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中
“呦呦……”
一连几天,一大早的,阿洼都听到那一声似羊非羊的鸣叫。这是初春,阿洼他们放牧马鹿崖的时候。百草尚不丰盛,马鹿崖那一堵堵向阳的大山崖的藤蔓,却因澜沧江丰沛的水气和阳光而率先泛绿。山羊们睁亮了眼睛,急切地攀岩而上。头羊老黑打头,其他羊只追随其后,都纷纷把前肢搭在崖壁上,由这堵崖壁纵身另一堵崖壁。只有一头比一头爬得快才能吃饱肚子,哪顾得上叫唤呢?望着壁虎般快速行进的山羊们,阿洼疑惑听错了。
阳光洒在江面上,袅袅水雾飘荡开来,绿崖和水气过滤了一切杂音,声音响得很真切。
“呦呦……”
响声又起,急切如快要分娩的母羊。阿洼瞪大眼睛,仔细搜索目所能及的每一簇树林。“阿洼”是白族话“鹰”的意思,说他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还说他爬岩子像老鹰,快得要飞起来了。阿洼凝神想这座延绵数里被羊奶藤、鸡血藤、野三七藤、野山药藤、金银花藤……覆盖的巨大崖壁,那只鸣叫的“羊”会藏在哪个角落呢?
阿洼断定,这不是他们的母羊叫。
母羊大都在草木茂盛营养充足的秋初产羔,如今春草刚刚萌发,母羊营养尚不充分,产春羔的母羊并不多。阿洼对自己的羊群很熟悉,好奇没有产春羔的那叫声却依旧不断。
“呦呦……”
叫声又起,头羊老黑仿佛听从召唤似地加快了攀爬的速度,放弃到嘴多汁的藤萝,往一道崖缝钻进去。
难道说那奇怪的叫声与老黑的消失有联系?
叫声又起时,阿洼飞速地攀援而上,跟着老黑,从它挤开的藤条中跪着爬进去。
眼前的情景令阿洼大开眼界。
果然不出阿洼所料,那“呦呦”叫的不是羊,而是一头黄褐色的比母羊稍大,全身布满白色斑点的梅花鹿!阿洼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出,紧紧地盯着梅花鹿看。阿洼跟着羊大哥在马鹿崖放过三次羊也就是说都过三年了,然而,碰上梅花鹿这是头一回。
过去马鹿崖多的是马鹿。
阿洼他们这个马鹿崖下的寨子,每天清晨都被马鹿的叫声唤醒,常有马鹿误入寨子横冲直撞。后来马鹿渐渐少了。令阿洼最难释怀的是,阿洼三岁那年,妈妈上马鹿崖砍柴,还捡回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鹿给他当玩伴。可惜小马鹿胆子极小,动不动就惊得一蹦三尺高,尽管有家里的羊群和它作伴,但是小马鹿还是惊惶失措,不肯好好地吃草,只好把它重新放生马鹿崖。从此,阿洼便把马鹿崖的马鹿放心上了,然而,马鹿崖的马鹿却越来越少。到如今都很难见到马鹿了,曾经马鹿纵横的生息之地,仅成了人们的一声内疚与叹息:
“可惜哟,马鹿都打光打绝了,但还有人不放过……”
终于又见马鹿崖的梅花鹿,阿洼高兴得心儿怦怦跳。
那头梅花鹿颠颠地向山羊老黑跑来,它的身后还有一只长着一双分叉角的鹿。很显然,这是一对马鹿崖难得的尚存不多的年轻的梅花鹿。那没分叉的母鹿身材雍容,腹部浑圆,显然它怀孕了。母鹿迎向老黑,阿洼见它俩低首抵角,似乎想要玩耍一番,不料稍稍接触,母鹿便调头而去了。
“砰——”
阿洼惊诧母鹿的就地一跃,以为它非撞上迎面的崖壁不可,却不料它已稳稳地站到对面崖壁上了。就这么一跃两跃的,它便顺着崖缝跳到更高的崖壁。母鹿如此,公鹿更是一闪即逝地攀上了高崖。阿洼曾经的记忆也被唤醒:虽然山羊善攀岩,而生于斯长于斯的梅花鹿,爬起崖来还要快得多。他小时候曾亲眼见梅花鹿混入羊群,一眨眼却又跑得无影无踪……马鹿崖的马鹿善于攀崖,所以,怀孕的母鹿尽管挺着大肚子,都可以够得到被羊吃剩的藤萝嫩叶而保证营养供给。然而,怀孕毕竟令它的身心都发生了变化,它焦躁不安了。尽管仅仅瞅了不多几眼,阿洼还是很感激老黑。看来偶蹄动物间天生有交流,以及作为引领整个羊群多次来回马鹿崖的头羊,老黑和两头梅花鹿的交流,也很稔熟了。
阿洼整天笑眯眯的,羊大哥也很高兴,他不止一次地深深嗅吸着说,这空气好香呀!阿洼嗅了好几回,却什么都闻不出来。“那是母鹿的馨香呀,它都快要分娩了,你看见它还闻不出来?”羊大哥打趣道。
羊大哥是寨子里常年放牧的专职牧人。羊群来自各家各户,各家根据羊只的多少,轮流配合羊大哥在澜沧江边放牧一段日子。羊大哥对马鹿崖的熟悉,大大超乎阿洼的想象。阿洼看见那头母鹿,却没想到羊大哥闻得到似有若无的母鹿的体香。
“我们都闻到母鹿的气味了,你说牲口不跟着来?唉,马鹿崖的马鹿是愈来愈少了。”羊大哥叹息。
山里的野物害怕硝烟味,从那天起,两个牧人用湿柴火薰出滚滚浓烟以防不测。然而,一大早的,羊围子周围还是留下了一串血迹和宽大的梅花状的脚印……一头豹子深夜袭击羊围子,拖走了一头羊。
那双梅花鹿还好吗,它们藏在哪儿呢?
再过几天阿洼他们就要离开了。
澜沧江边气温升高很快,入春没多久,马鹿崖的藤萝都绿得见不到褐黑的山崖,挑剔的山羊再不肯下嘴,嫌叶子老了。再说,羊围子的羊粪,已经被羊踩踏成坚硬的羊粪饼。热量很大的羊粪可不敢白白地扔掉,扔掉羊粪,那是扔掉粒大饱满的粮食呵。寨子里的女人很快会来到羊围子,把大块的羊粪饼背到临近的山地里。羊群永远围着寨子转,到他们的羊围子换地方的时候了。
阿洼在荆棘箐捡到一只小乳豹。
七月是母羊产羔的旺季,这时的母羊,特别偏好荆棘的嫩叶和嫩枝条。那一天,阿洼突然发现,一荆棘屋下趴着一头乳白色的小羊羔。哪只羊妈妈会钻进荆棘簇中,用身子拱个穹庐做产房?一般地,母羊是把小羊羔产在僻静的地方,但决不会钻进荆棘底下,这母羊好怪癖啊。阿洼急忙上前,匆匆抱起小不点儿。羊大哥却大声喝令他赶快放下。阿洼疑惑,恍然感觉这羔子长的是爪子而不是蹄子。
“豹崽子!”阿洼惊叫。
七月既是产羔的旺季,也是母豹分娩的季节,看来,这是一头屡屡给他们的羊群添麻烦的母豹产的小崽子。羊群跑出很远后,阿洼还听到小豹子的呜咽。“活该,这小崽子活不长!”羊大哥狠声说。阿洼却内疚万分,羊大哥曾告诉过他,母豹特别忌讳乳豹身上人的气味,一旦小乳豹沾染人的气味,母豹便拒绝哺乳小豹。
是阿洼让那只小乳豹活不成了。
“呜呜……”
接连几天,狠心弃子的母豹,大白天都在放声呜咽,阿洼他们的羊群屁滚尿流地撤出荆棘箐,却免不了损失惨重,不少小羊羔接连进了母豹的肚子。母豹就这样,以豹子的方式,向羊群转嫁它的弃子之苦。可怜的母山羊们,无缘无故的当了它的“替罪羊”。这小豹子是活不成了,母豹拒绝哺乳,它只有死路一条。
母豹失子怪罪母羊,母羊失子,只好一路呜叫。
最可怜一只失子的母山羊白杜鹃,辗转它的产羔地,咩咩长鸣,硬是不肯同羊群一块儿归去。两个牧羊人不可能为一只母羊而置羊群的安危于不顾,只好任它放悲声于荆棘箐,赶着羊群离开了。那一整夜,豹声悲鸣,天昏地暗。那发昏的白杜鹃,一定进了豹子嘴,哪有母豹饶过到嘴的羊只?然而,白杜鹃第二天却出其不意地归来了。
它咩咩欢叫,喜洋洋的。
母羊失子,常常哭断声带憔悴身子,白杜鹃却膘水依旧情绪欣然。细看之下,它硕大的双乳上,竟晃悠悠地吊着一只小羊羔子!这可奇了,哪有小羊羔子,边走边吊在妈妈的奶头上吸奶的?仔细打量,哪是小羊羔,而是一头小豹子!
是的,白杜鹃的乳头上附着一只小乳豹!
母羊欢欣,它的“羊羔子”也很兴奋,不时跳上跳下,摇头晃脑地发出既非“呜”也非“咩”的叫喊。两个牧人大惊,牧羊犬灰尾巴立即冲了上去,大有把豹崽子咬碎的样子。狗怕豹子,怕得屁滚尿流,却可以向小乳豹耍威风,小乳豹吓得趴紧羊妈妈的肚皮,白杜鹃咩叫起来,为豹儿子扬起犄角绷直身子……
两个牧羊人哭笑不得,羊大哥帮乳豹赶开灰尾巴,阿洼则赶紧把它抱入怀中。也许小乳豹对他的气味并不陌生,它收紧爪子,乖巧地往阿洼的怀里钻,直弄得阿洼痒酥酥的。小乳豹不见三天,已然豹味十足——乳白的乳毛不见了,胸壮腰细,头大嘴阔,小猫似的在阿洼怀里拱来拱去,阿洼于是伸出一只手指,让小乳豹当奶头含着……一个牧人与一只母山羊,就这样共同哺育了一只小乳豹。
小乳豹贪奶,却见不得阿洼腮帮子动,只要阿洼嚼动腮帮子,便抛开白杜鹃的双乳扑了过来。牧人的饮食单调,非奶即肉,腮帮子动得厉害那是在吃肉。阿洼又恨又怜地把嘴里的肉嚼烂了喂它。羊大哥不喜欢阿洼软心肠,却望着不时咂巴嘴巴像绝了小婴儿的小乳豹不知说什么好。
在意小乳豹的除了两个牧人外,还有灰尾巴。
灰尾巴似乎对羊群里有只豹子很不安,时时刻刻向那对错配的母子汪汪嚎叫。开始时,小乳豹只敢趴在羊妈妈身上向灰尾巴呜呜示威,两双爪子抠得白杜鹃也大声咩咩叫。也就这阵子,它的豹脾气慢慢大起来了,不停地向阿洼讨肉吃,阿洼不可能次次都满足它,它便凶猛地把白杜鹃的双乳抓得血肉模糊。
小乳豹嫌羊妈妈的奶草汁味太浓了。
为此,它愈来愈焦躁,开始不顾一切地滚到地上,拍打爪子,愤愤然地朝灰尾巴龇牙咧嘴,吓得那条大恶狗从此噤声,一声不敢吭了。然而,小乳豹却并不就此罢休,它反过来找灰尾巴的麻烦,不是突然从白杜鹃身上跳下,骑到它的身上去,便是冷不丁地抱着它的脖子,去咬它的咽喉。
灰尾巴吓坏了,躲它远远的。
小乳豹不是记仇,而是要把灰尾巴当玩伴,但狗哪敢跟豹子游戏?灰尾巴不敢,小羊羔们可倒霉了,轻轻一撞便扑倒在地,任它又抓又咬,咩咩哭喊,四处逃窜。小乳豹怔忡发呆——它怎么就没一个玩伴呢?
阿洼担心起来,小乳豹的豹性彰显得太快了。
最令阿洼不安的是,正自个玩得高兴的它,突然间站着不动,两只豹耳竖得尖尖的,张开嘴巴,呜呜地朝荆棘箐叫喊。难道说,一直对豹妈妈的叫声充耳不闻的它突然觉醒了?一天夜里,睡得十分踏实的小乳豹,突然不作思量地从白杜鹃的双乳跳下,往夜的深处迎着豹声而去。
“咩……”
白杜鹃急坏了,急欲撞破护拦跟着出去。母羊凄厉的叫声,像一根牵心绳,把蹒跚而去的小乳豹猛地拽停。暗夜在那一瞬间分外安静,高原璀璨的星星眨动亮而大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这对难舍的母子。然而,这样的安静仅仅持续一两分钟,随着母豹的悲鸣,小乳豹坚定地,跌跌撞撞地往暗夜深处闯去……这可急坏了白杜鹃,它又一次站了起来,仰头长咩,并不顾一切地再次向围栏撞去。
“砰——”
母山羊被狠狠地撞倒在地,那响声撞得阿洼心痛,他急忙叫唤灰尾巴追小乳豹,那狗却匍匐地上打哆嗦,不得已,阿洼只好解开羊围子,放母羊去追它的豹儿子。
“呜噜……”
“咩咩……”
黑夜的两头,两位母亲各自施展招数,尽力招引小乳豹到身边,然而小乳豹毅然弃白杜鹃向凄厉的豹声而去。豹子是夜行动物,母山羊却不能辨认路径,不一会,小乳豹便隐没在夜的深处了。唯有白杜鹃,在羊围子附近悲鸣了一夜。
“叫死了清静,这头憨母羊,到这当儿了,还不明白它养的是豹崽子。”羊大哥心疼他的母山羊。
没想到一大清早,白杜鹃又无事一般地与其他母羊,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吃草,它的那对硕大的乳房上,不知什么时候,又附着昨晚消失的小乳豹。阿洼想弯腰捧住自动归来的它,小家伙却紧紧地附着在羊妈妈的双乳上,十分陌生地打量他。阿洼很无奈,暂别一夜,小乳豹就和他生分了。
小乳豹的心已经远去,似乎除了白杜鹃,再没有令它信任的。它一直趴在白杜鹃的身上,警觉地竖直耳朵,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转动,接下来便是出其不意地向某一只小羊羔发起攻击——要不猛地把它撞倒,要不轻巧地骑到它的背上,张开嘴巴直取它的咽喉。一旦小羊羔咩咩叫着倒下,它便突然受惊般蹿回白杜鹃身上。
“这东西早晚是个祸害。”
羊大哥愤愤然,阿洼满心担忧,小乳豹太凶恶,它专挑羸弱的小羊羔欺侮,正午就有一头瘦弱的小羊羔被它欺凌而死。怕羊大哥生气,更怕小乳豹被血腥味激发了兽性,阿洼把小羊羔远远埋了。然而,就在他埋了小羊羔之后不久,白杜鹃一如故往地发起神经来,咩咩惊叫着往荆棘箐跑……显然,它的豹儿子又丢了。阿洼既怕又紧张,怕丢了白杜鹃大哥批评,更怕白杜鹃追赶它的豹儿子,会给羊群引发更大的麻烦。
灰尾巴是使唤不上了,阿洼只好颠颠地向白杜鹃追去。奇怪很少下跪的母羊,竟然半蹲半爬,跌跌撞撞地跟着小乳豹往荆棘丛里钻。阿洼不得已,也跪着往前爬。荆棘不时扎破手掌,揪去头发,划伤脸……以至于阿洼想放弃,这发昏的母山羊想找死就随它去吧。却这时,听到了震颤全身呜咽声——可不得了,一对豹母子,正在前面不远处嬉戏打闹。
小乳豹终于找到妈妈了。
然而,妈妈看来却不太欢迎儿子,因为它的每一爪子,都令一心想和它亲热的小乳豹大出意料,豹妈妈不是亲热而是狠狠地往小乳豹的脸上抓!那脸没几下便鲜血淋淋。阿洼又心疼又害怕,吓得不时闭上眼睛。然而,惊惶失措的小乳豹没片刻功夫,又不甘心地悄悄蹿到妈妈背上,哪料到母豹来一个翻滚,又把小乳豹重重地甩出很远……很显然,母豹对豹儿子怨恨有加,眼见它直立身子,凌空而下,往小乳豹身上盖下去……
这母豹怨气太大了,非要把豹儿子了结不可。
小乳豹飞似的逃开了,远远地痴痴地看着妈妈。阿洼清楚母豹为何怨气冲天了——凌空而立的它,形销骨立,体瘦毛长,形如一张弓形的搓衣板,这母豹是饿坏了。果然,小乳豹刚躲开,母豹立即埋头一团乳白的东西,狼吞虎咽起来。阿洼看清,那是他埋的被小乳豹欺凌而死的小羊羔!
耐不住羊膻味的刺激,在阿洼前头止步不前的羊妈妈白杜鹃,突然咩声长叫。这可不得了,母豹呼噜一声高高跃起,小乳豹也突然受惊,箭一般向羊妈妈扑了过来。不要瞧它是只小乳豹,那速度比闪电还快,一瞬间便奔到羊妈妈面前。阿洼吓坏了,只见它四只爪子猛地一拍地面,两只前爪便牢牢地附着到母山羊的脖子上,同时,一张小嘴巴狠狠咬向白杜鹃的咽喉……那凶恶相比母豹过之而无不及。阿洼匍匐在地,狗一般飞似地钻出荆棘道,拼命地往前逃,怕母豹追过来……跑远了后面却没动静,那母豹仅在原地跃起来又落下,万分愤怒地咆哮。难道说,它不想劳神,仅想考验一下小乳豹,看它能否制服一头大山羊?
阿洼不敢把所见所闻告诉羊大哥,是他导演了这场灾难,又是他眼睁睁把母山羊白杜鹃送上绝路。不过,既然小乳豹离他们而去,而白杜鹃又被它劫杀,虽然略有损失,也算阿洼和小乳豹恩怨两清用不着愧疚了。然而,第二天白杜鹃再次现身羊群,一双乳房上俨然那头一脸抓痕的小乳豹,惊得阿洼的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阿洼再不敢小觑小乳豹,不容它滴溜溜的贼眼睛,搜寻小羊羔好去孝敬不认它不要它,还把它抓伤的可恨的豹妈妈。只要一有动静,阿洼的鞭子就猛抽下去了。尽管小乳豹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痕,让他很不是滋味,然而,他是决不肯再次纵恶了。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似有若无的母豹的呜咽声,黄昏时候再次响起。山羊们加快步伐跟着头羊老黑,急步往羊围子涌。趁阿洼照顾羊群的空儿,小乳豹又叼到一只小羊羔往荆棘箐跑……阿洼恨得牙齿发痒,发疯般狂追而去。
这小东西胆大妄为,欺人太甚。
豹子拖羊,一般都叼着羊脖子往前跑。成年豹子少说也有上百斤,羊只不过五、六十斤,豹子拽着羊,一口气能蹿出好几里地。小乳豹叼的小羊羔仅仅十来斤,但它的体重也仅与此相当,因此它叼得很吃力,不时骨辘辘倒地。见阿洼追上来,小乳豹放下羊羔,扑腾四只爪子,龇牙咧嘴,呼噜有声吓唬他,不让他追赶。
阿洼生气,他对小乳豹有养育之恩,难道它要恩将仇报?再说他一个强壮的牧羊少年,怕了这只小壮猫?阿洼怒冲冲跑上前去,弯腰想把小羊羔抱起。然而,就那瞬间,小乳豹“呼”一声扬起爪子,直扑他的咽喉……这凶恶相远远超乎阿洼预料,阿洼顿时浑身发凉,吓倒在地,却刚好躲过从头顶蹿过的小乳豹。不过声音响处,还是被它揪去了一撮头发,痛得阿洼再不敢向前。
没了阿洼阻挠,小乳豹可以从容地收拾小羊羔。却喜那小羊羔,因小乳豹的力量不足并没将它窒息,此刻竟站起来懵懵懂懂原地乱跑。小乳豹想重新捕捉它,还颇费周折呢。却不料,母山羊白杜鹃又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豹儿子的呼唤,就是对它的需要,它咩咩叫着赶来了,事情于是有了出乎意料的变数。
小羊羔和小乳豹,都颠颠地向羊妈妈跑过去。可能是怕小羊羔率先认走妈妈,小乳豹急忙纵身跃上羊妈妈的双乳,并美滋滋地吮吸起来。
“咩咩……”
小羊羔着急了,它希望羊妈妈救它,哪料羊妈妈却成了小乳豹的妈妈,它也啼哭着向羊妈妈跑去。这小羊羔演的是哪出戏哟?阿洼哭笑不得,隐约担心之际,小乳豹已纵身把小羊羔扑倒。喝足了羊妈妈的奶水,小乳豹的动作既凶狠又准确,一下子便把小羊羔的咽喉咬碎了,小羊羔顿时瘫软了。
阿洼眼前一黑,没想到杀掳现场,还有一头不知好歹的羊妈妈,为猎技出色的豹儿子及时哺乳,补充营养。如不把白杜鹃赶走,这出戏会越演越糟糕。却不用他赶羊,母羊显然对它的豹儿子的举动很莫名其妙,它端详一会儿躺地上的小羊羔,最终扬起犄角向它的豹儿子冲去。
白杜鹃的犄角虽不长却很锐利,吓得小豹子呜咽一声猛地往前蹿……小乳豹终于明白,这长角的有奶的母羊,不是它的亲妈妈,决不容忍它当面杀掠。
天色越加昏暗了。
树与山在这块有趣的争战中,逐渐朦胧成团,阿洼试图拽住白杜鹃,退出这场无谓的争斗。然而,白杜鹃的头脑却没这样清醒,它吓跑小乳豹之后,端详一会小羊羔尸体,又分外痛苦地咩咩叫了起来。它是为小羊羔之死而痛哭呢,还是为小乳豹对它的背叛而伤心?
这当儿,小乳豹已叼起了小羊的尸体,向暗夜跑去。阿洼当然不去追击,他是不会做这样的傻瓜了。然而,白杜鹃却再次发傻,它又咩咩叫着要唤回它的豹儿子,儿子怎么弃妈妈而去呢?阿洼不得不急步跟了上去,才不愿白白丢一只母山羊,这一来小乳豹可吓坏了。
“呜呜……”
小乳豹抛下小羊羔将四爪狠狠地扑打地面,再次冲阿洼发起威来……它在恐吓也在恳求,请求阿洼放过它,羊尸对阿洼已没用处而它却很需要呢,如不然,它非得与阿洼拼死相搏不可。就这当儿,一阵阴风从阿洼耳边刮起,阿洼顿时吓瘫在地,一头驴子大的东西凌空落下,骑到了憨头憨脑跑在他前面的白杜鹃上。
“母豹!”阿洼大惊,抱头打滚。
这一瞬间,那头母豹已了结了白杜鹃,朝他扑来。地动山摇泰山压顶,阿洼闭上眼睛等死。不料母豹却在离他一尺来远的地方落下并没扑倒他,阿洼急忙抱头鼠窜……却庆幸母豹一次次猛扑过来却一次次原地落下,都没扑倒他。好奇的他大着胆子往回看——这地方,正是他们放牧过的一处羊围子,也是小乳豹两次回来找妈妈的地点。为了提防豹子偷袭,羊大哥和他在羊围子周围设下了弹木和套子。豹子撞上弹木会被击伤,而套子却有可能把豹子牢牢地套住。这些都不过是防护措施,想不到那头母豹却被套牢了。
“……”
阿洼很想听到母山羊白杜鹃的叫声,然而,寂静的暗夜里,惟有两双一大一小电筒般亮汪汪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阿洼。阿洼心有余悸地慢慢后退,身后是一阵阵母豹快乐的咀嚼声和小乳豹跑前跑后的呜咽声。小乳豹也许不明白,它只打算送一只小羊羔给豹妈妈,而豹妈妈却不打收条地把羊妈妈也收下了。
那以后,阿洼他们再没听到母豹的叫喊了。但愿母豹在小乳豹的帮助下,成功地把钢丝套脱开,这一来它便捡回一条命了,如不然,它便成了羊围子旁一堆风干的枯骨。这是阿洼不情愿却很无奈的。
“嗷唔——”
初听孔雀叫,阿洼冷不丁吓一跳,如果不是羊大哥在侧,还以为碰上鬼了。孔雀的叫声响亮如一把长号,震得周围的树林簌簌响,寂静的林子里突然响起这鬼哭狼嚎般的号叫,瘆得阿洼汗毛倒竖,冷汗淋淋,同时林子里窸窣声响绿光闪烁,欲一窥究竟却又寂静无声……
与第一回的惊吓相反,第二次与孔雀相遇,那情景却美妙极了。清晨的阳光很好,暖暖的阳光晒绿了箐沟中的藤萝,阿洼他们的羊只仰首溪边的藤萝吃得很专注,心有旁鹜的阿洼发现溪水边闪烁一团绿得发蓝的影子。
溪水闪着绿光,那影子也闪着绿光,阿洼以为看花了眼睛,细看却是一群绿孔雀在溪边戏水。
“绿孔雀!”
阿洼默默地在心里叫了一声。
那几只孔雀一会儿用翅膀蘸水把全身弄湿,一会儿蹚入溪中,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弄得水花四溅,它们最调皮的动作莫过于匍匐身子微微耷拉翅膀伸长脖颈埋首水中,然后迅速抬头从水中钻出,那一瞬间白花花的水花便从头和脖颈流泻背部,于是,绿孔雀那翡翠绿的身子便银珠飞溅绿光闪闪,美得动人心魄。一共四只绿孔雀,一只雄的三只母的,一律翡翠绿的身子,只不过雌孔雀的尾巴短,雄孔雀的尾巴很长很漂亮。雄孔雀似乎比雌孔雀更喜欢戏水,于是,当雄孔雀埋头水中时,清澈的溪水便好似一匹漂亮的锦缎,一条溪水绿光莹莹分外漂亮,而它的出浴更是绿波闪烁银珠四溅,那飞溅的水珠恍然波光闪烁霓霞飞落。雄孔雀个头很大,雌孔雀也要比家鸡大得多,只见四只孔雀戏水的那段河道上,因它们欢乐的举动而不时升腾细碎朦胧的水雾,清晨的阳光下,那翠绿的绿孔雀一时都罩上了五彩的霞衣,那舞姿便愈发如梦似幻了……原来绿孔雀们把身体弄湿,不过是为了洗涤和梳理羽毛,夏天已然来临,湿热的澜沧江河谷极易让它们感染寄生虫,每日清晨的洗浴是它们生存的必要。于是,孔雀们每一番趟水之后,都会安静地扭头伸喙,把厚实的羽绒撩开并把身子啄得噗噗响,继而又很耐心地由羽根到羽梢梳理着每一根羽毛……
那天清晨,阿洼仿佛享受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很可惜孔雀们很快离开了,极开心地摇晃着头顶那一小撮翠绿色的极柔软的冠羽……原以为还有机会与孔雀们溪边邂逅,然而,那以后阿洼却再也没在那条小溪边碰上它们了,倒突然与它们在野樱桃林里相遇。
“噗噗……”
“呯呯……”
绿孔雀啄食樱桃果的声音,由一棵树滑翔于另一棵树,温馨地响彻整个野樱桃林。
绿孔雀野樱桃林里觅食,阿洼的羊群也正好穿梭于和樱桃交错缠绕的绿藤。一般来说,大凡岩壑纵横的沟箐,野樱桃都长得格外繁茂。唯有野樱桃格外坚韧的树根,可以钻透岩缝深入到岩石深处的积水层中,因此,这些地方便成了野樱桃树的独家天下。野樱桃林最漂亮的景致是一年中最冷的12月和1月份。那个时候雾气袅袅一片翠绿的澜沧江河谷,已然举起了一片又一片耀眼的红色的旗帜,却原来那是望天坡的樱花盛开了……那大团的粉红的胖嘟嘟的花朵,好似整个天空的彩霞都落到望天坡上来了。
与前来享受早熟的樱桃果的绿孔雀们相撞,实属阿洼的意外。细看之下,上树的仅是那只体型硕大的雄孔雀,它伸出长喙不是在啄而是咬住野樱桃枝,使劲地将果子摇落。雄孔雀的模样儿看似很笨拙,其实很聪明。它嫌嘴巴摇得辛苦,于是便不时从一条树枝跳到另一条树枝,把一株野樱桃摇得哗哗响,樱桃树便下起了砰砰响的樱桃雨,地上便落满了红彤彤亮汪汪的樱桃果。雄孔雀在树上摇,雌孔雀在树下跟进,一片片红雨绿云便在阿洼的眼前恍然为一张瑰丽的动感的画片……
岩石累累,樱桃茂密,藤萝长得并不好,它们的根没野樱桃扎得深,羊只推进的速度便很快,惊得采集野樱桃的绿孔雀们不得不快速地啄食樱桃果之后仓皇地前蹿……阿洼想欣赏绿孔雀们飞翔的仙姿,可惜,由始至终雌孔雀都在地上穿行而雄孔雀则仅从低处的树枝攀上高处的枝条,再滑翔到另一棵野樱桃树上。孔雀的身形硕大,尽管野樱桃树下的空间也很大,然而,那空间却让攀援的藤萝和荆棘占领,要展开它们宽展的翅膀,很显然是不明智的,它们选择钻于荆棘的间隙,当然也是最恰当不过的。
一睹绿孔雀飞翔的动人仙姿,也就成了阿洼挥之不去的念头。
最难受的是每天都能感觉那一群绿孔雀就活跃在身边,却不能一窥它们的举动,更不要说看见它们飞翔了。阿洼他们的羊围子就安排在榕树下,所以这么选择,是因为榕树又号称绞杀树,原先它们仅是一枚种子落在某一株树上,其后这种子便长出致密的气根,爬满寄主的全身,再以缠住树身的网状的亲吻,把其整株大树绞杀致死,而它伸展而出的根又如法炮制,将周围的树林剿灭……因此,榕树往往独木成林。高大的榕树冠下十分空旷,把羊围子扎在宽敞的榕树林里,自然十分方便。如此的选择,便是与绿孔雀们为邻。
榕树果是绿孔雀最爱啄食的果子,过了初夏短短的几天后,绿孔雀们便离开樱桃林成天光顾榕树林。它们觅食最集中的时间,莫过于洗浴之后阳光明媚的早晨,于是,羊围子附近成天都响起孔雀们啄食榕树果子的噗噗声及果子落地的砰砰声。这便为阿洼接近它们提供了无穷的机会,然而,无论阿洼如何蹑手蹑脚地企图靠近,它们都急急忙忙地扒拉着树叶,匆匆消失了。
“孔雀最厉害的不是眼睛,而是它那尖硬嘴喙上边的两个粗大的鼻孔,稠密的林子妨碍了孔雀的视力,然而,粗大的鼻孔却可以把各种气味精细地分辨,所以你自以为动作多轻巧,它们早退避三舍了。”
“你身上的臭味让它讨厌。”
羊大哥说孔雀,像说自家极爱干净的女孩子,不过这也造就了阿洼目睹它们飞行的机会,阿洼有意躲在某一个背风处,再突然跑出,这一来那在榕树林下享受雄孔雀摇落下来的成熟的榕树果的那三只雌孔雀便显得仓皇失措了。阿洼大步而来,而它们就在面前咫尺之遥,阿洼似乎只要跃身向前,就能把在它面前“嗷唔”惊叫的雌孔雀罩在身下。
阿洼很开心,他来了个恶作剧也如雌孔雀呦呦怪叫,并挥舞双手作出扑跃的姿势……这一来,那三只雌孔雀可吓坏了,它们一边“嗷唔”怪叫,一边急速奔跑,于是,三只雌孔雀便在阿洼面前如飞机起飞般缓缓地飞了起来。然而,阿洼也差不多为他的恶作剧付出惨重的代价——阿洼感觉后脑勺那儿刮起了一股风,有什么东西向它袭来了,阿洼怕得要死,赶紧抱着就地扑倒。就那一瞬间,护住后脑勺的双手已然鲜血淋漓……
原来是雄孔雀从高处滑翔而下,惩罚他的冒失之举来了。不知雄孔雀用尖喙还是爪子把他的双手划破的,总之,阿洼的手背连骨头都划伤了……所幸阿洼的挑衅至此为止,雄孔雀也落在他头部之外不远处,也匆匆跑动起飞,追赶它的雌孔雀去了。羊大哥告诉阿洼,孔雀在林子里吃多了蜈蚣蜥蜴之类,性格暴躁动作鲁莽,尤其是雄孔雀往往需要保护雌孔雀而格外好斗,如果那天阿洼不是选择扑倒在地,那么有狗眼看人低的性格的雄孔雀,不晓得要对阿洼造成多大的伤害。阿洼也听说过寨子里的人因为碰上绿孔雀孵蛋,而被突然惊吓的雌孔雀迎面抓坏面孔、眼睛的。有过这么冒失的一回后,阿洼的好奇心因此收敛不少。
和马鹿崖相同,澜沧江边的牧羊人一路游牧,首要的都是防范豹子。往窝棚外燃起一堆日夜不熄的篝火,是牧羊人被动而不得不为之的防范措施,于是,劈柴成了阿洼避不开的要务。在马鹿崖的时候,阿洼只要一接触到斧柄,身子都会发冷。羊大哥的斧柄很宽,阿洼的手小,根本无法握紧斧子。阿洼只得双手尽力抱着斧柄往柴筒上砸。笨重的斧头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坚硬如铁般的硬木轻轻反弹,除了发出呯呯的响声外,根本没留下什么刀痕。细嫩的手心却受不了,先是起泡继而血泡破裂流出血水,接下来血缝结痂,结痂的血缝又一次次皴裂……羊大哥心痛阿洼,不要他劈柴,然而,阿洼虽小但作为牧羊人的他,哪能不独自面对森林里的一切呢,于是劈柴也就成了阿洼每日坚持的功课。
“也好,就当锻炼胆量吧。”羊大哥说。
“砰——”
“嗷唔——”
想不到这锻炼胆量之举,却有令阿洼欣喜的发现,那就是只要他的劈柴声响起,雄孔雀叫声也应声而起。绿孔雀不是忌讳异样的响动么,难道说阿洼他们的羊围子安扎榕树林的这些日子,这四只绿孔雀已然适应骚扰,不再计较羊膻味和人的臭味更不在意他们弄出的声音?
“它们也需要一些伙伴!”这个判断令阿洼很兴奋。
“呯……”
“嗷唔……”
“不要害怕,那个男孩不会伤害我们。”
雄孔雀仿佛这么对它的雌孔雀们说,于是乎,在劈柴的同时阿洼有意向孔雀献起殷勤,往窝棚周围撒下一些米粒,让孔雀们靠得再近一些。然而,不即不离永远是飞禽们的原则,无论阿洼如何用心良苦,孔雀们快速啄食完他的犒赏后便悄然离开了。最让阿洼沮丧的是,林子里能供孔雀享用的太多:榕树果子、成群结队的蚂蚁、蜈蚣、飞蛾与昆虫,所以,它们很少有意专门前来享受阿洼的食物,而那些无所不在的蚂蚁们却闻风而至,弄得阿洼每次落脚,裤脚上都会爬上数不清的黑色或褐色的小蚂蚁。
“不要再倒了!”
阿洼又一次倾倒食物残渣时,羊大哥制止了他,“再倒蚂蚁都要把咱俩的窝棚啃光!”
羊大哥并非夸张,盛夏林子里最可怕的就是蚂蚁。它们非凡的咬噬能力叹为观止,最常见的便是一根倒地的木头,看似好好的其实早被蚂蚁们咬噬一空,轻轻一碰便是一地蠕动的蚂蚁。孔雀们却不请自来了,它们追逐的不再是食物残渣而是窝棚附近愈来愈多的蚂蚁……不管怎么说,阿洼终于可以和它们近距离接近了。
那是过了窝棚像蒸笼一般难受的正午时分之后。
“嗷唔——”
那头脸颊发黄的雄孔雀,头一个出现在阿洼的视野。它抬起了绿光闪烁的脖子,头顶的冠羽簌簌作响,一步三低头地向窝棚而来。它对雌孔雀们说,有好多的蚂蚁呵,快来呵。窝棚边的蚂蚁真的很多,随便撩开一片落叶,下面全是蚂蚁,然而,雄孔雀却醉翁之意不在蚂蚁,一旦雌孔雀们认真地啄食,它却分外有意地讨好起雌孔雀来。
有意地摩挲了这只雌孔雀,又去摩挲另一只雌孔雀,当它摩挲完三只雌孔雀之后,便慢慢地腾挪位置,双脚扒地放低身子微微张开翅膀沙沙地抖动尾羽……尽管三只雌孔雀不时地躲避雄孔雀,然而,这一点不影响雄孔雀的情绪,它的虹膜迅速地眨动,褐红色的眼珠子闪闪发光。看来,这头雄孔雀来到了它的爱情期,此刻它的激情澎湃,竭尽全力地讨好那三只雌孔雀。慢慢地,随着身子的抖动尾羽抖动的幅度增大了,尾巴上那一百多根拖地的羽毛缓缓打开……
阿洼看得眼睛发呆,他为雄孔雀的专注而钦佩。这个时候的雄孔雀十分忘我,它的力气全都用到了把尾羽展开与抬高。当尾羽全部展开并与身体成90°时,雄孔雀的激情也到达顶点,它不停地缓缓地转运那扇宽达两米左右的尾屏,炫耀着尾屏上闪烁着紫、蓝、褐、黄、红五色耀眼光芒的多得数也数不清的“眼睛”,好让每只雌孔雀们都能欣赏到它的表演。而在这一过程中,整个尾屏及昂扬的头顶上的冠羽都在沙沙作响,这只雄孔雀在骄傲地宣称:
“瞧吧,我多么威武雄壮,我会给你们带来快乐和安全!”
阿洼和羊大哥是在离窝棚稍远的藤萝与灌木丛中与它们的羊群一块儿欣赏雄孔雀的盛大演出的,在望天坡的这些日子,虽然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孔雀们的存在,但想把它们看个清楚那是极为困难的,体型硕大的它们,想在林子里迅速起飞是十分困难的,它们先得慢慢助跑一段距离才飞离地面,于是,为了逃避天敌,孔雀们选择密集的灌木丛作为自己的觅食地,好便于它们在紧急情况下,迅速地钻进灌木深处,而不是飞到树上。雄孔雀之所以选择窝棚附近作为它的演出地点,那是那儿相对宽敞与安全,不然,孔雀们就在他身边却还无缘它们的表演。
就在那个雄孔雀表演之后不多的日子里,阿洼他们的羊群在孔雀们洗浴的溪流旁,听到了窝棚附近好似有谁在滚动一块石头玩耍。
“砰——”
“噗——”
那声音很奇怪,除了石头翻滚的声音外那个人也在“噗噗”地喘着粗气,好像对翻动的石块生气——是石头太大还是不太好玩?
森林安静得出奇,出奇地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
阿洼大气不敢出,一贯镇静的羊大哥神色也不同往常,而羊只则全都停止了咀嚼睁大眼睛抬着头,耳朵竖得尖尖的。人和羊只全都不约而同地往空无一人的窝棚附近张望,那儿昨天还有一群孔雀欢乐嬉戏,而今天却仅一团闪动地模糊不清的影子,阿洼把眼睛都盯得生疼了,却不能辨别那团东西到底是什么。归晚的时候,阿洼和羊大哥在昨天雄孔雀的表演地,看见了熟悉的梅花状的巨大的脚印,一头豹子光临这儿了……
那群绿孔雀不见多日了。
阿洼找遍了榕树林也找过了樱桃林,除了在松木与灌木混生的茂密的山箐里和溪流边,发现孔雀扒开的枯叶外什么都没有。羊大哥对阿洼的担忧和爱怜是显而易见的,只要阿洼往密林深处走得远一些,他总是发出一声尖锐的吹哨召唤他回来——一个男孩,在这深山老林里是不可擅自活动的。然而,阿洼就是放心不下那群绿孔雀,这炎热的四月,正是孔雀们如火如荼的爱情期,雄孔雀找到新的表演场所了,绿孔雀下蛋了吗,这林子里什么时候将有小孔雀出现呢?
阿洼就这样胡思乱想到处乱闯,当他又一次闯入林子深处时,突然,感觉落脚之处有点异样——不好,不能把落地的脚抬起,惊出一身冷汗的阿洼这样告诫自己。待他冷静细看时,一根巨大的橡木,横在他的面前,只要他朝前一步,那根粗大的弹木便会迎面击来,击碎他的脑袋!
原来,羊大哥在这儿设下了弹木。
把一根弹性很好的橡木拉弯,用细线连接地面或者附近的树干,一旦碰断细线便被弹木击中。惊出一身冷汗的阿洼,冷不丁看见就在弹木不远处,悄悄卧着一窝白晃晃的孔雀蛋。原来,细心的羊大哥是为了保护孔雀蛋在此专门设下了机关。阿洼细数了一下,孔雀窝里一共有五枚蛋,那是说到六七月份的时候,这儿将有五只小孔雀出生。那么,其它两只雌孔雀下了蛋吗?它们的窝又筑在哪儿?这个孔雀窝做得很精致,蛋卧在一圈弄得很柔软的枯叶中,而那圈柔软的枯叶下还高高地垫着一层层的枯树枝。澜沧江边盛夏酷热难当,孵卵的雌孔雀需要一个干爽的通风的环境,以对付酷热与多得数也数不清的蚊虫,孔雀们很聪明呵。
从那以后,阿洼又多了对羊大哥的一份敬重,却不敢把这个经历告诉羊大哥。十多天后阿洼忍不住想再窥视一番孔雀窝,却不敢蓦然靠近,不想惊扰了孵蛋的母孔雀。他爬上一株大树往底下俯瞰,没想到那孔雀窝却空空落落的,除了窝还在里面什么都没有。
孔雀搬家了,它们搬迁到哪儿?都还好吗?
今晚注定不寻常,头羊老黑躁动不安地在羊围子里蹿来蹿去的,羊群都跟着骚动起来,胆小的小山羊甚至试图蹿出羊围子,两条牧羊犬干脆随波逐流地往林子深处狂吠不止。
难道说白天光顾窝棚的金钱豹,就潜伏附近?
夜色淹没了林子,重重叠叠的大山和林子都沉到夜的深处了,阿洼似乎看见漆黑的林子深处,幽幽地闪着两朵荧光,好像有人打着电筒往羊围子这儿打探。那两只牧羊犬叫声更旺了,一只牧羊犬壮着胆子,向那两朵荧光奔去,一会儿又吓得浑身哆嗦地奔了回来,跪在羊大哥身边喘着粗气,却好在那两朵荧光隐灭不见了,狗的叫声也由此安静下来。没一会儿,林子里好似闪现了更加隐蔽的似有似无的两点儿白光,两只牧羊犬顿时又叫声大作,羊大哥不时抚摩它们要它们安静下来,而两条狗却叫得更欢了……狗叫声中,林子里似有若无的两点微弱的白光终于消失,而那两条牧羊犬却趾高气扬地往林子深处闯了进去,羊大哥只好站了起来,拧开强光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牧羊犬往林子里闯。
牧羊人不是猎人,虽然他们略知野兽习性,却尽量避免与之发生冲突好保证牧群的安全,牧羊犬当然也就不如猎犬,它们最大的本事也仅虚张声势地狂吠几声而已,牧羊犬敢于冲入林子深处,看来那头野兽已经离开了。阿洼不知道应当留守窝棚还是跟着羊大哥,最终他还是选择紧跟羊大哥,在这漆黑的夜晚,独自留守羊围子太可怕了,好在羊大哥也有意放慢脚步等待阿洼靠近。
如今,两个人除了用眼睛外还可以用鼻子感觉森林的存在了。羊大哥和阿洼用脚步声传递互相的信息,树们则用自己的体香致意,某一片林子的气味是清芬的,仿佛那儿有许多星星散步,以至于林子间的间隙疏远空阔。某一片林子芳香扑鼻,那是仙女们下凡居住的地方,林子因此幽静清雅。涧溪边沼泽地的气味却过于沉实,那些地方只配蚊子居住,大量蚊虫的吵闹声嗡嗡地响成一片。
羊大哥在一处芳香的林子里停了下来。这林子不止芳香清爽,而且碰不到什么蚊子,阿洼熟悉这片林子,这就是林大哥设下弹木,绿孔雀前不久孵蛋的地方。这么说来,孔雀们选择在这儿筑窝,那是它们天生具有一种巧妙地逃避蚊子叮咬的本领。两只牧羊犬走到这儿再不敢前进半步,它们像两个受惊的小孩一个劲摩挲羊大哥裤腿,紧张得连舌头都不敢吐出来。
难道那头可怕的野兽就隐藏在这儿?
阿洼什么都没察觉到,惟一不同的是林子里恍然有一朵微弱的白光晃动,还不到萤火虫发光的秋季,那幽然的白光是什么呢?就在阿洼迟疑之际,羊大哥的强光电筒猛然打开了。阿洼眼见酣睡的林子被电筒光猝然叮咬时悄然地发颤,低垂的一动不动的叶子突然抖动起来,像一个婴孩,吓得四肢颤抖,而一株高大的松树的树杈间发着金光的东西却正在浑身酣睡,很显然,它就是那只阿洼一直寻找不见的雄孔雀。绿孔雀在强光的照耀下比白天更加艳丽动人,它把头埋入胸部浓密的绒毛中,于是,被强光电筒照耀的卷曲的绿色的脖颈便愈发绿得幽绿可爱。然而,不待阿洼看个明白,一股恐怖的无形的风声“呼”地从他俩的头顶刮过,扑向那只熟睡的绿孔雀。
那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情景,跃过两人头顶的那头动物体型巨大,扑击绿孔雀的动作快如闪电,羊大哥电筒本来是照着绿孔雀的,却随着那头猛兽的扑击吓得掉在地上。两只牧羊犬那会更是吓得就地趴倒,浑身发颤,哪儿还敢叫出一声两声……羊大哥不去捡电筒而是猛地抱紧了阿洼,阿洼早被吓懵了,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猛兽扬长而去,羊大哥这才哆哆嗦嗦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电筒。
“豹子……”
阿洼在羊大哥的怀里惊魂未定地吐出了这些天来一直令他惊魂未定的这个词,他早吓得忘记禁忌了。
“那朵白幽幽隐秘的亮点,是豹子双耳后白色的绒毛,是豹子夜间相互联络的信号源,白天它的耳朵贴着头颈,晚上才竖立张开,好让其它豹子看见。”羊大哥这么解说豹子。那么,所谓的电筒,那是豹子的眼睛了,阿洼算是长见识了。看来那头豹子是瞄上了林子里的绿孔雀,从那天之后,阿洼再也没有见到那群绿孔雀,雄孔雀是被金钱豹叼走无疑,那么,那三只雌孔雀呢,它们下的那五枚蛋呢?
阿洼不希望他和羊大哥保护绿孔雀付出的努力落空,希望绿孔雀们安好,到明年他们的羊群再度出现在望天坡的时候,又会与绿孔雀们会面。
如果说初夏里望天坡白天最瘆人是孔雀叫,那么林子里夜晚最可怕的则是那莫名其妙的婴儿般的啼哭。
“哇哇……”
“哇哇……”
寂静的深山老林里突然响起这诡异而恐怖的叫声,再大胆的人都会脊背发凉,这声音如果响亮在某一个山乡,定然平添几分温馨,而这声音恰恰响在杳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便多了几分不安与惊恐,吓得阿洼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使劲钻进被窝用被子塞住耳朵。睡在一侧的羊大哥却稍稍翻侧了一下身子,便又熟睡过去了,很显然,羊大哥听惯了不当回事。初夏的夜晚注定是不安分的,与惊悚的婴儿啼哭相呼应,一个接一个的闷雷不时贴着林子上空滚过,顷刻而至顷刻又止的闪电和阵雨把睡卧不安的阿洼一次次惊醒……然而,清晨的林子却是另一番景象,经雨水洗浴过的树林分外葳蕤馥郁,放眼望去,清爽的林子里到处是一朵朵新鲜好看粘泥带土的蘑菇。
“吃酸蚂蚁的季节到了。”
眼前是满地的菌子,羊大哥却文不对题地说。羊大哥这样说是有他的道理,菌子是蚂蚁的美食,菌子出土蚂蚁便匆匆赶来会餐了。阵阵惊雷震裂了地面,林地新鲜地缝上,东一朵西一朵地钻出各式各样的蘑菇。蘑菇太多,多得阿洼他们只采食香菇、牛肝菌、青头菌、松茸这样名贵的菌子。但是,不管哪一种菌子,都得抢在蚂蚁之前采摘,如稍稍迟延蚂蚁们便集群而至了。有一回阿洼想等一朵香菇稍稍张开菌伞再去采摘,却不料第二天那朵碗口大的香菇,早成了一堆褐色的耸动的蚂蚁团了。
蚂蚁爱吃菌子,更喜欢窝棚里的食物残渣,于是,窝棚内外蚂蚁多得无处落脚,阿洼他们的存粮无论放在哪儿,一会儿便爬满了蚂蚁,阿洼很担心,如此一来,羊大哥他俩要饿肚子了,然而,羊大哥却对面前的危机惘然不顾,反而小孩子般地兴高采烈地说:
“呵呵,吃酸蚂蚁了!”
酸蚂蚁是澜沧江热带雨林中的一种细长的黄蚂蚁,因在其腹下生有一个透明的储酸小黄球,并且成蚁具有较浓的酸味故而得名。阿洼他们在寨子里的时候,也常到寨子周边的竹林或树林里找蚂蚁巢,如果发现一枚挂在竹丛或树桠上一尺左右呈倒圆椎形挂着的蚁巢,便争先恐后地拿一块塑料布将整个蚁巢取下,将里面大如黄豆,洁白如珍珠的蚁卵取出,有时还将个头较大的酸蚂蚁连同蚁蛋一块儿捉住。酸蚂蚁蛋可炒吃或煎吃,而酸蚂蚁则放入一个瓶子内密封收藏,几天之后,蚂蚁体内的酸汁浸出,便用它作为腌制酸菜的醋。牧羊人长期在山林活动,汗水淌得多容易上火,酸蚂蚁醋腌制酸菜,那可是极上等的滋阴降火的佳肴。
阿洼期待着。
然而,期待而来的却是更加频繁的午夜婴儿哭。
“哇哇……”
“哇哇……”
阿洼实在害怕,只好把睡得很沉的羊大哥叫醒,“不用怕,那是穿山甲的叫声。”羊大哥告诉阿洼,穿山甲是夜行动物,很难在大白天见到它,也就不可能在大白天听到它的叫声。“这是我俩好耳福,森林保养了我们极佳的视力和听力,平常人不要说不晓得穿山甲会叫,即使碰上了也不一定听见呢。”羊大哥这么说。
确实如羊大哥所说,寂静的林子里,穿山甲的叫声并不响亮,然而,对于听力极强的阿洼来说,再轻微的叫声在半夜寂静的林子里便格外真切的响亮。细听之下,虽然同为婴儿般的啼哭,却一声清亮另一声则略显沉哑。羊大哥说清亮的是雄穿山甲,雌穿山甲的叫声要暗一些。很显然,羊围子周围的菌子吸引了数不清的蚂蚁,随之而来的是浑身披挂鱼鳞般硬甲的两只穿山甲,它们在此享受丰盛的食物和甜美的爱情。
“哇哇……”
“亲爱的,让我们走到一块吧。”公穿山甲发出邀请。
“哇哇……”
“哎哟,我来了……”雌穿山甲回应。
“羊大哥,我俩快吃上酸蚂蚁了。”
阿洼也喜洋洋地对羊大哥说。因为他在窝棚附近的林子里的树桠上发现了一只蚁巢,那蚁巢刚开始之际只有足球般大,过了两天都快大得像只斗了。羊大哥当然十分高兴,成天在山林里活动而林子里能够采摘的绿菜并不多,他俩少不了嘴唇干裂淌鼻血,能吃上酸蚂蚁那是太好不过了。
然而,就是那天午夜时分,窝棚附近少了那熟悉的婴儿的啼哭声,却多了轱辘辘的石头翻动声。如早先雄孔雀被金钱豹捉拿时那样,阿洼他们的两只牧羊犬狂吠一阵之后便吓得趴在羊大哥的床下大气都不敢出。窝棚边的林地闪烁着辉明的亮光,仿佛有人将月华与星光着意铺陈,树木保持睡觉的姿式,星光让它们黑色的睡袍多了几分清冷,离窝棚不远的空地上,隐约多了一只身形硕壮的野兽。
阿洼之所以这么判断,那是他又望见了那双电筒般幽然闪亮的豹眼和豹子双耳后那两块白毛的毛斑。都说澜沧江边的豹子身材矫健体型娇小,那头豹子看起来也仅头羊老黑那么大,个头却没有它高,然而,它翻动“石头”的喘息声却粗大有力。那强大的威慑力,不但吓到牧羊犬也吓得阿洼尽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害怕,而身子和简易的床架却一个劲儿晃个不停。害怕终归害怕,但阿洼看得很清楚,那头豹子在翻动一块石头。它一会儿试图啃咬一两口,一会儿又丧气地把那石头踢开……
那头豹子就那么挺有雅兴地玩耍了大半夜,阿洼是在豹子玩耍的过程中慢慢睡去的。清晨阿洼到豹子玩耍的地方看个究竟,除了杂沓的梅花状的豹子脚印外,那个斗大的蚁巢被扯成碎片了。看来,撕碎蚁巢的是那两只一公一母的穿山甲,而它们在享受美食之际,被路过的豹子撞上了。
“那石头便是穿山甲,豹子哪啃得动它呢,虽然豹子的獠牙尖锐如匕首,但是穿山甲把自己蜷曲成团便成了一块‘石头’,豹子的牙齿再厉害都奈何不得。”羊大哥这么说。
“可惜了多好的酸蚂蚁巢……”
羊大哥把嘴唇咂吧得叭叭响。羊大哥为穿山甲提早一步摧毁了酸蚂蚁巢而可惜,阿洼却担心穿山甲受到豹子的攻击,很可能就此消失。之后的好多天里,尽管新鲜的菌子一拨又一拔出,但窝棚周围再没了穿山甲活动的痕迹——没有新鲜的土壤扒开,说明穿山甲并不在这一带找蚂蚁吃。
豹子坏了阿洼和穿山甲邂逅的好梦,羊大哥不断地增强防范,把大块的湿柴堆到篝火堆上好冒出令豹子害怕的硝烟,再往羊围子周围设上尽量多的弹木……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阿洼能做的事情,便是找一块礁石坐下,眺望澜沧江的急流涌浪。
马鹿崖和望天坡都随着落日掩映到抹不开的墨绿中去了,即使再汹涌的江水发出再巨大的声音,一经稠密的树林的过滤,这百万大山便寂静得仅剩下自己的心跳声……阿洼站了起来,是到他再往羊石上抹上一把盐然后去睡觉的时候了,然而,他站起来向羊石走时,却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了。这段他熟悉到不用眼睛看的路把他绊倒了,这让阿洼很不解,他好奇地寻找那块将他绊倒的石头,却什么都没找到。
“你绊到穿山甲了。”羊大哥欣喜地对阿洼说,“明天这个时候,准会在那儿找到它!”第二天黄昏朦胧之际,羊大哥比阿洼更早守在那儿了。
呈现在阿洼和羊大哥面前的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段隆起的枯木,奇怪的是那段木头在动!阿洼惊讶得要叫出声来,羊大哥制止了他,是的,他俩的面前是一只穿山甲!
睁大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见穿山甲正隆起身子卖力地掘土。
它全身披挂褐黄色的盔甲,在朦胧的夜光中如同一段粗硬的木头,此刻,它摆动又短又小的锥形的头,瞪大头部一双圆又小的眼睛,伸出粗短的前肢,扬起五趾铲状的坚硬的锋利趾爪向身下的硬土发起进攻。这只穿山甲如果拉直身体的话,至少有1米多长,上下肢相距至少一尺多,由于它的身体隆起,这个距离并不妨碍它把后肢与前肢并拢,这样的好处就是前肢只管把土扒松,后肢则负责把掘松的土往身后送……那只穿山甲扒得很辛苦,蚂蚁为了保护自己,蚁巢一般都建造在表土相对坚硬的干爽的地方,因此,这只穿山甲便一边掘土一边不时地将它锥形的头探到地上。很显然,这阵子它锥形头骨两边宽大的鼻孔正发挥作用:它得嗅闻蚂蚁那有着发酵的果子般又酸又香还略带甜味儿的气味到底距离有多远,好确定自己的掘进工作到底还要进行多久……好在硬土层很快便扒开了,阿洼都看见黑压压的在土里蠕动的蚂蚁了。探下头的阿洼直起腰,为穿山甲松了一口气。却不料那只穿山甲却置那大片蠕动的蚂蚁于不顾,慢慢地爬到一边去了。
“……”
阿洼惊讶极了,穿山甲也脓巴?
却听见一旁响起了窸窣声,响声起处又一只略比刚才那只稍小的穿山甲从暗处爬了出来,伸出蜷缩在嘴里的圆柱状的舌头,大摇大摆地占有了刚才那只穿山甲的劳动成果。很显然这一对夫妻穿山甲恩爱且谦让,方才那只付出的显然是公穿山甲,而这只母穿山甲很显然怀上了它的孩子,理所当然享有对方的劳动成果。
母穿山甲一伸一缩地将椎形的尖尖的舌头探进洞中。阿洼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鱼腥味,那是穿山甲将蜷曲成锥状的舌头摊开后散发出的气味。令阿洼分外惊诧的是,穿山甲尖舌竟然摊开如一张薄煎饼,上面分泌一种黏稠的发出强烈的鱼腥味的黏液,一层层蚂蚁向黏液蜂拥而来,它们接到穿山甲的请柬,前来享受最令它们欢迎的盛宴。没曾想穿山甲的“煎饼”却成了粘性很强的“刷子”,将蚂蚁们粘住卷起。这一来蚂蚁们反而成了穿山甲的煎饼,被它一张张卷进嘴里,好笑的是蚂蚁们并不逃避,它们抗拒不了黏液令它们喜欢的气味,争先恐后地一卷卷进了穿山甲的嘴巴……
接连几个黄昏和夜幕初降的夜晚,阿洼几乎都能听到公穿山甲沙沙的扒土声。羊大哥告诉阿洼,几乎是凭着本能,穿山甲能极精细地分辨出山林中的空气湿度,从而向潮湿却不至于积水的山坡和山箐进发。这也是阿洼总在长满菌子显然潮湿却不积水的地方找到那一对恩爱的穿山甲夫妻的原因。阿洼还发觉,追逐穿山甲时尽可能把脚步声弄得很大,穿山甲的听力虽然很好,但仅善于倾听轻微的细碎的声音:蚂蚁的窸窣声、树叶的簌簌声……所有巨大的声音都与它们无关,这也是羊大哥他俩可以蹲在近旁,一边大声说话一边观察它们的原因。
仲夏时节,澜沧江沿岸的雨水多了起来,初夏时短促的闷雷也成了更加悠长震撼力更强的炸雷,雷声震出了山坡上拾不完的菌子,由窝棚到羊石旁的那条小径,由于两个牧羊人不时给羊只补充精饲料,而遗落了一些诸如蚕豆之类的食物碎屑,那蚂蚁便多得两人落不下脚,然而,午夜的林子却出奇地安静下来了,少了那令人恐怖的婴儿的啼哭,也更多了阿洼对那一公一母两只穿山甲的牵挂。
公穿山甲早就离开了,婴儿般啼哭之夜正是它们恋爱最激情之际,当母穿山甲怀上孩子,公穿山甲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孕育婴儿、养育孩子的事情,都要母穿山甲独自承当。不是公穿山甲无情,而是两只穿山甲在一起消耗的食物太多,公穿山甲得将最丰富的食物源留给怀孕的妻子,自己别谋生路。尽管羊大哥说得很动情,阿洼却听得很心酸,就是说,在望天坡这片菌子与蚂蚁的乐土上,再也见不到那只辛勤的公穿山甲的身影了。那些日子阿洼除了有心发现和跟踪两只穿山甲之外,便是努力学习羊大哥,为自己编织一只藤篾饭盒。
夏日里澜沧江边炎热难当,任何食品只须放长了就会霉坏变质,藤篾饭盒由于隔热效果极佳又通风透气,无论天气如何炎热,一天内不会发馊霉变。过去阿洼用的铝制饭盒,不要说揣在身上相互传热铝盒子里的米饭一会就馊了,还因为表面光滑而容易滑落,藤篾饭盒却因隔热效果极佳,还因外表相对粗糙且有极佳的弹性而不会摔坏,成为牧羊人携带食物的必备容器。
澜沧江边多的是编织篾皮饭盒的藤篾,然而,光是剥篾皮这项工作,阿洼第一次和羊大哥放羊,就有心向他学习,到如今已是三年,才稍稍掌握要领,那就是当刀刃行进在藤皮与藤芯之间时,握刀使力的右手要感觉刀刃的走向,左手食指、中指与拇指更要精细地调整握在左手的藤条的走向,如此一来,刀刃与藤条相互配合,才能剥离出厚薄匀称的篾片。说是这么说,做起来可不容易,先前阿洼总把砍刀磨得很锋利,好像不如此就剥不下藤皮来,三年之后终于也如羊大哥那样使唤一把钝刀,也能把篾皮剥下来了,这才感觉羊大哥说的钝刀伤不到藤皮,篾片的匀称全靠手指的拨动,这‘剥’只须使巧力即可。精确的点拨,终于剥成了篾皮饭盒所需要的篾片了,剩下的只是耐着性子,慢慢编织了。
那个夜晚,阿洼拿着半成品的饭盒,在夜色中坐在羊石旁慢慢地编织起来,就在那时,他又闻到了浓烈的腐鱼臭味,从当初发现穿山甲掘土的地方传来,阿洼大步走了过去,这又是他闻所未闻的奇观。
只见那只体型稍小的母穿山甲,一动不动地趴在路中央,脊背上大如铜钱的大鳞片头和尾巴小如鱼鳞的小鳞片全都打开了,而每一片鳞片间,都涌出了类似舌头上那样的黄褐色的黏稠的液体。蚂蚁们再次落入穿山甲的圈套,它们蜂拥而上,前去舔食鳞片下的美食。密密麻麻的蚂蚁爬满了穿山甲的身体,不过这些数不清的食客们很快被穿山甲收缩鳞片夹死了。得手的穿山甲张开鳞片,方才浑身湿漉漉的已然全身干爽,只见它很得意地站了起来,摆动身体将死蚂蚁全部抖落,再用前肢那把刷子状的爪子将蚂蚁扒成一堆,摊尖舌成刷子,把蚂蚁一卷卷送进嘴里……
这地方的蚂蚁没了它便又换一个地方,很开心地摊开身子趴到地上,清亮的夜光中,看得出它趴在地上的时候并没有整个腹部都贴着地面,显然,它的肚子隆起来了,它怀上公穿山甲的孩子了。如羊大哥所说,公穿山甲再也见不到了,它离开了。
再见到穿山甲时已然是秋季,那时阿洼和羊大哥的羊群已经告别望天坡来到了对面的山头。春夏两季西南方面的山岭得到了最多的阳光;入秋后太阳转向了,东北方面向的山岭更多的得到太阳的垂爱。阳光总是和生命联系在一起,面西的山头的牧草丰盛起来,那儿的菌子也拱出了土层,出来伸伸懒腰了。阿洼他们的羊只追逐牧草而来,穿山甲放弃了西边的山坡,跟着羊群一块儿了。当然,气温转凉羊只也从半山坡来到坝子边的缓坡地上,就在澜沧江边的一块坡地上,阿洼又与一只母穿山甲相遇了。所以这么说,那时那只穿山甲非常聪明,幽明的夜光中总见它起先是探头蚁穴,伸出舌头将密集的蚂蚁大把地吞食,尔后摊开身子吸引零散蚂蚁附身,成了它使用最频繁的招数,然而它并不将蚂蚁抖落在地,而是顺着山坡将身子蜷曲,像块石头噗通一声滚进澜沧江中,这可是阿洼从未见过的奇观:
笨拙的穿山甲竟然轻巧地浮在了水面上,它开心地摊开身子,白色的江面浮起了一层黑花花的蚂蚁。穿山甲像一个没入牛奶缸里的人,只要张开嘴巴,四周漂浮的蚂蚁便不停地涌进它的嘴里……
阿洼举起棍子面对涛涛的河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一只母穿山甲,为了孕育孩子可谓费尽了心机。阿洼惊叹母穿山甲的聪明,羊大哥却可怜它们的艰辛,一般来说母穿山甲的妊娠期是5-6个月,它们在初夏怀上孩子到入冬后分娩,也有因为食物丰富而早怀孕生子的,它们在由西往东迁徙的过程中得横穿宽敞的坝子,于是母穿山甲脊背尾部驮着小小的鳞甲尚显透明肉色的小穿山甲,往往成了人们顺手捡到的“礼品”。
羊大哥的话说得阿洼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前两天他回寨子,就听说几个小孩在山麓拾到一只蜷曲的穿山甲,这几个孩子惊奇于穿山甲把头部藏到蜷曲的尾巴中的本领,他们故意不惊动它而是放它伸展身体后逃跑,与此同时用一根细棍敲击它的鼻子。
“穿山甲的鼻子,那是它的命脉,敲不得呀。”
羊大哥听说后也这样连连叹息。
“初夏,澜沧江边很暖和,穿山甲不必打洞,找一些野兔、狐狸、狼或其它动物废弃的土洞或岩洞栖身。冬天穿山甲的洞穴很讲究,它得把蚁穴纳入自己的洞穴内,往松土层竖直打了近四米多的直洞,再筑一条十多米长的横洞,期间,为了防止意外,还有一段向上的“土墙”挡道,好避开危险。
羊围子靠近坝子,用不着成天提防神出鬼没的豹子,羊大哥有兴致给阿洼讲解一些动物知识,两个人的夜晚也因此更饶有兴味。
编辑手记:
神奇的澜沧江边,是云南这座动物王国天然的展示馆,作者深爱着云南,深爱着这里生活的动物。澜沧江边的自然生态优美,动物们生机勃勃,神秘神奇——梅花鹿、小乳豹、绿孔雀、穿山甲们,上演着惊心动魄的连续剧。马鹿崖又见梅花鹿,母羊白杜鹃和小乳豹的母子情,瑰丽灿烂的绿孔雀开屏,穿山甲夫妻的扶持付出,这些都在阿洼的眼前上演。和羊大哥一起在澜沧江边放牧羊群的阿洼热爱着这神奇的自然万物,他为又见梅花鹿而惊喜,也为羊和豹子的母子情惊奇,更为穿山甲孕育生命的努力感动,并尽自己的力量保护绿孔雀。作者擅写动物小说,小说具有浓郁的边疆风味,深入细致的动物行为描写,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纵横交错的宏大场面,悲悯而深刻的大自然情怀。作者曾说:“人和动物,只有一个地球。”因此小说尽可能地展示动物们的生存现状,呼吁人们保护它们爱护它们,就像比安基和怀德,带领读者从大森林的某一条小径进入,与密林深处可爱的梅花鹿、羊群、豹子、孔雀和穿山甲来一个亲密接触,从而关爱它们,保护它们,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