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陆游的沈园情结

2021-11-14 12:21刘朵朵
戏剧之家 2021年33期
关键词:唐琬钗头凤沈园

刘朵朵

(吉林师范大学 吉林 长春 130103)

陆游创作的关于沈园的诗词是古代爱情诗词中寄托柔婉情感的精妙之作,深深寄托着爱情破灭的伤痛之感、缠绵凄怆的思念之情和一生的遗憾。与初恋唐琬的爱情是他永远难以割舍的回忆。沈园是陆游深情的见证,对过去美好的无限追忆形成了“沈园情结”。

一、情结

最早使用“情结”一词的是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荣格在进行语词的联想测试实验时说:“情结是一种经常隐匿的、以特定的情调或痛苦的情调为特征的心理内容的集合物。这个单词有如一枚炮弹,能穿透厚厚的人格伪装层打进暗层之中。”[1]“情结”是精神分析学派的一个重要概念,荣格最早发现潜伏在潜意识精神中的情结,并开始情结的研究,带来不小的影响,以至于在一段时期内荣格的心理学也被称作“情结心理学”。荣格认为,情结是埋藏于内心的感受,来源于情感的体验,年龄性别以及受教程度并不影响一个人“情结”的形成。“情结”由于情感经验中的重大伤害产生,这种伤害使人痛彻心扉,虽然经过时间的流逝创伤会渐渐被抚平,然而曾经痛苦的记忆会进入人的潜意识,并依托于一个特定的观念或者是外物上。陆游爱情的破灭给他带来深刻的痛苦,情感上受到的巨大伤害是陆游产生“沈园情结”的直接原因。而与唐琬在沈园相见的情景使沈园成为陆游一生咀嚼不尽思念不尽的感伤之地。“沈园”使得陆游“爱而不得,惆怅满怀”有了寄托的对象。“情结”总是影响人的思想、感觉和生活。张松认为:“情结是个人潜意识内的感情、思想、知觉和记忆等一组组心理内容的丛集,是一个有组织的集合体;它有自己的驱力,可以强而有力地控制一个人的思想与行为。”[2]陆游一生思念唐琬,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在梦中不断回忆沈园相见之事并希望能够有来日。根据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潜意识是生成梦的驱动力量。”[3]“沈园情结”已经渗透到陆游的潜意识中,并在梦中得到呈现。作者醒来将此景诉诸笔端,对初恋的深切咏怀可以看作“沈园情结”的影响。

二、《钗头凤》——沈园情结缘起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

陆游创作《钗头凤》缘起与唐琬的婚变。刘克庄《后村诗话》的记载得于陆游弟子曾黯之口:

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遣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某氏改事某官,与陆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园,坐间目成而已。翁得年甚高,晚有二绝云:“肠断城头画角哀……”“梦断香消四十年……”旧读此诗,不解其意,后见曾温伯言其详。温伯名黯,茶山孙,受学于放翁。[4]

陆游大约二十岁时与唐琬成亲。婚后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但是陆母担心他荒废学业,再加上婚后长期无子,遂迁怒于唐琬。纵然陆游百般不舍,也不得不听从母命与唐琬离婚。之后唐琬嫁给赵士程,陆游续娶王氏为妻。从陆游创作的一百字《令人王氏圹记》来看,内容未叙王氏名字及出生年月,也没有流露出哀痛,这和陆游代他人写的妻室墓志铭相比大为逊色。由此可知,在精神上王氏无法填补陆游爱情缺失的空白。陆游与唐琬均无法割舍对彼此的情感。离婚后几年,陆游到山阴东南禹迹寺游赏,与唐琬夫妇在沈园偶遇,陆游有感于此,于壁上题《钗头凤》一词。“红酥手”描写唐琬酌酒美妙的姿态,此句融入陆游对往日幸福生活的回忆。“柳”暗喻唐琬,柳枝具有轻盈婀娜的特点,古人常通过“柳”的意象比喻女子绰约多姿。赵士程乃英宗本生父濮安懿王之曾孙,有家传王爵,地位高贵,“宫”指赵士程的家。“宫墙”暗喻陆游与唐琬爱情的阻断。虽是“春色”但却弥漫浓重的哀愁。黄世中先生认为:“‘东风恶’就可以解释为东风刮得很猛、很厉害,即我们常说的‘东风劲吹’。”[5]陆游以此表达对命运弄人的怨忿之情。如同江水一样宣泄下来的“愁绪”表现在“错、错、错”三字中,含不尽之叹于言中。虽然与所爱之人相会,但是内心痛苦还是难以释怀。下阕相爱的誓言还在,但是锦书却无人可以寄托,进一步表现了深切的悲情。几年后唐琬再次来到沈园,看到了陆游的题壁有感,和了一首《钗头凤》,不久之后便香消玉殒了。陆游此生最挂怀的初恋永远离开了,从此二人天人永隔,给陆游留下了无限的怅惘。

此次与唐琬相遇构成了之后陆游思念的主要内容,《钗头凤》是“沈园情结”的缘起。沈园为作者提供了一面粉壁,任他发泄多年来与爱人分别所受的精神上的折磨,分袂多年在沈园再次重逢无疑是对陆游精神上的一次告慰,在陆游的一生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这是他美好情感的寄托所在。

三、惊鸿照影——沈园情结无限回忆

七十五岁的陆游重回沈园,以“追忆”的方式悼念这个他永远无法忘怀的女子,写下了《沈园二绝》:

其一:

肠断城头画角哀(一说: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当再次回到沈园时,诗人在沈园中追忆当年春芳满景、绿波荡漾,与佳人深情对望的情景。“肠断”“伤心”表现思念的痛彻心扉,沈园已经不复从前,但对这份爱的执着却从未改变。“鸿”喻唐琬,唐琬之于陆游,好似惊鸿一瞥,只有短暂的一瞬。孙艳红教授将“鸿雁”纳为羁旅思乡诗的典型意象,“影”则是闺情宫怨诗的常见意象。[6]“鸿雁”表达游子离开故乡漂泊在外无所依傍的身世零落之感,更添回归故土的期盼。根据荣格心理分析理论,“情结”总能影响一个人的行为,陆游朝思暮想终于来到沈园,这是“沈园情结”在他内心积淀的结果,“沈园”在某种意义上即是他心灵的归宿,唐琬之于他更是爱情温馨的港湾。这是陆游一生都在寻求的“故乡”。“影”若隐若现,象征这段爱情的悲剧,更是陆游内心孤单的写照,只有形单影只一个人于沈园追忆。四十多年了,时间并没有使得这份思念淡然,反而愈演愈烈。叶嘉莹老师曾说,“以陆游对唐氏之感情的严肃深挚,他是并不愿将此一段感情写入他所视为“渔歌菱唱”的流宕嬉游的歌词之中的。”[7]这段话很好地说明了陆游对与唐琬这段爱情的珍视,陆游更希望用诗来记载这段情感。古稀之年的陆游仍然放不下对唐琬刻骨铭心的爱恋,沈园是陆游魂牵梦绕的地方,也是他相思之情寄予的地方。

四、梦是愿望的达成——梦中沈园的怅惘

无意识对情结的生成具有重要的作用,陆游对唐琬的思念已经进入到无意识领域,并且频频在梦中闪现。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陆游梦归沈园是向着自己心灵的“故乡”回归,是愿望的实现。梦中的景象虽是虚幻,情感却是真实的,“近乡情更怯”,多少次徒步这条伤心之路,就是不敢走近沈园,不愿提示自己那个爱了一生的女子是真正地远去了。陆游希望在梦中得到情感的安慰和补偿。

陆游在八十一岁的时候写下《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借梦抒发对唐琬深沉的思念之情: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诗人写诗之时已经是寒冬腊月,而诗歌当中展现的景象却是春意盎然,一片明丽。很显然,梦是诗人愿望的达成,诗人希望自己在这样明媚的春季与唐琬见面。但是路愈近却愈害怕接近,因为沈园是诗人伤心地。荣格说情结是以痛苦的情调为特征的,唐琬的离去、爱情的破灭带给作者巨大的悲伤,以至于“沈园”作为情结让诗人害怕接近。按照弗洛伊德释梦的方式“象征式释梦法”:作家创造出来的非自然虚构的梦,它们以一种伪装的形式再现了作家的观念。春天是万物萌生的生命之季,诗歌当中的春天即是作者愿望萌生之土壤,春天象征着爱情的重新获取,是思念温情的显现。梦中“梅花”同样具有象征意义,它是唐琬的象征,在诗人心目当中,唐琬的形象就如同这冰清玉洁、馥郁芬芳的梅花。同时,梅花是傲岸坚贞的象征,表现陆游潜意识中对这段爱情的至死不渝。老子《道德经》中有“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8]老子以“水”为喻,说明柔弱胜刚强,水是“至柔”之物,但是其柔软绵长的特性能够胜过“至坚”之物,陆游诗中“春水”的意象既象征思念的绵长与生生不息,又象征陆游“此情可待”的愿望达成。还应注意的是,“诗中游春的指向十分明确,梦中以情识路,方位感很强,二首绝句都提到‘城南’,这是一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伤情之路,诗人刻骨铭心,所以连梦也不恍惚。只是离沈园越近,思念越深,路越近而情越怯。”八十一岁的陆游仍然对这段爱情深深眷恋,这份痴情可谓少见。

初次沈园相见让陆游警醒,眼前的佳人已不属于自己,失去所爱之人,纯洁、热烈、美好的爱情便不能再拥有,陆游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再次沈园独自感伤,此情可待成追忆,只盼梦中有来期。沈园成为陆游精神上的家园,是他美好爱情的寄托。最后是梦中的沈园,沈园让他痛苦,让他不敢靠近。情感的寄托、追忆的不舍、梦中的痛楚在陆游内心中郁结成“沈园情结”,这是陆游一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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