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进
时间是战略规划的内在要素。然而在现有的战略研究中,时间被忽视了,研究者们并未意识到时间维度对于制定和认识战略的重要性。本文将主要探讨时间与战略目标之间的耦合,即为什么时间维度对战略目标的设定至关重要。具体而言,本文拟研究三方面问题:时间为什么必须与战略目标相耦合?时间如何与战略目标相耦合?扭曲时间维度的因素及后果是什么?
在战略规划和执行过程中,战略目标的设定与调整至关重要,它是战略的龙头,并影响到战略步骤、战略操作和战略评估等一系列后续操作问题。一个战略目标的合理性涉及战略行为主体的利益、资源、能力、压力和时间等多个要素,其中利益、资源和能力是行为主体能够较好掌控的因素,也就是所谓的“知己”;压力(或者叫干扰因素)是行为主体无法彻底掌控的因素,也就是所谓的“知彼”;时间是指战略目标在多长时间里达成或维持,它是“知己”与“知彼”之间的一个桥梁,使两者能够有效沟通,共同形成一个完整的战略目标。因此,目标与时间的耦合非常重要,目标应当是有时间限制的目标,没有时间限制的目标将导致执行者难以操作。比如,在作战指挥中,上级给下级下达命令时通常有时间限制,即命令你部何时抵达何地,或命令你部何时达成何种战斗目标。如果没有时间限制,下级将不知如何执行或者将贻误战机。在军事指挥以外的领域,带有时间限制的各类战略目标广泛存在,比如中国的“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五年计划等。
时间维度对于战略目标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以帮助决策者确定合理的战略节奏和制定相应的战略步骤。既定的战略节奏和战略步骤又将影响行为主体动员资源的力度,以及影响外在压力的程度。以党的十三大提出“三步走”战略和党的十五大提出“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为例,这两个战略合起来规划了中国从1980年到2049年的国家发展战略,堪称中国的大战略。这个大战略的终极目标是中国要在2049年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在这样长的时间段里,中国政府把这一大战略目标又切分成若干阶段性目标,包括解决温饱问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而对于每一个阶段性目标,中国政府都明确了时间限制,比如党的十三大报告要求中国在1990年解决温饱问题,2000年建成小康社会,2049年成为中等发达国家,基本实现现代化;党的十六大报告要求中国在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2049年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党的十九大报告增加了一个阶段性目标,即在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
可以看出,上述每一个阶段的时间跨度都在十年以上,从目前执行的情况来看,战略阶段的划分和阶段性战略目标的设定都比较合理,因此战略节奏是比较得当的,既不显得十分紧迫,也不显得时间过于松驰。合理的战略节奏使得中国政府在制定和执行具体的政策时既不至于过度动员和运用国家资源,使国家经济和社会进入一种“亢奋”状态;也不至于动员乏力,使国家经济和社会进入一种“惰性”状态。另外,合理的战略节奏也使中国面临的外部压力不至于上升得过快,没有使有关国家因中国的崛起而过早地形成对华敌意或制衡性同盟。
反之,如果一个战略目标的时间限定过紧,则会出现一系列后续问题,包括战略步骤过密、战略节奏过快。过快的节奏要求行为主体加大加速资源动员力度,从而造成资源的过度消耗,引起人力物力的紧张,最终欲速而不达。
在这方面,中国也是有沉痛教训的。1957年11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提出了“大跃进”的口号。1958年5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争取在主要工业产品的产量方面在十年内超过英国,在十五年内赶上美国(所谓的“超英赶美”)。根据这一目标,会上通过了第二个五年计划,提出了一系列不切实际的任务和指标。会后,全国各条战线掀起了“大跃进”的高潮。“大跃进”的结果当然可知。仔细分析起来,志在“超英赶美”本身并无错误,错误的是时间设定,当时的中国根本没有可能在十年和十五年这两个时间段内实现“超英赶美”的战略目标。
1981年6月,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指出,“由于对社会主义经济发展规律和中国经济的基本情况认识不够,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经验不足,加之在胜利面前滋长了骄傲自满情绪,急于求成,夸大主观意志和主观努力的作用,因而在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提出之后,没经过认真的调查研究,就轻率地发动了‘大跃进’运动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使得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严重地泛滥开来”。分析这段话可以得知,党在反思“大跃进”失误时是有几个递进的层次的。首先,党认为当时设定的在十五年内“超英赶美”这一目标过高;其次,过高的目标带来过急的操作步骤,即所谓“急于求成”;再次,为了“急于求成”,就只好夸大主观意志和主观努力的作用;最后,在夸大主观因素的趋动下,不切实际地动员资源,结果造成严重后果。
战略目标有刚性目标和弹性目标之分。刚性目标就是到时候必须实现的目标,因此这类目标比较易于衡量,特别是易于定量衡量。弹性目标虽然也有时间限制,但这类目标有一定的模糊性,不易于定量衡量。因此,弹性目标的表述比较原则和模糊,给决策者留有一定的余地。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决策者不能确定在执行期内所受内外因素的制约情况如何,所以给自己留下一定的操作余地。
如果我们把时间维度分为有时间限制和无时间限制,把目标分为刚性目标和弹性目标,则可得到四种类型的战略目标。第一种是有时间限制的刚性目标。这类战略目标的特点是易于衡量,很多能够转化为具体的衡量指标,行为体的战略执行能力强,内外因素较易于控制。中国的五年计划、“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都属于这类目标。
第二种是无时间限制的刚性目标。这类目标具体又可细分为两个亚型。一是长期性目标。长期性目标是指需要长期维持、没有时间限制的目标,这类目标的衡量有模糊性,行为体的战略执行能力强,内外部因素复杂但可以控制。美国维持世界霸权和超级大国地位的国家战略目标就属于这类目标。二是无法确定时间限制的目标。这类目标易于衡量,行为体的战略执行能力较强,但因内外部因素复杂且难以有效控制而无法确定达成目标的具体时间。比如,中国两岸统一就属于这类目标。
第三种是有时间限制的弹性目标。这类目标的衡量有一定的模糊性,行为体的战略执行能力较强,但内外因素复杂,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和美海军2035年远景规划中提出的规划目标就属于这类目标。
第四种是无时间限制的弹性目标。这类目标的衡量有一定的模糊性,行为体战略执行能力较低或者内外环境复杂且难以有效控制。比如,日本早在19世纪80年代左右就逐步形成了要称霸东亚的战略目标(日本称之为“大陆政策”),但对于何时能够达到这一目标没有任何表述。这主要是因为日本当时国力不强,战略执行能力有限,更重要的是还面临西方列强(特别是沙俄)和中国的阻碍,它能否以及何时能够击败中国和沙俄,存在太大的不确定性。
影响时间维度的因素比较多,包括但不限于大战略目标、历史因素、国内因素、国际因素、个人因素。如果一项战略是国家大战略的组成部分或是其阶段性战略,则其战略目标的时间限定就受到国家大战略的制约。国内因素和国际因素对时间维度都会产生影响,但相比而言,国内因素的可控性远远高于国际因素。个人因素在时间维度问题上发挥的作用不可小视,领导人个人的意愿与风格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影响时间维度。
上述因素都有可能扭曲时间维度,从而造成战略目标偏移的后果。在理论上,扭曲时间维度有两种情况,一是拉长时间进度,二是缩短时间进度。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通常是被动选择,即因种种因素的限制不得已而为之,旨在避损,而后者是主动选择,即因种种因素而蓄意为之,旨在获益或争先,并且前者对大战略的危害远小于后者。拉长时间进度可能会对达成大战略目标产生一定的影响,但很难有决定性影响。比如,实现大陆与台湾的统一是中国的大战略目标之一。朝鲜战争爆发后,美海军第六舰队进入台湾海峡,随后美蒋结成军事同盟。考虑到中美在海军实力方面的巨大差异,中国不得不将两岸统一的策略由“武力统一”改为“和平统一”,并承诺给予台湾当局相当优惠的统一条件。贯彻“和平统一”方针肯定拉长了祖国实现统一的时间,但很难说对实现统一的目标造成严重伤害。
本文将侧重于研究缩短时间进度的情况。缩短时间进度有两种可能性:一是目标不变,但压缩时间进度,拟提前达成目标;二是时间进度不变,但提高目标水平,以期达成更高的目标。导致这一现象出现的原因可能有三种:夸大外部威胁、机会窗口、突发事件。任何单一或几种因素的组合都有可能导致目标偏移现象的出现。
第一,夸大外部威胁。本文讨论的威胁指的是一种威胁认知或者感知,即基于对对手能力和意图的认知而产生的对方在未来可能对自身利益造成损害的预料。在国际关系中,权力结构本身通常是良性的,但是被决策者所认知的权力结构往往是恶性的,决策者会倾向于过度认知体系内存在的威胁,夸大对手行动的威胁性,从而制定出过高的目标。
国家决策者对于对手威胁的过度认知受到国际结构因素的影响,包括国际体系的无政府性和安全困境。正是因为国家生存在一个无政府的、自助的国际体系内,再加上国家意图和国际环境的高度不确定性,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国家常常将其他国家的军事力量视为一种敌对的、进攻性的威胁。于是,夸大外部威胁是国际社会经常发生之事,因为对对手实力和行为的任何无视和轻视态度都可能是对自身安全的不负责任,当两个国家都秉持这种威胁认知时,一种被杰维斯称为螺旋模式(spiral model)的冲突模型便会产生。
从国家内部来看,统治集团也存在夸大外部威胁的倾向。哪怕对手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有限意图,统治集团也有可能夸大对手威胁,以满足自身特定利益需求。特定利益集团可以通过游说等方式成功挟持国家政策,而前者可以从对外扩张本身中获益。但更多的情况是,统治精英并不必然从对外扩张本身中获益,而是从与之相伴而生的民族主义、社会团结和社会动员中获益。通过夸大外部威胁,统治阶级就可以为自己的统治和社会资源的获取提供一个合法的正当理由,甚至可以借此转移国内矛盾,平息国内存在的对其统治的各种挑战。随着时间的发展,因为后坐力效应和自我实现等心理因素,不单单是特定的宣传对象,最后整个社会乃至统治精英自己也逐步相信夸大后的威胁论调,这种论调形成的自我和社会压力还可能进一步推动统治阶级扩大原定的战略目标。
第二,抓住机会窗口。窗口指的是一个国家相对实力即将衰弱或是正在衰弱的一个时期,可从三个层面进行识别,分别是机会窗口(一种正在减弱的进攻性机会)和脆弱性窗口(一种正在成长的防御性弱点),长期窗口(产生于均势过程中的缓慢趋势)和短期窗口(产生于能迅速改变均势的军事行动),内部(军事和经济)窗口和外部(外交)窗口。因此,本国和他国绝对实力的变化都可能打开特定的窗口期,无论是哪种类型的窗口,都会引起“现在比以后更好”的判断。这就会促使国家从谨慎变得好斗,易于采取过度的扩张性政策,提前行动,追求过高的超前目标和权力。因为决策者认为,若是现在不这么做的话,将永远失去这个有利的机会。此外,决策者通常认为窗口期存续时间短暂,稍纵即逝,因此,需要在窗口关闭之前赶紧抓住所谓的良机。而这会导致战略前期准备仓促进行或被简化,战略决策缺乏足够的基本判断信息,进一步加剧上述情况。
另外,针对实施阶段的目标偏移情况来说,抓住自身机会窗口期的决策心理同样具有解释力,但是这里的机会窗口通常指的是特定战略行动开辟的暂时性的战略优势。短暂的战略优势通常会鼓动决策者追求战略目标的进一步升级,一方面是因为决策者通常具有“乘胜追击”的心理,另一方面是因为战略资源已然投入,决策者很难在轻易取胜后便及时收回资源。例如朝鲜战争时期,美军会采取越过“三八线”的战略升级行动就与其在仁川登陆后打开的军事优势窗口有一定关系。
第三,突发事件带来的情势转变。回顾国际关系史,一些突发事件的确会对一国的战略目标产生直接影响。从短期来看,突发情况可能直接导致战场局势的变化,例如十月革命的胜利直接导致俄国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战场形势。从长期来看,突发事件会对一国的战略目标造成无法预见的持久影响。例如美国在经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这两场消耗性战争后基本确立了战略克制的方针,基本不再深度卷入海外军事冲突,但是“9·11”事件的爆发直接导致美国决心在全球打击恐怖主义势力,从而发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造成了巨大的战略损耗。
时间维度与战略目标的耦合问题可以出现在任何国家的战略规划和执行当中。如果大国出现这一问题,其后果对国际关系的影响会更大。在大国当中,崛起国与守成国应当更加注意这一问题,因为它们对国际关系的发展可能具有决定性作用。因此,探讨战略目标的时间维度问题对我们研究当前大国战略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首先,大国要有战略定力。从中长期来看,大国在内政和外交上都会遇到不同程度的顺境和逆境。顺境时容易高估自己,低估困难,逆境时则容易急躁冒进。苏联入侵阿富汗是典型的在顺境时高估自己、低估困难的案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是典型的急躁冒进的案例。因此,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崛起国都要保持战略耐心,不轻易改变时间或调整目标。
其次,要给战略目标设定合理的时间限制。要么在既定的时间段里设定合理的目标,要么为目标的达成设定合理的时间限制。战略目标与时间维度的合理结合取决于多种主客观因素和内外因素,但是要特别注意控制个人或小团体因素的影响。不管是个人还是小团体,都容易压制反对声音的出现,犯“一言堂”的错误。
最后,大国要能及时回调止损。一旦出现战略目标偏移现象,大国要能及时发现,及时回调,及时止损。对于大国来说,及时回调止损的困难在于前期的沉没成本比较高,导致船大难调头。这方面的负面案例很多,比如美国结束越南战争、美国结束反恐战争、苏联结束阿富汗战争,等等,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