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思琪 张建恩
《明皇幸蜀图》〔1〕是体现唐代青绿山水画貌的重要之作,关于它的研究层出不穷。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米芾《画史》以及苏轼《跋摘瓜图》等部分史料记载《明皇幸蜀图》的作者为唐代李思训。学界普遍认为此图所记录的是安史之乱(755—758)时的“明皇幸蜀”这一历史事件,而李思训(651—?)〔2〕并未经历“安史之乱”,所以作者并非是他。北宋《宣和画谱》记录唐李昭道有《摘瓜图》(即《明皇幸蜀图》〔3〕),而如今学界也普遍认为李昭道是唐代《明皇幸蜀图》的原作者。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明皇幸蜀图》并非为唐李昭道原本,而被认为是宋人摹本。关于《明皇幸蜀图》绘制的山水风景地,从古以来便默认是蜀地山水。而近期谈晟广于《画刊》杂志发表的《从〈明皇幸蜀图〉谈李思训的生平(下)》一文中给出了新观点:“比照今名为《明皇幸蜀图》的传唐人画,画面与《游仙窟》中所记之唐述山(即今炳灵寺一带的小积石山),无论从山形还是山貌来看,均十分相似。”〔4〕他认为此图场景描绘的是甘肃陇西唐述山(即小积石山,今甘肃省永靖县炳灵寺一带)的山川地貌。对此观点笔者从两个方面对其进行了探究:一、唐明皇是否前往过甘肃地区?二、唐明皇是否在幸蜀路径中途径过甘肃地区?
笔者查阅《旧唐书》及《新唐书》暂未发现唐明皇登基之后前往甘肃的记录。史料中多次记载唐明皇幸“温泉汤”此等闲暇之事,如图中所绘如此浩大的车马队伍,一定是一次大规模的出行,不应该没有记录。故排除第一种可能。关于唐明皇幸蜀的路线在《旧唐书》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甲午,将谋幸蜀,乃下诏亲征……乙未,凌晨,自延秋门出……辰时,至咸阳望贤驿置顿……丙辰,次马嵬驿……丁酉,将发马嵬驿……戊戌,次扶风县。己亥,次扶风郡……辛丑,发扶风郡,是夕,次陈仓。壬寅,次散关……丙午,次河池郡……秋七月癸丑朔,壬戌,次益昌县……甲子,次普安郡……庚午,次巴西郡……庚辰,车驾至蜀郡……”〔5〕“次”是临时驻扎和住宿的意思,从记载中可以看出从马嵬坡之战后唐明皇幸蜀的路线为:马嵬驿→扶风县→扶风郡→陈仓→散关→河池郡→益昌县→普安郡→巴西郡→蜀郡。对应今日的地点则为:陕西省兴平市→陕西省扶风县→陕西省凤翔县→陕西省宝鸡市→陕西省宝鸡市大散关道→陕西省凤县凤州镇→四川省广元市→四川省剑阁县普安镇→四川省绵阳市→四川省成都市。从这一路线中可知唐明皇幸蜀途中也未经过甘肃省永靖县附近,故也排除第二种可能。目前在没有其他材料证明此图绘制的风景是蜀地以外的地区的情况下,暂且就还是以此图描绘的是“明皇幸蜀”题材来做研究。
唐代张彦远所著的《历代名画记》中记载:“玄宗天纵神武,艺冠前王,凡所游畋,必存绘事……”〔6〕“游畋”即出游打猎的意思。由此可知,唐代所绘的唐明皇出游打猎的众多绘画作品是为了记录所发生的现实事件,即是具有纪实性的绘画。《太平广记》中有记载:“玄宗封泰山回,车驾次上党。潞之父老,负担壶浆,远近迎谒……上见数千里间,旗纛鲜洁,羽卫齐整。谓左右曰:‘张说言我勒兵三十万,旌旗经千里间,陕右上党,至于太原。(见后土碑。)真才子也。’左右皆称万岁。上遂召吴道玄、韦无忝、陈闳。令同制《金桥图》。”〔7〕由此文献可知《金桥图》的绘制是为了记录唐明皇封泰山回程时被百姓拥戴的场景,亦是纪实性绘画。而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曾云:“明皇射猎,一箭中两野猪,诏(笔者注:韦无忝)于玄武门写之,传在人间,皆妙之极也。”〔8〕韦无忝为记录明皇的射猎英姿而作图。朱景玄又云:“(笔者注:陈闳)明皇开元中召入供奉,每令写御容,冠绝当代。又画明皇射猪、鹿、兔、雁,并按舞图及御容,皆承诏写焉。”〔9〕陈闳作为宫廷画家为明皇绘制了众多绘画作品,从朱景玄的记录中可知,陈闳绘制的绘画作品多为记录唐明皇射猎及按舞的生活娱乐场景,皆为纪实性绘画。与此相似记录描绘唐明皇游畋、按乐的作品还有很多,如李思训《明皇御苑出游图》〔10〕,李昭道《明皇游月宫图》〔11〕、《避暑宫图》〔12〕等,除此之外,《南宋馆阁录》〔13〕中还有记载《明皇出门授带图》《明皇按乐图》《明皇击梧桐图》《明皇斗鸡射雁图》《明皇诸王燕坐图》《明皇避暑图》《明皇并辔图》等。这些作品的虽多数未能流传至今,但其文献记载亦能帮助我们了解唐明皇时期众多明皇形象题材的绘画作品多为纪实性绘画。那么“明皇幸蜀”这一题材在唐代绘画中也应该属于纪实性题材,为记录唐明皇临幸蜀地这一事件而绘制“明皇幸蜀图”。
[唐]李昭道(传) 明皇幸蜀图 55.9cm×81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绘画,唐代诗词中也有运用“明皇幸蜀”这一题材进行创作。如唐明皇本人所创作的《幸蜀西至剑门》:“剑阁横云峻,銮舆出狩回。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14〕此诗是唐明皇在安史之乱长安收复后从蜀地返京经过剑阁时的有感而发:“銮舆出狩回”交代了唐明皇幸蜀避乱现在回京的前因后果;“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则是描写了蜀地风光;“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乘时”即造就时势,“嗟”为赞叹之词,“勒铭才”即建功立业的才能,尾联表达了唐明皇对当时时势的判断,认为是平叛的好时机,同时也表达了对大臣们的赞赏和对自己错用奸佞之臣的悔恨。这首诗记录了唐明皇眼中的蜀地风光,也反映了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可以说是用“幸蜀”题材反映了当下的真情实感,是一首叙事诗和抒情诗,也可称作是与“明皇幸蜀图”一般的纪实性诗词,记录了唐明皇经历“安史之乱以”及幸蜀避难后的所思所想。
唐朝中期大臣、文学家元稹(779—831)的《望云骓马歌》看似是一首咏马诗,赞扬和纪念了望云骓,实则是作者借马抒发自己不容与权幸(“权幸”有权势而得到帝王宠爱的奸佞之人)的心情。此诗有较大篇幅的诗句与“明皇幸蜀”题材有关:“龙腾鱼鳖啅然惊,骥肦驴骡少颜色。七圣心迷运方厄,五丁力尽路犹窄。橐它山上斧刃堆,望秦岭下锥头石。五六百里真符县,八十四盘青山驿。掣开流电有辉光,突过浮云无朕迹。地平险尽施黄屋,九九属车十二纛。齐映前导引骓头,严震迎号抱骓足。路旁垂白天宝民,望骓礼拜见骓哭。皆言玄宗当时无此马,不免骑骡来幸蜀。”〔15〕这段诗词表面是描述了蜀地风景和唐明皇幸蜀路途的艰难。而在全诗中元稹有借望云骓此等良马隐喻良臣,望云骓跟随明皇幸蜀,经历蜀地难路后“彩色憔悴众马欺”,但唐德宗幸蜀时“八马入谷七马疲……七马死尽无马骑”,于是最后还是驯服了望云骓作为其幸蜀坐骑。这里的望云骓就如凄惨的良臣一般被奸佞小臣所欺,但帝王最终还是需要得到良臣的帮助才能建功立业。此诗最后一句“望云骓,用与不用各有时,尔勿悲”则表达了元稹的真情实感,不愿与奸佞之臣为伍。综上所述可知,《望云骓马歌》也可称为是咏史诗,借“明皇幸蜀”史料为题材,将望云骓隐喻为良臣,表达了作者对奸佞之臣的不屑和对帝王的劝诫。
[北宋]赵佶 瑞鹤图 51cm×138.2cm 绢本设色 辽宁省博物馆藏
唐末五代时期诗僧贯休(832—912)的《读玄宗幸蜀记》作为一首典型的咏史诗,描绘了唐明皇的良臣宋璟、姚崇去世后,唐朝中庸之道的治国理念被改变,盛世开始衰败,唐明皇错信奸臣安禄山、杨国忠,导致后来发生了“安史之乱”。唐明皇被迫幸蜀避难,最终在郭子仪等人的辅佐之下才得以胜利回京的全过程。此诗结尾“因知纳谏诤,始是太平基”〔16〕道出了贯休作诗的目的:说明贤良的人才对于治理国家的重要性,劝诫帝王要肯于纳谏,这样才能使天下太平。体现出了贯休借“明皇幸蜀”题材反思了历史,并表明了对国事的关心和忧虑。
“明皇幸蜀”事件在唐代发生,发生时为纪实性题材:(传)李昭道创作了《明皇幸蜀图》,用绘画的形式记录了唐明皇幸蜀路上的山川车马队伍;唐明皇李隆基创作了一首《幸蜀西至剑门》,记录了其在幸蜀避难后回京途中的感想,悔恨当初宠幸奸臣,赞赏有建功立业能力的良臣。唐代在唐明皇时期历经了开元盛世、“安史之乱”,国力从盛渐衰。唐代中后期经过唐宪宗、唐武宗、唐宣宗的历代治理国势逐渐复振。在此期间,有诗人借“明皇幸蜀”这一历史题材对帝王进行劝诫:元稹作《望云骓马歌》,借望云骓隐喻良臣,劝诫帝王要善用人才,远离小人,并咏怀自己不屑与奸佞小臣为伍;贯休作《读·玄宗幸蜀记》借史实来劝诫帝王想天下太平就要肯于纳谏,点明了贤良人才对于国家治理和安定的重要性。
“明皇幸蜀”题材到了北宋也常被画家和诗人用于创作。《明皇幸蜀图》在北宋有三个名字:《明皇摘瓜图》《明皇幸蜀道图》《摘瓜图》。现在学界研究《明皇幸蜀图》名字的变更大都会从叶梦得《避暑录话》(成书于绍兴五年,即1135年)和《宣和画谱》(汇编于1119年至1125年)入手。《宣和画谱》并没有记录《明皇幸蜀图》,但有李昭道《摘瓜图》,且其注释为:“武后时残虐宗支,为宗子者亦皆惴恐不获安处,故雍王贤作《黄台瓜辞》以自况,冀其感悟,而昭道有《摘瓜图》著诫,不为无补。”〔17〕由此可以看出《宣和画谱》中的《摘瓜图》似乎从画名到注释都与《明皇幸蜀图》无关。而叶梦得《避暑录话》中对这一改名现象作了解释:“《明皇幸蜀图》,李思训画……宣和间,内府求画甚急,以其名不佳,独不敢进。明皇作骑马像,前后宦官,宫女,导从略备,道旁瓜圃,宫女有即圃采瓜者。或讳之为《摘瓜图》。”〔18〕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改名原因是“其名不佳”,为什么在进入《宣和画谱》后会因其名不佳而改名呢?
“明皇幸蜀”题材描绘的是唐明皇因“安史之乱”而逃往蜀地避难的史实,从这一角度来看,这一题材是不吉利的,与帝王们喜爱的吉祥题材相违背。帝王都偏爱祥瑞现象和与祥瑞相关的艺术品,宋徽宗尤为突出。在徽宗朝时,各地官员需将出现的祥瑞现象根据祥瑞等级来整理上报到朝廷。宋徽宗不仅局限于文字对祥瑞现象的记载,还命宫廷画师绘制《政和瑞应记》直观记录祥瑞现象。他在与刘混康的信件中曾提到“每念灵承之重,庶臻可致之祥”〔19〕。“灵承”表示善于顺应,“庶”表示希望发生或出现某事,“臻”表示达到(美好的境地),这句话即“每每想到顺应自然的压力,就希望能够促成其达到祥瑞”的意思。宋徽宗为了促成祥瑞现象所做的努力甚多:徽宗在与大臣们欣赏用新乐器演奏的新乐时有瑞鹤盘旋于演奏音乐的场地上空,徽宗认为新乐的和谐与政治的和谐相关,能够引来祥瑞现象,于是大力推行新乐,此后每每演奏新乐都能见瑞鹤盘旋于上空;象征统治者地位的九鼎铸造完成后,在安置九鼎和徽宗行礼时均有鹤群出现,且在最大的鼎附近发现了大瑞等级的甘露,为了延续祥瑞,于是徽宗在铸造九鼎的地点又建造了宝成宫。宋徽宗如此喜爱祥瑞征兆,想必大臣们也众所周知,同时大臣们必定会投其所好。既然如此,编撰《宣和画谱》的大臣大可抛弃《明皇幸蜀图》这个不佳主题的画作,但他们选择留下此画并将其不佳的名字和主题阐释进行修改就显得多此一举了。如此看来,此画定有过人之处。
众所周知,宋徽宗是一位艺术家皇帝,他喜爱绘画、书法、建筑、音律,自创独特的书法字体“瘦金体”,建立翰林书画院,广招画师,极大地提高了画家的地位。宋徽宗喜爱绘画,也了解绘画,他必定知道(传)李昭道《明皇幸蜀图》的技法高超:全景式构图,囊括了山石树木、车马队伍,遒劲的线条描绘车马和人物,独特的皴法表现蜀地山石,利用云雾拉开山与山之间的距离,增加画面空间感,青绿设色与赭红点缀搭配和谐,体现了唐代青绿山水的艺术特色。南宋周密在《云烟过眼录》中记载到徽宗曾临摹过《明皇幸蜀图》(当时被称为《摘瓜图》):“张受益谦号古斋所藏……徽宗临李昭道《摘瓜图》小幅。”〔20〕元代汤垕《古今画鉴》中也有类似记载:“徽宗自画梦游化城图……今在嘉兴陈氏,又见临李昭道摘瓜图,旧在张受益家。今闻在京师某人处。画明皇骑三鬃照夜白马出栈道飞仙岭下,乍见小桥,马惊不进。远地二人摘瓜,后有数骑渐至。奇迹也。”〔21〕由此可知,宋徽宗对这幅画的喜爱。既然徽宗喜欢到会临摹此图,那么编撰《宣和画谱》的官员们也深知这幅图的价值,故不会因其题材不佳而抛弃,只能更改画名和注释后再收录到画谱中。
为何将《明皇幸蜀图》改名为《摘瓜图》而不是其他名字呢?前文有提及《明皇幸蜀图》在北宋有三个名字,实则这三个名字在进入《宣和画谱》前就存在。第一,《明皇摘瓜图》。在苏轼(1037—1101)《书李将军三騣马图》一诗中有所提及:“唐李将军思训作《明皇摘瓜图》。嘉陵山川,帝乘赤骠,起三鬃,与诸王及嫔御十数骑,出飞仙岭下,初见平陆,马皆若惊,而帝马见小桥作徘徊不进状,不知三鬃谓何?后见岑嘉州诗,有《卫节度骠歌》云:‘赤髯胡雏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鬃高。’乃知唐御马多剪治,而三鬃其饰也。”〔22〕此诗描述的《明皇摘瓜图》画面与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记载的《明皇幸蜀图》画面基本相同:“《明皇幸蜀图》,李思训画……山川云物车辇人畜草木禽鸟,无一不具;峰岭重复,径路隐显,渺然有数百里之势,想见为天下名笔……明皇作骑马像,前后宦官,宫女,导从略备,道旁瓜圃,宫女有即圃采瓜者。”〔23〕对比可知《明皇摘瓜图》是《明皇幸蜀图》的另一名称。第二,《摘瓜图》。即苏轼《跋摘瓜图》的诗名,此诗内容为:“元稹《望云骓歌》云:明皇当时无此马,不免骑驴来幸蜀。信如稹言,岂有此权奇蹀躞与嫔御摘瓜山谷间如思训之图乎?然禄山之乱,崔图在蜀,储设甚备,骑驴当时虚语耳。”〔24〕此诗描述可知《摘瓜图》描绘的是“明皇幸蜀”题材,且图中有摘瓜场景,则应该与苏轼所提的《明皇摘瓜图》为同一图,只是省略了“明皇”二字。同理可得《摘瓜图》也是《明皇幸蜀图》的另一名称。第三,《明皇幸蜀道图》。此名出现在米芾(1051—约1107)《画史》中:“苏澥浩然处见寿州人摹《明皇幸蜀道图》,人物甚小,云是李思训本,与宗室仲忽本不同。”〔25〕此处所提的宗室仲忽本可在叶梦得《避暑录话》中发现:“《明皇幸蜀图》,李思训画。藏宗室汝南郡王仲忽家……”〔26〕两处的文献对比可知,宗室汝南郡王仲忽家有《明皇幸蜀图》,而寿州人临摹的版本与宗室仲忽本有人物大小的区别,且未说有其他区别。那么寿州人临摹的《明皇幸蜀图》原本有可能是宗室仲忽本《明皇幸蜀图》。所以《明皇幸蜀道图》也是《明皇幸蜀图》的另一名称。综上所述可知,《明皇摘瓜图》《摘瓜图》《明皇幸蜀道图》都是《明皇幸蜀图》的别称。三个名称中只有《摘瓜图》一名未带有“明皇字样”且未提及“明皇幸蜀”史实,不会触及不佳主题,故被《宣和画谱》编撰官员直接拿来著录就有极大可能了。注释为与武后残害子嗣的内容相关,就可能是望题生义了,既能避忌“明皇幸蜀”内容的不佳,又能体现宋徽宗不喜爱亲友手足相残的善念,实为一举两得。
在北宋徽宗朝宫廷内“明皇幸蜀”题材是有所避忌的题材,但在北宋民间,“明皇幸蜀”题材在诗人作诗时却有不同方面的意义。王禹偁(954—1001)的咏花诗《芍药花开忆牡丹绝句》:“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明皇幸蜀杨妃死,纵有嫔嫱不喜看。”〔27〕将明皇幸蜀时在马嵬驿被迫赐死杨贵妃的事件融入诗中。以牡丹喻杨贵妃,杨贵妃之死与牡丹凋落相比,体现出诗人对杨贵妃逝去的惋惜。而最后一句“纵有嫔嫱不喜看”则表现出唐明皇对杨贵妃的喜爱,即使有众多嫔妃但都比不上杨贵妃。王禹偁这首咏花诗看似咏花赞扬牡丹芍药,实则是借花喻人。从“明皇幸蜀”题材中的马嵬驿杨贵妃之死部分的史实,体现了唐明皇赐死杨贵妃的无奈和对杨贵妃的专情之意。
北宋另一诗人石介(1005—1045)作有《过飞仙岭二首》:“入蜀牵吟景象浓,云山万叠与千重。痴岩顽壑无奇观,不似飞仙数朵峰。御爱数峰非拔秀,当时驻跸欲忘还。飞仙急过无真赏,始信明皇不识山。”〔28〕此诗描述了“明皇幸蜀”经过四川广元飞仙岭时所见的美景。最后一句“飞仙急过无真赏,始信明皇不识山”一语双关,一方面表达了唐明皇在入蜀避难时的急迫,无心欣赏蜀地风光,另一方面暗讽唐明皇“不识山”即无法分清良臣和佞臣,错用奸臣而导致“安史之乱”和如今逃亡的窘境。这首诗看似描写飞仙岭的风光,实则有劝诫作用,劝诫君王要知人识人才能用人,要辨别良臣和佞臣。
李纲《题伯时明皇蜀道图》创作于1123年至1124年之间〔29〕,正是徽宗朝面临女真人不断入侵的时期,他作此题画诗来劝诫宋徽宗。诗的内容为:“君不见开元天宝同一主,治乱相翻如手举。掔盈欲恶虽一人,变易安危原近辅。姚宋已死九龄黜,谁使杨钊继林甫。宫中太真专宠私,塞外番酋成跋扈。祸胎养就不自知,漫向华清遗七箸……千秋万岁不胜悲,玉辇金舆尽黄土。空令画手思入神,一写丹青戒今古。”〔30〕这首诗不单单是针对《明皇蜀道图》的画作内容而题,实则是一首咏史诗,讲述了“安史之乱”以及明皇幸蜀的史实。最后两句“空令画手思入神,一写丹青戒今古”则点明了此诗的含义:劝诫帝王以唐明皇为戒,要亲近忠义良臣,远离奸佞小臣。
北宋时期的“明皇幸蜀”题材含义变得多样。在徽宗朝宫廷中虽然是被避忌的不祥题材,但却因为《明皇幸蜀图》的技法高超被宋徽宗所喜爱,故被讳之为《摘瓜图》并收录到《宣和画谱》中。王禹偁则看到了唐明皇的另外一面,作《芍药花开忆牡丹绝句》,着重提到了“明皇幸蜀”时赐死杨贵妃的典故,表现唐明皇对于杨贵妃的痴情和赐死杨贵妃的无奈。石介则是借“明皇幸蜀”题材作《过飞仙岭二首》,看似描写了蜀地风光,但隐喻了唐明皇不辨衷佞。此诗对后代帝王有劝诫作用。同样有劝诫作用的诗是李纲所作的《题伯时明皇蜀道图》,他作诗的时间正是徽宗朝外患尤为严重的时期,他借画作咏史诗,以“安史之乱”和“明皇幸蜀”的史实对正处在金兵入侵危局中的徽宗进行劝诫和警惕。
北宋在“靖康之难”后被金灭国,宋徽宗以及宋钦宗被金兵所掳,徽宗第九子赵构(宋高宗)在南京应天府称帝,国号“宋”,史称为南宋。宋高宗在位期间任奸臣秦桧为宰相,与秦桧一起诬陷抗金名将岳飞,并将其毒死于风波亭。南宋与金国签订《绍兴和议》,割让大片土地,进贡大量钱财珍宝。陆游(1125—1210)对于宋高宗这种昏庸的做法表示不满,于淳熙三年(1176)作诗《题明皇幸蜀图》来讽刺宋高宗:“天宝政事何披猖,使典相国胡奴王。弄权杨李不足怪,阿瞒手自裂纪纲。八姨富贵尚有理,何至诏书褒五郎。卢龙贼骑已汹汹,丹凤神语犹琅琅。人知大势危累卵,天稔奇祸如崩墙。台省诸公独耐事,歌咏功德卑虞唐。一朝杀气横天末,疋马西奔几不脱。向来谄子知几人,贼前称臣草间活。剑南万里望秦天,行殿春寒闻杜鹃。老臣九龄不可作,鱼蠹蛛丝金监篇。”〔31〕此题画诗描述了唐明皇在张九龄死后错用奸臣安禄山和奸相李林甫等人,在奸佞小臣的惑乱下变得昏庸,最后至“安史之乱”而幸蜀避难的史实。陆游借“安史之乱”和“明皇幸蜀”的史实借古讽今,讽刺宋高宗杀岳飞而重用秦桧,并与金国签订割让协议。此诗最后一句“老臣九龄不可作,鱼蠹蛛丝金监篇”中的“金监篇”指的是张九龄在唐明皇生日时所赠的《千秋金镜录》,这是一部由张九龄搜集汇编而成的集历代兴衰事件于一体的书。张九龄希望唐明皇以前世兴废为“金镜”,鉴内心,明善恶,然而明皇并未做到张九龄的期望。陆游将此典故写入《题明皇幸蜀图》中,一方面是讽刺宋高宗与唐明皇一般,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警戒南宋新帝宋孝宗赵昚,治理国家要以史为鉴。
南宋的“内忧外患”一直存在,赵汝鐩(1172—1246)忧国忧民,作《义兽行》来讽刺百官以及劝诫帝王。《义兽行》:“君不见明皇有象能拜舞,看定禄山瞪目怒。又不见昭宗有猴能起居,望见全忠夺臂呼。两朝玩物固丧志,异类报国乃仗义。天宝大驾蜀道巡,开平初元唐祚倾。百僚奉贼身尽窜,宰相畏族神不宁。尔象尔猴忿且嗔,其面虽兽心则人。当时节士知有几,壮哉义兽不怕死。”〔32〕诗中赞扬兽的忠义之行,讽刺百官为“贼”效力,暗嘲奸臣“人面兽心”不如兽的“兽面人心”。赵汝鐩借唐明皇“安史之乱”“明皇幸蜀”,以及唐昭宗的史实来警戒南宋帝王。刘克庄(1187—1269)也有作《明皇幸蜀图》一诗来警示南宋帝王。《明皇幸蜀图》此诗云:“失守文皇业,来听望帝声。向令曲江在,吾岂有兹行。”〔33〕诗中的“望帝声”指杜鹃鸟的悲鸣,暗指唐明皇幸蜀避难。“曲江”则是张曲江,即张九龄。诗意为若张九龄还在世,唐明皇则不会有幸蜀避难之行。张九龄善于谏言,能够帮助唐明皇辨别忠佞。刘克庄借“明皇幸蜀”题材来劝诫帝王要听进谏,善用明辨是非善恶的忠臣。
南宋的国情和帝王的种种举措令南宋诗人们深忧,他们借“安史之乱”和“明皇幸蜀”的历史题材作诗,表达他们对南宋朝廷的讽刺和对帝王的劝诫。陆游作《题明皇幸蜀图》题画诗来讽刺宋高宗,同时希望宋孝宗以前史为鉴。赵汝鐩作《义兽行》,诗中提及的史实对帝王有劝诫作用,除此之外,诗中还有借“兽”暗讽南宋百官和人面兽心的奸臣。刘克庄亦作《明皇幸蜀图》一诗对帝王进行劝诫,要择忠臣,弃奸臣。
“明皇幸蜀”题材在唐宋普遍被运用于创作诗画。“明皇幸蜀”题材的绘画作品最早源于(传)唐李昭道纪实性的作品《明皇幸蜀图》,后被徽宗朝宫廷视“明皇幸蜀”为不佳题材,讳之为《摘瓜图》。北宋南宋期间有数多《明皇幸蜀图》摹本,但均为绘画技法上的崇拜临摹。而这一题材作为诗的内容被记载最早可追溯到唐明皇本人,他在蜀地回京途中作《幸蜀西至剑门》,抒发自己错用佞臣的悔意和对有能力的大臣们的欣赏。幸蜀事件后,“明皇幸蜀”题材多被用为诗人对帝王进行劝诫和讽刺的内容融入诗中。唐代元稹、贯休,北宋石介、李纲,南宋陆游、赵汝鐩、刘克庄,都以“明皇幸蜀”题材作诗,劝诫警示历代帝王,要善于纳谏,辨别忠佞,以史为鉴。元稹更是在诗中表达了自己不愿与奸佞小臣为伍的情感,陆游和赵汝鐩在劝诫的同时借古讽今,暗讽帝王和大臣们。北宋王禹偁则作诗《芍药花开忆牡丹绝句》,诗中以“明皇幸蜀”时无奈赐死杨贵妃的史料,体现了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歉意与痴情。
关于“明皇幸蜀图”,笔者有一个假设。观今台北故宫本《明皇幸蜀图》的画面内容,笔者不禁问:这幅图描绘的真是唐明皇逃难幸蜀的史实吗?目前,此本绘画的名字《明皇幸蜀图》由台北故宫博物院原院长李霖灿所定。在他定这个名字之前此图名为《宋人关山行旅图》,是否有可能是李霖灿定名有错?此本中所画图像并未有宋人记载关于《明皇幸蜀图》中的摘瓜图像,有可能只是一幅简单的出游图。如果它只是一幅简单的出游图,那么此图祖本是否与《明皇幸蜀图》有关?关于《明皇幸蜀图》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皇幸蜀图》的研究目前还有许多疑问,需要学者们深入研究与探讨。
注释:
﹡ 本文为广西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项目《唐宋绘画中唐明皇形象及画作背后的隐喻》(批准文号:桂学位〔2014〕18号,项目编号:YCSW2020207)的部分成果。
〔1〕本文中《明皇幸蜀图》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明皇幸蜀图”为文献记载中的版本。
〔2〕庄申对于李思训的卒年提出三种说法:一、卒于开元丙辰四年(716);二、卒于开元庚申八年(720);三、卒于开元壬戌十年(722)。此三种说法均不可能经历“安史之乱”及“明皇幸蜀”事件。故,《明皇幸蜀图》归于李思训名下则不符合史实。见:庄申《中国画史研究》,台北:正中书局1959年版,第224页。又,李霖灿据《旧唐书·卷六十·李叔良传》,李思训卒于开元丙辰四年(716)。故,也与史实不符,李氏认为:“大李将军无明皇幸蜀之图,若有,是由于大小父子之误,应一律判归小李将军名下为是。”见:李霖灿《中国名画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9页。而谈晟广与金维诺认为李思训卒年应为718年,见:谈晟广《从“明皇幸蜀图”谈李思训的生平(上)》,《画刊》,2020年第4期,第73—79页。金维诺《李思训父子》,《文物》,1961第06期,第13页。
〔3〕北宋叶梦得称:“《明皇幸蜀图》……以其名不佳……或讳之为《摘瓜图》。”见:〔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74页。
〔4〕谈晟广《从“明皇幸蜀图”谈李思训的生平(下)》,《画刊》,2020年第5期,第69-74页。
〔5〕〔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85-86页。
〔6〕〔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15页。
〔7〕〔宋〕李昉等《太平广记:足本》,北京:团结出版社1994年版,第978页。
〔8〕〔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367页。
〔9〕同上,第369页。
〔10〕《宣和画谱(卷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22页。
〔11〕〔明〕张丑《清河书画舫》,《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版,第376页。
〔12〕〔元〕王恽《秋涧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1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350页。
〔13〕〔宋〕陈揆《南宋馆阁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5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477-478页。
〔14〕《御定全唐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2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29页。
〔15〕〔唐〕元稹《元氏长庆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9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472页。
〔16〕《御定全唐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31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91页。
〔17〕同〔10〕,第 122页。
〔18〕〔23〕〔26〕〔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74页。
〔19〕〔明〕刘大彬编《茅山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94页。
〔20〕〔宋〕周密《云烟过眼录》,《中国书画全书》(第2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40页。
〔21〕〔元〕汤垕《古今画鉴》,《中国书画全书》(第2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00页。
〔22〕〔宋〕苏轼《苏东坡全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3232页。
〔24〕〔宋〕苏轼《东坡题跋》,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278页。
〔25〕〔宋〕米芾《画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2页。
〔27〕傅璇琮等《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764页。
〔28〕〔宋〕石介《徂徕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0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14页。
〔29〕《李纲全集》卷十六诗十二首开篇有记载:“癸卯至甲辰岁,作四十四首。乙巳春赴奉常,召如京,作八首。”由此可推断出此诗作于1123年至1124年之间。见(宋)李纲《李纲全集》,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192页。
〔30〕前揭《李纲全集》第197页。
〔31〕〔宋〕陆游《剑南诗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12页。
〔32〕〔清〕庄仲方《南宋文范外编》(卷4),江苏书局(刻板)1888年版,第15页。
〔33〕傅璇琮等《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63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