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女将写诗称之为“功课”,这表明她不是被迫性的完成某项课业,而是心有所归,且有可参照的准绳与标尺。与功课相关联的近义词是,清修,读诵,精进,觉悟……在她这本诗集《功课》中提到,“写诗越来越像一种‘发愿/接近回向,越出了回归”。她渴望自我的溢出,就像光的溢出。甘愿持守某种语言的清规戒律,去点亮语言之灯,以便将一颗心安放于“语言的寺院”。
黑女认为诗人的才能是语言与行动的协调,是写一首“思想着的行动着”的诗。“语言和行动的艰难协调”(《诗人的才能》)“诗在何种意义上是行动?”(《功课》),黑女发出的诘问,说明她也是一个极具行动意识的诗人,她将行动提升到语言之上。她既有语言比邻黑夜的痛苦的忧患意识,又有对语言的信任,寻找着“雪花的道”。她在《提醒未来》中写道:“一个声音提醒未来:眼罩的工程大于口罩,/而囿于笼子或巢窠,见证缺乏大地的光线”,黑女的提醒,揭露了我们不能既生活在现实因境中,又生活在一种语言冰冷单调的话语里。提醒未来,是警示丧失了希望的悲观世界。
“词”对黑女究竟意味着什么?词可以使她进入意义交易的领域。她越过了“词语的窄颈瓶”(《来饮》)的约束和局限,一种敞开状是“在词语的中心恢复象征交换”的时刻,她获得了词带给她的意义的饱足。首先,黑女对“词”的珍视是一种通过解放词来获得一个人的身心的解放,让词语在流通与交换中获得意义和价值。其次,通过建立一种新的词语的秩序来实现心灵的秩序化。最后,词意味着一句蕴含着救赎真理的句子的片段,对这个片段的复原性的破译与解读能得到慰藉与“啄得灵魂发痛”(《诗人的才能》)的启示。就像她所写“在一个词上认出一片森林”(《情书》),词的身上有无限多的宝藏。“知道自己惜命/以便换取更多词语”(《弹奏》)。此外,词是另一个物质性的存在,有活性的生命,通过对词的修辞的管辖和信任,创造一个有生命力和灵魂的“词我”,词与人之间已建立一条互通之路,“每个词都要守住自己的棱角/组成句子时才能像纪念碑”(《兰花词》)。她信任词语内部的灯与光亮,并且相信“内部有光”的词终将像一个火种可以点亮词语之外的世界,“使词语外的光亮得以完成”(《山居图》)。“你珍爱的时间,将面对一大片/无人能占领的空白。”(《挽歌》),这无人能占领的空白,最终将是词的栖身之地。她像一个打开了“词语天线”的灵敏的接收器,接收着来自异域的启示性的话语。她是一个主动去“找词”的诗人,一位词语的拓荒者。“词语的拓荒者走过去,身后的密林/重新合拢”(《显影液说明书》)她的寻找与拓荒,无疑是对斯坦纳所言的“词语资源接近枯竭,大众文化和群体政治中的语词变得野蛮廉价”这种语言现象的反制与寻找医治之药方的诊疗。词是她喂养灵魂的“米粒”,是她自证清白的“证言”,恰如她的诗句所写“像一个疑犯为灵魂举证”(《找词》)。她活在一个有词风和词雨的“词的世界”里,或者说她愉悦于一种与神用言语托举这个世界的类比的精神活动之中。词不是一个孤立隔绝的世界,是能够与外界进行交换的场域。“漫游的词语代替我们变成归人”(《沉重的时刻》),这个词的世界是有情和人性的世界,是有天光照射进来的光亮的世界。然而,她并没有停留在“找词”的琐碎的日常,找词是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她还有更高的追求,即“存在中的飞跃”,从“美或道德”的束缚中获得解放,抵达“真”。是为了从世界的馈赠中去反哺,诗人也直言不讳地说:“我写字,是因为在和神的距离中/得到了太多”(《月光曲》)。
黑女的诗暗藏“诗锋”,她既抵制着习得的腔调,又清扫着语言中的“暗尘;既有适时让什么在语言中退却的节制,又有适度的让什么在语言中及时出场的分寸感。她找到了表达个人经验的有效方式,或者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把“可变的钥匙”,她挑选着既能通达己心又能契合神性的合宜的事物(词),诗已是她精心绘制的精神图谱和随性而处的内心境遇,自足自为的精神口粮和灵魂产品。于外,她能从古老的事物中抽取“新光线”,于内,她骨头里的弦弹奏出可灌溉“体内水土”的乐音,一种渐强的爆破音和提醒未来的声音。在黑女这里,外部与内里是“互相映照”的,是“早安。在某个事物的外部向我们的内里问好”(《早安》),这是诗性的由表及里和以物观我。她持守着为真、为善、为美而喊出的词,为认识自己而拿出的词语的镜子,对她来说,为真、为善、为美发明新词就是发现新大陆。或者说,诗就是她尽心尽力所镇守的被光所普照的“爱的新大陆”。“保熵”或者说保持诗性话语中的能量缓慢耗散、溢出自己,喊出词,这些都是她在言与行上持续精进的“功课”。她有“一颗种子的野心”,致使她的诗成为了一种从芥子到庭院的裂变和生成状态,她遵从从蝴蝶到铁的举轻若重的感觉的逻辑,“如果我把铁认为是诗的,那么蝴蝶也是铁”(《铁与蝴蝶》),将跋涉的足迹踏入身体的地理学,将通灵引入诗学,对自我进行探寻和解密,主动性的灵魂转轨使她与更多的思想轨道融通,从而产生了一种“开放的作品”。
“雪”这一意象在黑女的诗中多处都有出现,黑女认为,雪是“白色的旋转庙宇”,这该是她彻悟到词之内有玄之又玄的“道”了,建筑着属于自己的词语的“庙宇”。词与人是一种言成肉身的联系,词连接生命。黑女在词语和生命之间找到了关联点或“脐点”,画出了属于自己的“言语的圆”,这个言语的圆“将诗人的作品和门楣上的经文相连接,并将门楣上的经文与使建造者获得灵感的生命之书相连接”(朗西埃《沉默的言语》)。她是“词变成行动”(《词的行动》)的通灵者,关心“词的境况”,写着自己的“生命之书”,黑女的所有的诗学困惑都是生命的困惑,所有的诗学的豁然开朗都是生命的自性解脱,一如她所写“雨水的寺庙显现出:你的诗学问题其实就是生命问题。”(《小口缸来信》)对语言的清洗,经过了“窄长的过道的筛选”“更狠地锤炼”“为单声道扫烟囱”的多道程序,以便说出“雪”一样洁净的语言。“嗓子眼里堆满了雪”(《2018年的腊梅》)预示着一种净化过后的言语的呼之欲出,雪一般有净化之功的语言的喷薄而出。“披雪的松樹”是语言之雪对现实的改造与革新。“量鞋子吃雪的深度”,是诗人去勘察一场语言之雪和现实世界产生了何种的变化。“吃雪的深度”,或可看作是“语言的退却”,消失的雪(语言)所产生的空缺与漏洞,更具有醒目的标识。不得不说的是,黑女的《反对》这首诗,在她的众多诗中稍显不同,涉及的层面更宽,呈现一种力量的凝聚的状态。是隐喻思维的集中运用,每一句诗都是从物指向了人。“雪反对脚印”或可看作是反对任何“脚印”的暴力施加于“雪”的身体。
当她写出“行动在反对沉默,疑问反对答案”的时候,她的行动胜于语言的认识论和言与行之间的辩证法又一次重现。对于诗人来说,诗人的行动在成为一套新颖的感性话语后,在于对当下进行一种词的新型阐释并形成一种具有启示、慰藉的“文本”。黑女的行与言的集合,形成了一种非沉默的“文本”,她期望写出深具提醒功效的文本,她的“言”(文本)既是行动的证人,也是“行”必需的批判的言。
附:黑女的诗两首
早 安
早安。在某个事物的外部向我们的内里问好;
早安。在摇曳之外,向一朵花枝问好;
在水之外,向洒水车问好;
在童年之外,向孩子问好;
在忧虑之外,向世道问好;
像麻雀问好一粒筛子里的粮食,
向天空问好;雾霾,
像海水问好一只失踪的船。
我们发明沉默,向声带问好,
日常的花围裙,问好陌生的尖叫……
词 语
经历过雷雨才把自己这样袒露在旷野上,
完全打开又绝对封闭,每一笔参差都暗含
对命运的领悟,初冬,
柿树欠伸如千手佛,墨枝干上的果子
正慢慢失去水分,却红得像
诚的全部。
半夜,一些词搭上柿树的红梯子
远远我闻到它的味道和族裔。
我们彼此拍肩,划分了各自的位置。
纳兰,本名周金平, 1985年出生,现居开封。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四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著有诗歌评论集《批评之道》,参加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