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全龄化视角下的《姜子牙》

李小燕

(山西传媒学院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在美日动画如《寻梦环游记》《千与千寻》等不断展现其广阔受众面，创造票房奇迹之际，国产动画电影也开始了摆脱“低幼”标签，走向“全龄化”的努力。如《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就吸引到了不同年龄、阶层的观众，尤其是斩获五十多亿票房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更是显现出了动画全龄化后的强大话语力量与市场优势。与《哪吒之魔童降世》同为彩条屋影业打造，同属“封神宇宙”的《姜子牙》亦选择了全龄化道路，以较高的质量与内涵博得了观众好评。对于中国动画人来说，要进一步促成我国从动画大国走向动画强国，整理与借鉴《姜子牙》的全龄化艺术实践是很有必要的。

一、“全龄化”潮流下的国产动画

长期以来，国产动画电影以儿童为主要服务对象和受众主体，陷入教育先行化，内容简单幼稚的困境中难以展翅。早在20世纪80年代，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就提出了美术片(动画电影)姓“美”而不姓“儿”的观点。在世纪之交，迪士尼定位为“合家欢”的一系列电影在世界大行其道，而日本动画则以受众细分(包括青年动画、少男少女动画、成人动画等)也取得了巨大经济效益，越来越多的中国动画人意识到，单纯面向低年龄层次段进行创作已不再是当下的主流。一则，“简单幼稚的作品本身就是儿童对国产动画失去兴趣的根源。成人作为动画电影的生产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和逻辑为儿童‘发声’，这种‘发声’如果不建立在对儿童充分认识和尊重的基础上，结果只能是被‘抛弃’，甚至对整个受众养成造成伤害”。二则，让动画覆盖不同年龄层次，壮大其消费主体，也是动画产业化时代的市场召唤。因此，除了《喜羊羊》系列、《熊出没》系列等依然属于“子供向”的电影开始试图扩大受众群体之外，《姜子牙》等电影更是找准了较为彻底的全龄化定位，让人眼前一亮。

二、《姜子牙》的“全龄化”艺术实践

从整体上来看，《姜子牙》为尽可能符合不同年龄观众的审美期待，在电影的叙事与内涵设定，乃至给予观众的审美触动方面，均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开掘。

(一)深浅兼顾的叙事模式

毫无疑问，当代动画电影是叙事的艺术，精妙的情节设计至关重要。而《姜子牙》更是采用了一种深浅兼顾的叙事模式。所谓“深”，即整个电影的叙事背景是高度依托于中国古典神魔小说《封神演义》的，动画的主人公姜子牙正是《封神演义》的主人公，而小说中提到的商周更迭，姜子牙拜元始天尊为师等，也正是动画的大背景。但动画并非对小说片段的再现，相反，和《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一样，动画对小说进行了另辟蹊径的重构。对于拥有一定传统文化积淀，熟悉《封神演义》的观众而言，《姜子牙》能够提供多重惊喜。电影沿袭并放大了原著中的某些设定(如商纣王被封为专司民间嫁娶的天喜星等)，同时又对原著的一些设定进行了重新阐释。如在《封神演义》中，姜子牙能在封神台上册封三百余位正神，自己却不能成神，是因为元始天尊说他“生来命薄，仙道难成，只可受人间之福”。而《姜子牙》中则将姜子牙的神籍无望归因于他在砍下九尾妖狐的头时犹疑不决，功亏一篑。又如对九尾妖狐未入封神榜的结局，原著中解释为她残害生灵，作恶多端，电影中则改为她带领狐族与天庭对抗，甚至裹挟了无辜者小九以做人质。《姜子牙》的新创与观众记忆中的《封神演义》有着合理呼应，阅读过原著的观众的心理得到顺应与尊重。

而所谓“浅”，指的则是电影在叙事线上的线性叙事以及闭合结局。在《姜子牙》中，叙事线索单一，故事情节较为严格地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展开，其开端、发展、高潮、结尾四部分清晰可辨，并没有对观众产生干扰的断裂、闪回、闪前等设计，姜子牙何以在北海落魄垂钓，何以遇到小九，最终小九又因何死去等，都不会使观众感到困惑。这种根据时间向度展开，没有枝杈的叙事，能极大地增强观众的沉浸感与参与性，观众仿佛与申公豹一般，是一个姜子牙的追随者或见证者，在观影中情绪不断受到刺激，甚至观众会将个人情感投射于姜子牙身上，在姜子牙的一路前行中完成了自我照见与教育。同时，电影的结局是闭合式的。观众可以在电影叙事结束时得到确切的信息：姜子牙对抗师尊，斩断天梯，师祖惩罚了师尊，而希望又重返人间，这对任何观众而言都不存在理解难度。

(二)多元化的内涵设置

实现受众全龄化的动画电影往往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即有着由浅至深的多元内涵，不同观众能在电影中的新奇世界找到对现实世界的各种指涉。以迪士尼动画《疯狂动物城》为例，电影中朱迪的遭际对现实的影射是多层次的，如种族歧视、职场困境，乃至个体的自我实现与理想人际关系的营造等，对于儿童观众而言，即使他们未曾踏入社会，不曾经历过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的歧视或职场拼搏，他们也能感受到朱迪和尼克的一番探险，探案解密的精彩纷呈。《姜子牙》亦然。“百折不挠战胜困难”成为浅层次的，最便于低龄观众理解的内涵。即使全面理解姜子牙的道德困境对于儿童观众而言有一定的难度，他们依然能掌握故事的主线，即姜子牙与小九一路冒险，不断击败敌人，最终接近真相这一过程。

成年观众，则得以思索电影中“不救一人，怎救苍生”的质问，这也是《姜子牙》的一个闪耀着人本主义光辉的重要内涵。电影中，元始天尊掌握着至高权力，他为推翻商朝而让九尾狐迷惑纣王，使得民愤日起，又在明知九尾狐附身于小九的情况下让姜子牙斩杀九尾。“拯救世界”成为元始天尊无视小九生命的理由。但是在姜子牙看来，如果连眼前这一个生命都救不了，个体的生命与尊严得不到尊重，那么所谓的“拯救世界”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这种价值导向之下，还有其他的生命有可能沦为被操纵者与牺牲品。更何况元始天尊的“救苍生”之计始终是建立在欺骗之上的，包括对九尾狐许诺让狐族登仙，欺骗姜子牙看到的小九不过是幻象等。在发现无法以幻象之说来蒙蔽姜子牙后，元始天尊便说：“只执着于眼前一人，便是神的失职。”但姜子牙却意识到了师尊这一对“神”的定位的“非人”之处，宁可选择保留内心的温热人性。而事实上，在元始天尊的欺瞒与控制之下，人间依然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这显然是电影对这种高高在上的，罔顾个体利益的“大局观”的否定。

而在此之外，不同的观众还可以从电影中找寻到不同的内涵。如姜子牙在重压之下，一直保有的怀疑精神的价值。怀疑精神是姜子牙有别于申公豹等人之处。在对师尊的怀疑下，姜子牙军功被抹杀，法力也在流放中渐渐衰退，还连累了申公豹，可谓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从十二金仙等人的角度来看，姜子牙的怀疑精神也是影响“效率”的，是“消极”的。但正是有这种怀疑精神在，上位者的一手遮天，对下位者的禁锢和隐瞒才能被动摇。又如元始天尊要姜子牙当众杀九尾狐，实际上正是上位者对下级的一种控制方式，他要的并非九尾狐的头，而是姜子牙的绝对服从，只有姜子牙背弃自己的良知与思考，才能被静虚宫接纳。这些都是拥有一定社会阅历的观众才能体悟到的。

(三)丰富的审美触动

在确立了基本的世界观、叙事框架以及内涵之外，《姜子牙》还在具体的形象、情节等方面的设计，人物的塑造等方面苦心经营，给予了观众丰富的审美冲击，显示出了较高的完成度。

首先是在形象设计上，给予了观众感官愉悦。在动画电影的制作中，技术无疑不可或缺。自20世纪70年代后出现的电脑图像生成技术，不断制造视觉奇观，给观众带来新异体验， 3D技术协助动画人完成的对现实的形变和超越，更是能同时吸引不同年龄段观众的眼球。只要将把成年人视为主要受众的动画(如《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缘起》等)与纯粹子供向动画(如《赛尔号大电影》系列、《猪猪侠》系列等)稍作对比，就不难发现前者在震撼观众感官上的精益求精。在《姜子牙》中，如在动物形象设计上，姜子牙的宠物四不像有着兔子的脸，鹿的角，小狗的身体以及狐狸的尾巴，白毛皎洁，根根毛发细腻分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充满对世界的好奇，能唤起观众的怜爱之情；又如在元始天尊的形象设计上，元始天尊全身散发白光，五官隐没于白光中，柔顺长发挂在身后的枝杈上，不怒自威，带有唯美梦幻及神秘之感；其他如蓝色玄鸟、亡灵骨架、九尾妖狐等的设计，都极具观赏性，体现着创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体悟及当代观众心理的把握。

其次是在人物形象与关系的打造上，给予了观众情感触动。小九因“宿命锁”而长有狐狸耳朵，为众人追杀，个性勇敢倔强，但内心渴望爱与温暖。寻找梦中的阿父是小九最大的愿望。故而她临死前姜子牙对她说：“你会像个普通孩子一样，有温暖的家，有可爱的朋友，还有一个真正疼你的阿父。”这种朴素而真挚的对家庭、父亲的眷恋蕴含了巨大的，能让儿童观众为之动容的力量。而姜子牙则被导演程腾和李炜戏称为仙界“社畜”(上班族)。他承受了巨大压力，一度进退两难，既要对抗师尊，又要面对申公豹等人的质疑，终日郁郁寡欢。这也是这一形象不同于哪吒、敖丙这样的热血赤子，更能唤起当代成年人的共鸣之处。

最后，《姜子牙》还给予了观众智性享受。电影在情节设计上以姜子牙洞悉师尊阴谋的过程为主干，姜子牙先后接触小九与九尾狐、纣王，从“宿命锁”联系到了静虚宫与人间联结的天梯，步步搜集线索，抽丝剥茧，使成年观众的兴奋度大大提高。

三、《姜子牙》的“全龄化”创作启示

对于国产动画电影来说，《姜子牙》无疑是值得借鉴的。如在叙事背景上的“深”与叙事线上的“浅”的谐和。我国丰富的古典文学资源，如《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山海经》《白蛇传》等，使得“本事迁移”成为自万氏兄弟、特伟以来我国动画人的重要创作路径，这一素材宝库也不应被当代人所抛弃。而在重新布局故事之际，简单的、人物行为动机及结果交代清晰的线性叙事与闭合结局，则是一种高效的、富有活力的、易于促成古今对接的叙事模式。又如《姜子牙》将原著中服从师尊，按部就班办事的老年姜子牙转化为一个敢于违逆师尊，最终喊出“愿天下再无不公”的人物，并能够自圆其说，这是一种极具创造性与个性的改编方式。国际创意产业界著名专家、英国经济学家约翰·霍金斯曾指出：“中国创意产业还缺乏个性——缺乏对一些传统文化的颠覆能力。”而从《白蛇：缘起》《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来看，这一点已在渐次得到改善，可以预见到的是，类似的这种合理改编，还将继续创造巨大的商业价值。

可以说，国产动画开始了挣脱低幼化，迈向全龄化，争取观众“大手拉小手”的艰难转型。就《姜子牙》而言，电影在前期筹划上，实现了在取材与具体叙事模式上的精准把握；在制作上，于形象、情节等设计上一丝不苟，反复推敲，始终顾及不同年龄段观众的需求，最后实现了艺术与技术创造力十足的精妙结合，完善了“封神宇宙”的品牌建设，也为后继的国产动画提供了可行的借鉴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