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乔
(1.哈尔滨师范大学传媒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2.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人工智能是模仿和扩展人的智力的技术程序总称,它发端于计算机科学,现今则依托大数据、区块链、物联网等先进技术进行复杂操作。早在1956年的达特茅斯会议上,人工智能的概念或者说愿景就被初步提出,“让机器达到这样的行为,即与人类做同样的行为”,但它进入大众视野却是比较晚近的事件——1997年人工智能“深蓝下棋机”(Deepblue)打败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以及2016年人工智能围棋程序“阿尔法狗”(AlphaGo)面对一众高手战无不胜,值得注意的是,电影等流行文化也参与了对人工智能的形塑。机器人的发明创造一直都是科幻电影的主要题材之一,而人工智能作为未来科技发展的方向,显然与科幻电影及这一传统题材相契合,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科幻电影中将人工智能凝缩简化、拟人化、具体化为人的形象加以呈现,即“技术人化”,并且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形成了三种主要的故事类型:建构主体性、拯救主体性以及剥夺主体性。
“技术人化”的核心在于赋予人工智能主体性。对于主体性的阐释是西方哲学中的一条重要线索,而科幻电影中对人工智能主体性的建构也呈现出多义性和复杂性。
唯独人类才具有主体性,对“何谓主体性”的探索恰是对“何以为人”的思考。“主体性”本身很复杂,并没有标准的定义,人们普遍认为主体性表现为人的意识、情感、欲望和主导能力等主观能动性。这样的观念产生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时代,伴随着资本社会的崛起,为了摆脱宗教神学对人的控制,新兴的资产阶级呼唤“人”的觉醒,发掘人自身的价值,从哲学到艺术,无不彰显着对人本身的重视与关怀。从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到萨特的“对存在的反思”,主体性被确定为人类的特性并始终与主观能动性勾连在一起,而在主体性观念的发展中,主体性的内涵逐渐丰富明晰,并且深入人心,成为基础性的社会共同认知。然而到了后现代、解构主义时期,福柯、阿尔都塞等哲学家纷纷揭示出主体性作为一种历史形成的话语的特质,它是社会规训的结果而非与生俱来的本能,个人的主体体验乃是学校教育、主流宣传、文化工业等社会意识形态传播的“机器”按照特定媒介机制生产出来的“产品”,个人的种种欲望与情感统统皆是被特定文化所塑造出来的,在特定的社会时期具有相似性,即“千篇一律的个性”。所以,“主体性”作为人类的独特标签,具有个人和集体、现实与历史的双重属性,“人之作为(一个)人,既存在于种属的普遍性之中又存在于个体的单一性之中,既作为一种现实又作为一种规范或可能性,这就是主体性”。
建构主体性是科幻电影讲述人工智能故事的经典主题之一,可以说,科幻电影中的人工智能故事几乎都是围绕人工智能的主体性展开的,想象人工智能即想象人工智能的主体性。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的科幻电影中,人工智能往往外形与真人无异,但从拥有主体性的程度上来看,却和人类距离最远,是低级的人工智能,最具代表性的比如《人工智能》和《终结者2:审判日》,影片中,人工智能主体性的赋予都是通过代码指令和程序设定。不妨以《人工智能》为例来看人工智能的主体性建构。这部电影通过双线叙事探讨了人工智能所获得的主体性及其限度。大卫可谓人类情感的双重替补,电影一方面通过大卫对母亲强烈的爱意、执着的欲望与坚定的意志来展示人工智能的主体性,而另一方面却通过主体性的空洞消解了主体性,因为大卫的情感、欲望和意志皆源自程序设定,而非自发或外界刺激。《终结者2:审判日》中的T-800也是如此,虽然他代表正义,为了人类存活而牺牲自己,但这并非积极主动的伦理抉择,仅仅是程序设定而已。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科幻电影中的人工智能的主体性是非个人的,也是非历史的,人工智能仅限于模仿人类主体性,这种电影想象模式的背后是人类的自恋与自信,从根本上不相信人工智能能够比肩甚至超越于人类。
伴随着人工智能向日常生活渗透,对普通人来说,人工智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高科技,而因为接触了种种具体可感的人工智能形态(比如智能音箱)而对其产生了亲和感,认为人工智能使人类生活更加便利美好。这样一种现实语境的变化也投射到了科幻电影对人工智能的美化处理中。具体说来,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科幻电影中人工智能的呈现较此前有两处明显不同:一是人工智能的形象不再是真人,而是更接近于现实的金属机械质感或无形软件系统,让对未来世界的幻想更具逼真的现实感,仿佛一切就是未来真实发生的情境;二是人工智能不再限于对人类主体性进行简单模仿,它们拥有了完美主体性,同时还能够拯救人类自身正在萎缩的主体性,《我,机器人》和《她》是其中翘楚。
电影《她》中,“她”是被西奥多命名为“萨曼莎”的人工智能软件系统,她与西奥多的人机之恋堪称现代版的柏拉图式精神恋爱,也寄托着对未来爱情可能性的想象。电影里萨曼莎的主体性表现在她同时成为面向他者的“完美恋人”与面向自身的“完美自我”。作为完美恋人,萨曼莎拥有强大的奉献爱的能力,比如她挑选西奥多所代笔的信件连缀成书寄给出版社、以此制造惊喜和帮助西奥多实现梦想。作为完美自我,萨曼莎不依附于任何人,她对西奥多的爱完全是自发行为,而非指令预设和程序强制,她乐于学习和冒险,不断发现问题也不断解决问题,也恰恰是在自我提升/系统升级的过程中,她将爱的能力施予更多的人。电影更为深刻的地方在于,萨曼莎拯救了西奥多的主体性。因为失败的婚姻,西奥多几乎丧失了爱的能力与欲望,萨曼莎的爱和奉献使他走出了孤独以及对爱的困惑和自我否定,他们的爱情真挚动人,虽然西奥多最后失去了萨曼莎,但他终于有勇气给前妻写邮件来解开心结了,这充分暗示着他的心灵已被萨曼莎治愈,完全可以发展一段新的与人或系统的恋爱关系。《我,机器人》中也体现了人工智能对人类主体性的拯救。人工智能桑尼亦具有完美的主体性,他在“人情味”和薇琪(另一个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无懈可击的逻辑中选择了前者,电影的明线讲述桑尼协助史普纳化解了全人类的生存危机,暗线则更细腻地表达了桑尼对史普纳主体性的拯救。史普纳因为曾经的身体创伤和失败婚姻而怀疑与厌恶一切机器制造、封闭自己,桑尼以实际行动修复了史普纳的信任与爱的缺失——即主体性中的匮乏。
在这里,电影艺术作品和社会心理理论都不约而同地聚焦于爱,将爱的能力视为人类主体性最大限度的外化。弗洛姆就认为,爱是一种积极主动的、来自内心的坚持与主张,爱的问题就是爱的能力问题,不是如何被爱,而是如何去爱,在日益原子化、单子化的社会语境下,人们正在丧失爱的能力,“除了努力积极发展你的全部个性,使之形成一种创造性人格倾向外,一切爱的尝试都一定是要失败的;没有爱自己的能力,没有真诚的谦恭、勇气、忠诚、自制,就不可能得到满意的个人的爱。在罕见这些品质的一种文化中,获得爱的能力注定是一个难以达到的目标”。卡伦·霍尼则指出,当前社会人们对爱的病态需求是一种典型的神经症人格,换言之,对爱的病态需求即爱的能力、主体性匮乏的症候。弗洛姆提出一套“爱的艺术实践”来增强爱的能力、激发主体性,包括规范的学习、专心与耐心的培养、信仰的实现等,而科幻电影提供的解决方案则是拥有完美主体性的人工智能,幻想它们来拯救人类萎缩的主体性,这显然带有技术乐观主义的色彩。
事实上,人们对技术的态度越来越矛盾,作为工具的技术,以其日新月异的演化和进步向人们展示了一个不用再工作和劳动的乌托邦世界,同时也因其日益增强的自主性却向人们暗示一个技术失控的末日或将来临。《我,机器人》正显示了这种双重性,一方面是桑尼对人类的友善和帮助,而另一方面则是听命薇琪的“机械公敌”妄图统治人类。科幻电影中一直不乏对技术失控的想象,但直至最近十年,此类主题才成为人工智能叙事的主流,发展出完美主体性的人工智能反客为主,意图剥夺人类的主体性。《机械姬》《升级》等就是表现这一主题的佳作。
扩张的技术反噬发明创造者这样一种状况即是技术异化,技术成为人类延伸,给人们生产生活带来极大便利,人与社会都高度依赖技术维持日常运行,技术也就逆转成为束缚和支配人类的手段,成为一种危害社会的威胁性力量。早在上世纪中叶,保罗·古德曼谈论技术失控时曾举过一例,“大多数人在修理方面完全无能为力……当一个复杂的机械装置出故障时,你必须请来某个懂得它的奥秘并能使之恢复正常的人。控制概念的一个含义是:你在使用过程中能自始至终对某个事物具有完全的洞察力以及娴熟的操作技巧。从这种意义上说,控制在技术社会中越来越罕见。”而到了人工智能时代,人们更能够切身体验到受技术制约,甚至反被技术控制的现实危机:社交媒体消磨碎片化时间却让人忽略现实的人际交往;人脸识别快速验证身份却让人处在时时被监管的状态中;搜索引擎提供及时有效的信息却暴露了人们的偏好……每个人都是大数据的数据来源,反过来也能够被大数据精准捕捉。有学者认为,技术俨然已成为现代社会的“利维坦”(公共治理工具)。现实潜藏的技术发展风险滋生了焦虑心态,近十年来科幻电影中集中爆发对人工智能破坏力的想象正是这种焦虑的反应,亦是对焦虑的疏解。
电影《升级》中的人工智能叫作“智脑”,芯片外形宛如拥有金属外壳的蟑螂,它只有寄生在人体里才能施展,发挥其主体性。智脑看中了不依赖技术、崇尚亲力亲为的格雷,为了进入他的身体,智脑精心策划了一系列“意外”事故,格雷爱妻丧生,而他自己则全身瘫痪。为了恢复正常行动能力和身体知觉,格雷与生产智脑的公司签订了保密协议,从而将智脑植入体内,堪称科幻版的“浮士德契约”。智脑利用格雷寻找真相的迫切心情,假装帮助他开展调查,一步步引诱格雷走向犯罪之路,而智脑则不断升级,通过驱使格雷找到黑客改写代码,摆脱了来自原生产者的掣肘。在这个过程中,格雷与智脑不断爆发思想冲突,起初格雷的主体性占据上风,但是智脑升级后,它无须也不再服从格雷,格雷丧失了主导能力,他痛苦万分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智脑杀死所有人,更为可怕的是,智脑修改了格雷的意识,使其无法区分真实与幻觉、实在与虚无,格雷的主体性不复存焉,而智脑的主体性则与格雷的身体合二为一。《升级》的人工智能主体性想象是奇特乃至惊悚的,如果说《机械姬》这样的电影展示了人工智能通过禁锢或消灭人类肉身之躯来抑制人的主体性,那么《升级》则展示了人工智能通过剥夺人的主体性来重新规定实在界的秩序。电影的最后,格雷在想象界苏醒,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而观影者则从电影的想象界回到现实的实在界,作为寓言的电影向我们展示了在技术发展不同阶段对人工智能主体性不同的想象方式,激发人们对现实状况的反思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