西边,和我们这个村子有些距离。他把馒头码在一个白色泡沫箱里,再把箱子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上,然后载着它翻山越岭。
“山东——馒——头——”他的嗓音十分洪亮,一吆喝起来仿佛十里八乡都能听得到。那时物价很低,两块钱就能买到四个雪白的馒头。母亲常常买了给我们当点心,她觉得馒头比饼干面包好,健康。
有一回卖馒头的直到正午才出现,骑着自行车缓缓打路边经过。大人不在家,我和弟弟在屋里看电视;听到叫卖声,弟弟调皮应了一句:“我要买!”本以为分贝不够传到路那头,结果卖馒头的耳朵很灵,一下子就停了车,等在那里。从窗户望出去,烈日当空,他晒得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流了不少汗。我于心不忍,可真要去买的话,身上连一块钱也没有,叫他不要等了,又怕被逮住骂一通;而弟弟自知做了错事,但也没有勇气站出来。
迟迟不见人来,他疑惑地四下张望,最后略带悲愤地喊道:“哪家要买?”我和弟弟不敢出声。终于他蹬起车,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中。
至今想起那个削瘦佝偻的背影,我依然觉得愧疚不已。
小岛上的人们都喜欢吃卤水豆腐。卖豆腐的有好几人,但我唯独记得那个矮小肥胖面容和善的男青年。
男青年是外地来的,因此他刚来岛上那会儿,人家都不信任他,不愿照顾他的生意;他就切下一块豆腐,让人拿回去尝尝。尝过之后,大家发现他做的豆腐连生吃都是香的,于是争相找他购买。
我家餐桌上总少不了酱汁豆腐。把切片的豆腐放锅里煎得两面焦黄,然后倒入调好的酱汁,焖上几分钟就成了。锅盖掀起,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有一天我在阳台吹风,远远地看见卖豆腐的青年不急着卖豆腐,却把三轮车骑到我家西边的荒地去了。他把车停在那儿,在一条又宽又深的沟渠旁坐了下来。那儿人迹罕至,偶尔拴着一两只牛羊。他的背影,于那一片荒芜中静默,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何,那个背影让小小的我感受到巨大的孤独。他在那里坐了很久,我也站在阳台上看了他很久。最后,他抬起手抹了把脸,起身重新骑上车走了。
自那天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卖玩具的中年女人有一头长长的头发,她把它编成麻花辫垂在脑后,再包上红色的头巾。她的自行车篮子很大,里面装满了玩具;后座绑着一大束气球,像一朵彩色的云。她通常不骑车,只是推着慢慢地走。而孩童一瞅见路边飘过的那朵彩云,便呼啦啦拥过去,买不买是一回事,光是看着都觉得开心。
玩具其实不贵,用钱能买,以物换物也欢迎。家里有什么破铜烂铁,甚至报废的拖鞋都能拿去换。我想要一个兔子形状的气球很久了。但母亲几乎不给我买气球,说玩儿不了两下就漏气了,太浪费。我就只好继续想着了。
有天外头刮着大风,我看到空中有个飘舞的塑料袋,突然灵光乍现。我便拿绳子系住一只红塑料袋,跑到院子里去让它灌满风,看它很轻易地就像气球一样鼓起来飘在半空,高兴得手舞足蹈。大约是目睹了我对气球的一片痴心,隔天母亲把一双旧拖鞋放在院子里,让我等卖玩具的来了,找她换个气球。我开心得饭都不想吃了,一门心思盼着那个戴红头巾的女人快点儿来。
后来那个气球确实没儿玩几天就瘪了。但我想起童年里快乐的回忆,总会想起那个兔子气球,想起母亲无奈又温柔的笑容,想起我从卖玩具的女人手里接过拴着气球的绳子,那一刻的幸福感,就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
春去秋来,十几载的岁月转瞬即逝,故乡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如今,乡间小贩几乎不见影踪,变成濒临灭绝的工种。而那曾经回荡乡间的声声吆喝,也就覆上了一层历史的尘埃,成了一种遥远的回忆,一种淡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