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畅
(作者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助理研究员;摘自《外国文学评论》2021年第3期;原题为《“我不属于大世界,我属于小世界”:贝克特作品中的自然意象溯源》)
在2016年人类纪话语兴起以及近期全球新冠危机的影响下,贝克特研究的关注重点在近年来转向了人与非人的生态关联问题。在不同理论的观照下,生态视角下的贝克特研究共同探讨了贝克特作品中人与非人共生联结的生态关系与本体论,尤其以灾难与末世论为线索,考察贝克特作品中人与自然世界的共同毁灭,以期在生态危机时代为人类敲响警钟。
但吊诡的是,生态视角在2016年以前的贝克特研究中一直处于边缘位置。因为不论是贝克特戏剧中的黑暗舞台,还是他对荒芜景观的反复描绘,抑或是建立于“无”之上的美学与本体论,都使得研究者们认为,贝克特旨在以脑海里的文学想象取消现实的物质世界。的确,自贝克特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莫菲》(Murphy,1938)起,其作品中的自然世界就时常被人物的脑海世界所取代。《莫菲》的同名主人公宣称“我不属于大世界,我属于小世界”。小世界就是脑海里的世界,大世界则是人类所感知到的物质现实,小世界在幻想中对大世界作出超越与抵抗。莫菲似乎正是在替贝克特本人发声:贝克特始终对物质现实保持警惕,从《莫菲》呈现的由黑暗构成的小世界,到贝克特最后一部电视作品《什么哪里》(Quoi où,1982)中那三张隐现于灰暗之中的人脸,虚无缥缈的幻象世界贯穿了贝克特的整个创作生涯,且比重越来越大,重要性也越来越凸显。
遗憾的是,生态视阈下的贝克特研究致力于探寻其作品中人与自然之关系的蛛丝马迹,却选择性地忽略了贝克特作品中小世界与大世界的对立问题。如果贝克特作品中处于根本地位的小世界的确如研究者所言是对物质现实的放弃,那么生态主义路径的贝克特研究的合法性何在?如若前人的研究不够全面,小世界与大世界其实有着更为复杂的关联,那么这一关联有着怎样的形态?它是否仍旧呈现了人与非人在本体上的联结共生?这些问题都亟待回答。
本文认为,贝克特之所以建构小世界意象,并非为了将主观心灵与客观物质相对立,而是出于对人类自然感知中的大世界的不信任,故而尝试在小世界中展望一种以“无”为根本特征的、超越人类自然感知的宇宙本体论。这一本体论以人类与非人的深度融合为前提,与大世界既保持距离又有所呼应,展现了贝克特对宇宙物质现实的深刻理解。通过剖析贝克特作品中小世界与大世界的关系,溯源其背后的思想文化网络,本文尝试揭示贝克特作品的创作动机与其本体论中蕴含的生态意义,希望能为贝克特作品发挥现实影响打下更扎实的基础。
贝克特屡次在非虚构作品中通过小世界意象表达自己的艺术观,且曾直接将小世界同石头这种自然物质联系在一起。石头构筑了贝克特的小世界,而石头恰恰又是自然界中的物质存在,是大世界的一部分,这意味着关于石头的文学想象或许是打开小世界与大世界关系的钥匙。
现有研究对贝克特作品中的石头意象已有些许关注,但它们都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即,从贝克特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到其最后一篇短篇散文作品,石头都绝不仅仅是心灵的隐喻,而更是与人体一次又一次发生接触与反应的物质性存在。石头不仅仅是隐喻,它作为物质性的存在与人体、生命之间的密切关系,在贝克特的作品中占有不可否认的地位,因此石头与小世界的关联远比隐喻更加复杂。
贝克特作品中还有许多类似于“石化”的角色,它们被形容为像石头一般,虽然活着,却毫无生气。希腊罗马神话中经常出现与“石化”相关的情节,石化的人失去了生命,但并没有完全死亡,“石化”打破了人类生死的二分,表示一种神秘的超自然状态,而这一神话想象的根源是米诺斯宗教对石头的信仰。由此或可推断,贝克特描绘角色与石头接触或“石化”,就是为了呈现一种超越自然现实、时间的神秘状态。
在爱尔兰长大的贝克特自小就经常玩石头,并有保存石头的习惯。诺尔森在他的贝克特传记中记录道:“[贝克特]将这种兴趣与弗洛伊德的观点相联系,弗洛伊德认为人类会怀念出生前的时期,渴望回到矿物质状态。”矿物质状态就是成为石头,就是在死亡冲动下达到绝对的停滞与零能量。它既是对出生前的怀念,又是向死亡的驱动,表达了人们对生命的倦怠和对虚无的渴望。贝克特那些“石化”的角色正是因为接近于这种矿物质状态,才变成了停滞但永生的石头,而这也正呼应了前文提及的贝克特以“无”作为自己创作出发点的论述。
贝克特的作品中还有石头以外的其他几种自然物质反复出现,包括指甲、头发、骨头、泥土与灰尘。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物质都与人体密切相关:指甲、头发与骨头是人体的一部分,在人死后变成不易腐烂的物质存在;泥土与灰尘则是人死后的归属地。更重要的是,这些自然物质无一例外都从大世界迁移到了小世界,成为非生非死状态下的非人“意识”的寓居场所,不再指涉人类自然感知下的大世界,而是一个超越人类生死的非人“意识”所感知到的小世界。且这一小世界在不同的自然意象中呈现出不同的特征:石头凸显了小世界的禁锢与停滞,骨头建立了小世界与艺术想象的关联,泥土体现了小世界的阈限性,灰尘则展示了小世界的荒芜。
贝克特笔下的人物有的石化,有的只剩骨头,有的爬行于泥土中,有的化为灰尘,他们接近着“矿物质状态”,死去却不能湮灭,求重生又不得,被永远地困顿于生死之间的阈限阶段。此时,他们似乎不再是人,而更像是某种非人存在,一点点失去了他们原有的属于人类的自然感知。罗西·布拉伊多蒂借用德勒兹与瓜塔里的概念,将这个人类在死亡后成为非人存在的过程称为“生成不可感知”,认为大写的生命(Life)与人类生命(life)不同,前者是非人的宇宙之力和能量,在它面前,人类的死亡只是一个渗透性的门槛,人类通过死亡将自己从有限性中解救出来,投入宇宙洪流,投入大写的生命之中。也就是说,渴望回到矿物质状态的人,不仅是在怀念生前或是向往死亡,更是在祈求与宇宙合一。我们由此可以认为,贝克特作品中的小世界不单纯是人物在脑海中想象出来的意识世界,也是人类在死亡后融入自然世界、融入宇宙洪流,作为非人存在或是“一具虚拟的尸体”所体验到的世界。这个世界由来自大世界的自然物质构成,但却是一个全然不同于人类自然感知下的大世界的界域,它是贝克特想象的非人“意识”所感受到的“整体意义上的宇宙”。从这个意义上讲,小世界突破了人类生命与感知的局限性,反而比大世界更加辽阔。
贝克特小世界意象的形成首先受到了叔本华哲学的影响,他从叔本华的著作中汲取营养,同时又有所超越。叔本华意志与表象的区分可以说与贝克特小世界和大世界的区分异曲同工:贝克特的小世界与意志世界一样自在且不受时空限制,而大世界则与现象世界一样杂乱且仅停留于表象。有趣的是,叔本华并不将所有的自然现象和物质都视为表象,正如贝克特在小世界中保留了灰尘,叔本华也将灰尘视为不朽意志的表征。我们可以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贝克特是在叔本华的影响下,以灰尘构筑了小世界,并视之为与大世界全然不同的两种界域。同时,如果对叔本华来说,只有灰尘最能反映世界的真实形态即意志,那么当贝克特将小世界描述为只剩下尘埃时,也可以被理解为是在尝试接近宇宙的神秘本质。这样看来,对大世界的放弃,不仅仅是心灵或意识对物质现实的超越,更关乎宇宙本体的样貌,即这个世界的本质究竟如何,或者说,人类视阈之外的、超越人类生死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叔本华也认为,意志在自然界中总是表现为抢夺与争斗。值得注意的是,他很快便否定了意志及其主导的争夺的欲望,在1851年的《附录与补遗》中,他论证道,如果一个人可以通过审美和禁欲而否定意志,就可以达到“相对的虚无”,在这种“无”的神秘状态中,一切都清澈而澄明。贝克特也将“无”看作自己创作的出发点。贝克特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叔本华的“相对的虚无”概念,但二人对意志的放弃、对虚无的审美体验的强调,毋庸置疑存在亲缘性。叔本华与贝克特之间的相通性证明,“无”与贝克特小世界、大世界的关系不容忽视。实际上,进一步深入贝克特所处的思想及知识网络,我们可以发现,另外还有两个思想流派为贝克特勾连起了“无”、小世界与大世界,它们分别是东方的佛教与欧洲的现象学运动。
莫伊拉·尼科尔斯认为,叔本华后期关于“相对的虚无”的观念是在佛教的影响下形成的。在贝克特思想形成的20世纪30年代,欧洲对佛教的论述大多把佛教视为一种理性的哲学思想。贝克特巴黎家中的图书馆中有一本不太知名的德国哲学家奥尔加·普鲁马赫的著作《历史与当代的悲观主义》,贝克特就其中的佛教部分所做的笔记证明他对佛教有不少了解。贝克特的作品也会若隐若现地指涉佛教。早在其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莫菲》中,贝克特就重点刻画了一段类似于佛教禅定的体验。莫菲对“无”的感知、叔本华的“相对的虚无”概念以及普鲁马赫论述的“感知上的无”传达了同样的讯息:要想抵达真实,便需要放弃对虚妄的大世界的感知,追寻其背后的“无”。
佛教之外,另一个兴盛于20世纪30年代的思想运动,也对贝克特追求虚无的小世界意象产生了重要影响,那就是埃德蒙·胡塞尔所开启的现象学运动。胡塞尔早年从叔本华那里获得了有关佛教的信息,指出佛教是“超越论的”(transcendental)而不是“超越的”(transcendent),阐明了佛教与他自己的超越论现象学之间的相似之处:佛教和胡塞尔的现象学都旨在超越自然态度、自然生活和自然世界,以便从小世界中达到真理。正如我们先前所论证的,这当然也是贝克特所追求的目标。
贝克特很有可能是通过现象学运动的另一重要人物萨特而对胡塞尔有所了解。佛教与超越论现象学之间仍存在根本差别,且这一差别直接反映了贝克特小世界与“无”之间的复杂关系。尽管佛教和超越论现象学都于内在的质疑中否定了大世界,但佛教专注于对澄明的存在的认识和对“无”的体验,超越论现象学则着眼于一个纯粹意识的结构与功能,且这个纯粹意识是剥离了自然态度的确定性存在。贝克特一方面渴望佛教和叔本华哲学放弃大世界的结果,渴望在小世界中感受纯粹的虚无;但另一方面他也保留了一个不断怀疑的意识,使得虚无无法真正到达。他与佛教和超越论现象学都既存在关联,又保持了距离,他既不相信科学理性,也不相信“无”的救赎。佛教与叔本华哲学信仰“无”,现象学论证绝对的“存在”,而贝克特却在“无”与“存在”之间反复徘徊。“无”不可抵达,“存在”也不可抵达,“无”与“存在”都不是贝克特的终极现实,“无”与“存在”间的反复徘徊才是。同时,贝克特20世纪30年代的阅读笔记表明,他曾接触过现代科学和道家对“有”“无”关系的论述,它们也有可能影响了贝克特对“有”与“无”关系的看法。
贝克特对大世界与小世界的区分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宇宙观密切相关。在贝克特眼里,大世界是一个由无限且自主的原子构成的物质世界,小世界却不是。贝克特的小世界有时在石头内部,而德谟克利特正是用石头做比喻介绍了原子论:一个人可以无数次地切割石头,直到最小的一块石头再也不可分割为止,那它就是原子。这是否意味着小世界也在原子内部呢?虽然德谟克利特认为原子不可分割,但现代物理学早已发现了原子内部的亚原子结构,且贝克特的作品对亚原子宇宙也时有指涉。
实际上,无论是量子理论还是相对论,都十分重视“无”这个问题。由于“无”是贝克特关键的思想和创作理念,贝克特似乎特别关注涉及“无”的现代物理学知识。在现代物理学中,物质与“无”不仅共存,且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同一种状态。在量子世界中,不再存在像德谟克利特所认为的原子那样的实体,而只有量子的可能性,这便解构了物质存在与“无”之间的对立。
《〈占星术〉笔记本》证明贝克特在20世纪30年代仔细阅读过庞加莱的《科学论》,特别是其中关于海森堡不确定性的介绍。更重要的是,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与贝克特对小世界的描述相当吻合,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为何运动与静止、存在与“无”同时存在于贝克特的小世界,并揭示出他所描绘的“无”为何不可抵达——“无”在根本上与“存在”不可分割。更有趣的是,这一“无”与“存在”不可分割的理念也是中国道家思想的根本,所谓“有无相生”。贝克特曾在《那一回》中指涉老子,也曾阅读过翟理斯的《中国的文明》,而翟理斯在书中介绍了《庄子》在“有”与“无”方面的论述。
那么,贝克特是如何艺术性地呈现“有”与“无”的同时存在的呢?《马龙之死》与《无法称呼的人》直接描述了亚原子结构中的“有”“无”相生,但贝克特中后期的作品在一步步地抽象后便不再直接指涉亚原子结构,而是以其他更为简化的意象来表达“有”“无”之间的关系。首先是昏暗的光。介于黑暗与光明之间,“昏暗的虚空”是一种“有”与“无”同时存在的模糊地带。另一个更为关键的也是出现得更多的意象是灰尘。灰尘是空气之“无”的内在成分,它们真实存在,却无法被感知;但是当灰尘聚集到一定程度后,它们便会被看见,并让人清晰地感知到其所处的空间。小世界中的灰尘因此和粒子一样,是量子场中的潜能,虽然不可见,却随时可以转化为物质存在。
现代科学和道家既不强调“无”,也不强调“有”,既不否定“无”,也不否定“有”,而是从正面展现了“有”与“无”在本体上就是不可分割的。这样一种“有无相生”的状态超越了人类对大世界的感知,更在“无”中暗示了自然物质的另一种存在样式。“无”与石头、泥土、灰尘等自然物质的“存在”构成密不可分的整体,一同呈现着贝克特小世界的本质,揭开了贝克特独特的生态思想的内涵。我们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贝克特一方面刻画超越大世界的小世界,另一方面又悖论性地在小世界中保留了包括灰尘在内的自然物质;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贝克特一方面保留了自然物质,另一方面又悖论性地宣称“无”是创作的根本宗旨。这些悖论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存在与“无”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后者展现了贝克特的宇宙观,也从根本上决定了贝克特的艺术创作原则。
贝克特的小世界并不单单是一个内在世界,更是他对人类自然感知之外的宇宙本质的想象,是非生非死状态下的非人“意识”在宇宙之流中看见的“有”与“无”的共存,这既非唯心的想象,也非唯物的断言,而是对两者间界限的有力冲击。贝克特的这一小世界意象表明,人对大世界的感知是虚妄的,人不过是宇宙洪流中的一粒尘埃,贝克特因此与现代主义一脉相承,从始至终以其艺术想象将人类重置于神秘而无边无际的宇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