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奇旅》：作为“活着”的时代审视与人类关怀

谢征达 覃 才

(1.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学院，新加坡 639798；2.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近几年，每当辞旧迎新之时，网络上就流传着某些人制定的几个或多个的诸多旅行、成家、购房及读书之类的目标清单。但在2020年新冠疫情的全球暴发之后，我们看到在网络上流传最广的一个目标清单是2020年活着。这就是说，这次全球暴发的新冠疫情，是让快节奏的时代与个人慢下来重新思考生命价值与意义的契机。2020年末上映的动画电影《心灵奇旅》，作为凸显活着的时代精神和人生意义主旨的影片，一方面与2020年全人类希望活着的愿望与拼尽全力活着的现实相照应；另一方面也在心灵上“为焦虑、恐慌整年的人们带来慰藉”，并给每个个体指出了回归正常生活就是活着的本质意义，表现着电影艺术独特的时代精神审美与人类关怀价值。

一、无聊、迷失及无意义的时代与个体的多重展现

就当下人类所处的由物质、技术及媒介所构成的21世纪而言，尽管每个人都不时地制定大大小小的目标，并为之年复一年地奔波、努力，但这些大大小小的目标和奔波、努力，也在另一个层面上说明了我们当下时代中的人类恰恰是缺失目标和意义，并且还是极为不理解个人的目标与意义是什么的。《心灵奇旅》就以多重的空间视角展现了当下时代与人类深处的无聊、迷失及无意义的隐疾。由于影片的故事基本在现实世界、灵魂世界及当人类沉迷于某种事物的特殊灵魂世界中展开，影片所要表现的时代与人类的无聊、迷失及无意义问题，也主要反映于这三个具有“科幻奇观性”的世界(空间)当中。

我们看到，影片中的现实世界是由工作和城市构成的空间，生活在这个空间中的主人公乔·加德纳就深感工作和城市的无聊与没有意义。加德纳的梦想是成为弹奏爵士乐的钢琴家，并以此为生。但现实的情况是他却不得不被动地当一名中学音乐老师，他每天的工作是指导孩子们弹钢琴或其他乐器。从影片一开头给出的加德纳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地指挥班级上同样是不愿学乐器和演奏乐器的孩子们情节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加德纳身上展现出的工作无聊和没有乐趣问题。这个无聊与没有乐趣，我们其实也可以从大多数不愿学乐器和演奏乐器的孩子们(音乐课上这些孩子有的在椅子上睡觉、有的没有带乐器、有的在玩手机)身上看出。影片中，两次出现的坐地铁情节也表现了被城市所规训的朝九晚五的个人每天焦躁、疲惫、茫然但又无法改变这种城市生活与工作的状态。这就像加德纳对第一次坐地铁的灵魂22号所说的：这就是地铁，它拥挤，会使你感觉沮丧、臭热，每天都是相同的事物，日复一日，但对某些人有用。其实，影片表现出的这种从大人小孩的无聊、没有乐趣及疲惫、茫然问题，足以说明身处21世纪的人类(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身上所弥漫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无聊、迷失及无意义。

灵魂世界是影片的另一空间，在这一空间中的灵魂，一部分是正常死亡或活得很久的灵魂，他们等着去超度；另一部分是有缺陷的灵魂，他们参加灵魂的“YOU研讨会”(You Seminar)，在导师的指导下补满灵魂徽章上的缺陷，以拿到地球通行证，去地球上重新做人。影片的另一主人公灵魂22号就在这个空间中生活了数千年，尽管他已经在“YOU研讨会”匹配到了诸如哥白尼、甘地、亚伯拉罕·林肯、穆罕默德·阿里及特蕾莎修女等成千上万个著名灵魂导师，但依然是没有补满灵魂徽章的最后一个框。而在数千年的被指导和寻找灵魂缺的是什么过程中，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各种各样事物的灵魂22号产生了不想做人和做人无聊、无意义的消极想法。从灵魂22号身上，我们看到了影片所表达的我们这个时代的无聊、迷失及无意义感受，已经深入灵魂之中。

影片中的灵魂世界还存在着一个特殊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当人类沉迷于某种事物中形成的、介于身体和精神之间的特殊空间。这是一个由黑沙、黑暗构成的灵魂世界，它既连接着“YOU研讨会”的光明灵魂世界，也与之相区别。在这一灵魂世界中，除了那些飘在空中的被保护膜保护的(对应着人暂时沉迷于自身愉悦、超然状态)灵魂，还有大量的在地上游荡的被黑沙包裹的迷失自身的灵魂。他们以陷于某种执念形式，不停地游荡并且有攻击性。在这世界中，灵魂是迷失于个人的执念当中，如果没有被人解救就会一直漫无目的地游荡，永远不会醒来。

显然，对于人死后的灵魂，我们自古以来约定俗成般地认为其将飞往天堂或地狱。影片呈现的两个灵魂世界，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对应天堂，一个对应地狱，但在一定程度上有天堂与地狱层面的意旨。然而，不像我们世俗观念存在的对天堂与地狱所进行的好与坏区分，这部影片另辟蹊径，所呈现的是灵魂世界的重复、无聊及迷失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向我们说明：人类现实世界的诸多情感不仅即时影响着我们个人，还深入灵魂。这就将人类的无聊、迷失及无意义体验与经历，无限放大、强化。

直言之，就现在存活于世的人来说，我们每个人无不是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时代与现实生活在个体身上催生出的一种无聊、迷失及无意义之感。应该看到，人类是愿意积极、上升、平和的，但在现实的压力、问题前面，选择负重前进的人类虽然厌烦时代与现实的这种无聊、迷失及无意义，但又时常无暇顾及它们，任由它们构成人类的负面与灰暗意义。对当今人类具有的这种无聊、迷失及无意义情感体验，影片是从个人到时代、从现实到灵魂、从活人到死人等多个层面展现出来，这极大强化了我们对时代与个体意义的思考。这种思考呈现这个时代人类活着的状态与问题。

二、重构梦想、“火花”及所爱的意义

应该看到，电影中呈现的无聊、迷失及无意义的时代与个体，其目的往往是要构造出一个寻找意义的过程。《心灵奇旅》即是如此。它所呈现的无聊、迷失及无意义的时代与个体，实际就构造出主人公加德纳和灵魂22号寻找意义的过程。在影片中，梦想、火花及所爱分别是加德纳、灵魂22号及加德纳的学生康妮所要追求与寻找的意义。影片虽然表现着加德纳和灵魂22号寻找意义的过程，但在他们分别找到或理解了他们所渴望、追求的梦想、火花及所爱之时，又重构着梦想、火花及所爱的意义。这与以往皮克斯强调梦想高于一切、意味着一切的动画电影不同，影片凸显的是“生活和梦想从来不是割裂的，即使没有实现梦想，生活在‘活着’的过程中，已然被赋值”的后疫情时代主题。

加德纳的梦想是和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爵士音乐家。他虽然在做中学音乐老师，并拿到了他妈妈一直希望的全职教职，但他一直在寻找和等待成为爵士音乐家的机会。因为他觉得如果不是爵士乐，他将一无所有。在加德纳拿到全职教职那天，在著名爵士音乐家多茜娅·威廉姆斯乐队当鼓手的库里(加德纳曾经指导过的学生)告诉他多茜娅·威廉姆斯乐队缺一个弹钢琴的人，而他正合适。在加德纳完成了与多茜娅·威廉姆斯乐队初次排练和最终序幕演出成功之后，即实现了成为爵士音乐家的梦想，他并不感受到实现梦想的那种不凡。因为在当加德纳问多茜娅·威廉姆斯实现梦想之后会发生什么之时，多茜娅·威廉姆斯回答是：“我们明天晚上回来，再来一次。”这就让加德纳明白，他所追求、寻找的梦想，在实现之后也会进入一种重复、无聊及无意义的循环之中，这种重复、无聊及无意义的循环不是生命和活着的意义。很明显，在加德纳实现了人生梦想，但依然不明白活着的意义这件事上，我们看到了影片重构了人生梦想的时代价值。

影片中，灵魂22号作为在YOU研讨会活了成千上万年的灵魂，他虽然已经与众多优秀的灵魂导师匹配，但一直没有补满他灵魂徽章的最后一个火花。作为一个匹配了众多导师和不想去地球重新做人的灵魂，灵魂22号不像其他有缺陷的灵魂一样，通过灵魂世界中的万物殿虚拟的体验射击、篮球、烹饪等爱好就可以获得。相反是他虽然希望或害怕找到灵魂徽章上的最后一个火花，但事实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在遇到和了解了一生都在失败但仍然一心想返回地球的加德纳之后，灵魂22号产生了将徽章补满，再将地球通行证徽章送给加德纳返回地球，让他代替自己前往地球重新做人的想法(他的目的是跳过去地球做人这个人生经历)。我们看到，在灵魂22号帮助加德纳返回地球，却意外性地与加德纳一起返回地球(灵魂22号进入了加德纳的身体，加德纳却进入了一只治疗猫的身体)，并最终找到了他的灵魂徽章火花。灵魂22号虽然不像加德纳那样是直接明白了人在梦想实现之后，其实所开始的依然是一种新的重复与无聊生活的人生醒悟。但却陷入了在找到火花之后，依然没有明白他灵魂徽章的最后一个格子是干什么和重新做人的意义与价值是什么的消极维度当中。因为他明白，即使是他有了完整的灵魂徽章，他自己和加德纳依然不明白，灵魂(人生)的最后一个火花具体是什么。

康妮是加德纳所教学的班级中唯一能够沉浸于演奏长号的学生，与班级上其他不喜欢和不知为什么不喜欢乐器的同学不同的是，康妮是一心想放弃她的所爱(演奏长号)。虽然加德纳十分赞赏康妮要坚持演奏长号，但康妮有一天还是拿着她的长号找到加德纳的家里，并亲自告诉加德纳(身体内的实际上是灵魂22号)她要放弃演奏长号。在加德纳(身体内的实际上是灵魂22号)听了康妮的最后一次演奏，并赞扬她是真的喜欢长号后。康妮觉得，其实继续坚持她的所爱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坏事。在这里，我们看到，康妮这个原来想放弃自己的所爱，但最终又不放弃自己的所爱这件事，实际上与加德纳和灵魂22号追求自己的梦想、火花并成功一样，都是最终明白了实现梦想、找到火花(康妮是放弃所爱)之后，世俗的生活照旧的实际。

很明显，从叙事逻辑上看，《心灵奇旅》想表达的是加德纳、灵魂22号及康妮追求和寻找人生的梦想、火花及所爱的内容。但与一般的表现愿望与实现愿望过程不同的是，影片呈现的是加德纳、灵魂22号及康妮在找到和理解了自己的梦想、火花及所爱之后，一种新的茫然与抉择。这种新茫然与抉择重构了他们原来的梦想、火花及所爱观念。这种重构人生梦想、火花及所爱的叙事逻辑，实际上暗指了2020年新冠疫情全球暴发后，人类应如何理解个人的追求和正常活着与活下去的时代问题。

三、凸显“活着”作为时代与个体的意义

无论在哪个时代，每个人都渴望在这个时代当中变得与众不同和成功，但每个人所不知道的是变成与众不同和取得成功之后的事。《心灵奇旅》就以加德纳实现了成为爵士音乐家的梦想和灵魂22号找到了灵魂徽章火花的故事，告诉这个时代中的每个人。人变得与众不同、成功及实现梦想之后，所要做的是正常、认真地活着。因为我们原来渴望、追求的那种与众不同、成功及梦想，是一种生命和活着的平凡。应该看到，作为在新冠疫情暴发之年上映的影片，《心灵奇旅》还具有着告诉被疫情暂停、冲击的人们：“活着，感知每一分每一秒扎实的生活，也许才是当下最珍贵的生命体验。”这个后疫情时代每个人都面临与思考的生存问题。这是《心灵奇旅》所具有的特殊的时代审美和人类关怀精神。

影片中，加德纳在克服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的困难，最终实现了成为爵士音乐家之后，他才最终明白梦想和生命的意义，那就是家人一起温情地活着。我们看到，《心灵奇旅》重要的转折部分是实现梦想的加德纳坐在家里的钢琴面前潸然泪下的镜头。他先是回忆他与灵魂22号一同返回地球之后的经历，然后是想到小时候他的母亲给他洗澡、他的父亲给他放爵士乐，以及他小时候在田野里骑车、在新年里放烟花，长大后一个人享受美食，认真指导班上学生学音乐，给他上了年纪的父亲弹钢琴，他与上了年纪的母亲一同在海边看日落等生命瞬间。这些看似普通、琐碎但又温暖、美好的生命瞬间，实际上让潸然泪下的加德纳明白了，梦想可能不是生命的最高意义，而是在时代中与家人、朋友一起认真、温情地活着。只有真实地经历、体验及感受到这种活着的感觉，才能明白生命、梦想的意义。想通了这点，拿了原来属于灵魂22号的地球通行证重新活过来的加德纳，才通过弹奏钢琴，进入人类沉迷于某种事物特殊世界中形成的、介于身体和精神之间的灵魂空间，寻找灵魂22号，实现救赎。

活了成千上万年的灵魂22号，他自诩是已经了解了地球的一切和明白做人的全面意义。但建立在漫长的时间和他人(灵魂导师)阅历的叠加基础上的了解，一方面不是一种真正的对地球和做人的了解，另一方面也使没有痛感、触觉、嗅觉及味道的他长久以来一直不能补满他灵魂徽章的最后一个格子。在失误所导致的灵魂22号进入加德纳身体之后，在加德纳身体中灵魂22号吃到了美味的比萨，感受到了风，理解了他人的所爱，看到了父亲拉着孩子开心逛街和朋友之后的友谊这类他以前不曾亲历的“正常生活”。此时，灵魂22号似乎已经开始明白他灵魂徽章的最后一个格子是什么。那就是“准备好活着”。加德纳最后跟灵魂22号所说的“当你准备生活时，将填上最后一个框”，实际上直接说明了火花不是灵魂的目的与意义，而像普通人一样在正常生活中活着。这说明了灵魂和人共同的意义。

对全人类而言，2020年是极为艰难的一年。因为这场世界性的新冠疫情不仅对每个人的现实生活带来诸多改变与影响，还在挑战、冲击着心灵世界和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可以这样断言，这场全人类都身在其中的新冠疫情，无疑是“深刻地影响、改变了人类对世界、未来的理解”。无论承认与否，在人类快节奏地走向由物质、技术及媒介构成的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之时，伴随着现实世界的物质、技术及媒介的巨大突进，人类自身无疑已经是积聚了非常多的掩藏在这些实在之物之下诸如厌倦、焦虑、无聊及无意义等心灵隐疾。可以说是，人类虽在世界与物质的巨大拉扯之下自信满满地活着，但却不曾驻足下来真正地活一下。2020年的新冠疫情号称是让很多城市和国家按下了暂停键，但如果我们在悲痛之余或夜深人静之时仔细想一下，我们应该明白，这场新冠疫情暂停的不只是城市、国家，还暂停了人类个体。让在现实世界、实在世界奔波的人类个体，停下来和慢下来。这种发生在人类个体身上的停与慢，其实就是一种活着，让每个人回归家庭，珍惜朋友。

显然，2020年这场世界性的新冠疫情将活着的意识与愿望，在每个人类个体身上推导出来了。每个人应该切身感受到，我们在物质、技术及媒介的21世纪原先不曾注意的这种活着的意识与愿望，已是我们一年多的现实。我们希望家人平安，朋友无事，大家都还活着。影片通过加德纳和灵魂22号在生死之间实现梦想、找到火花及最终明白生命、生活本质是活着的影像故事，让每个观影的人以影像的形式真实地思考了2020年每个人活着和活下来的现实愿望。应该看到，作为2020年口碑最高的电影，影片的成功是因为它表现和强调的不仅是2020年和现在还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活着的愿望与现实，还告诉了每一个人活着不仅是后疫情时代的愿望与现实，更是我们每个人生命、生活的本质。

《心灵奇旅》既多重呈现了我们身处的这个物质、技术及媒介时代在人类身上催生的无聊、迷失及无意义等问题，又重构了人类原来在这个物质、技术及媒介时代执着追求的梦想、火花的意义，以告诉后疫情时代的人类：我们的生命、人生本质的意义应该是努力活着和认真活着。很显然，作为后疫情时代上映的电影，影片表现着电影艺术独特的时代价值与人类关怀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