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曲平
(湖北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孝感 432000)
瑞典籍导演、编剧英格玛·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曾创作约50部剧本,编导戏剧、话剧与纪录片约120部。自1956年他指导的影片《夏夜的微笑》在戛纳电影节获奖之后,伯格曼作为导演的声誉开始跨出瑞典而闻名世界,其作品也多次摘得世界级奖项。伯格曼是一个著名的电影和戏剧导演,但他首先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他对自我及其时代,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与忠诚。伯格曼所生活的时代,正是尼采宣言上帝死了的时代,而那个时代的特点就是反省现代性的非理性主义思潮风起云涌,对于一切事物的价值进行重新评估。而伯格曼则通过影视作品来反映人们的心理特点和内心的状态,那时流行的虚无主义一直贯穿在他的电影中。对于伯格曼电影中虚无主义的剖析,可以让我们了解到受时代影响的导演是怎样形成自己叙事风格的。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写道:“上帝死了。”然而这并不是说上帝从此不存在了,刘华将其解释为:“而是上帝死了的这个世界已经全然不是那个上帝从不曾存在过的世界,人在这个只剩下了自我的世界里变得茫然无措。”因此,人与上帝的关系包括了人的自我与沉默的上帝的关系,而人与世界的关系包括了人的自我与虚无的关系。在虚无主义的语境中,当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增强,他就越发感受到世界的虚无;而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越顽固、越执拗,世界的虚无也就越庞然、越无边。在人的自我与上帝的沉默之间,就这样横亘了世界的虚无。
自我意识是作为人的普遍规定性,在人的世界里,一直都是存在一个自我。因为自我的设置,作为一种分裂的状态从而无法与上帝达成同步性。另外,人不能在所生活的时间的连续性中发现一个不可知的上帝,人的忍耐已经抵达极限;当他不能再忍耐时,不耐烦的选择自我就成为控制者。因此,虚无主义在人的存在中具有一种必然性,伯格曼的早期电影《第七封印》就是对这种虚无主义的最直接的披露。在影片中,对于心存侥幸的斯卡特来说,死亡就像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突然降临;而他最后挣扎则是勾引了铁匠的妻子,所以黑衣死神拒绝了斯卡特的要求而赐予他死亡,表现了伯格曼对于生的讽刺。在伯格曼的虚无主义里,“生”已经不再是活生生的存在,已经变成为虚无的同义词。伯格曼对于斯卡特最后行尸走肉状态的刻画,则反映出他对于生命价值的评估态度。
在影片《第七封印》中,骑士布洛克在教堂中与黑衣死神的对话,也反映出伯格曼将“生”等同于虚无主义的表现。布洛克坦言:“仅凭一人的感觉想去理解上帝的意图真的这么难吗?……当我们缺乏信仰的时候,又如何守信呢?”这段对话反映出布洛克需要的真理,而不是信仰;他希望上帝能和自己说话,但是黑衣死神却说:“或许那没有任何人。”因此布洛克得出结论:“那么生命真是荒诞而可怕。”影片在虚无主义的氛围中引出的生命的荒诞和无意义。
伯格曼在这部电影中为主人公的很多对话设置了一个前提——“因为上帝死了”,所以他所塑造的人物只能自己在虚空中挥动着拳头与虚无的空气搏斗。而电影中作为大部分人的虚幻生活的持续,导致这些本质问题被抹去和隐蔽。虚无主义的第一阶段初步特点就是作为虚无主义的虚无主义,人们已经成为虚无主义本身了。因此,关于大部分的人所感受的幸福和至少是活着的希望或者仅仅是活着就显得是荒诞可笑了。伯格曼电影中虚无主义在没有完全怀疑自我和认识自我的过程中,将虚无主体与人的主体合二为一。而不经过反思的自我是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活着,伯格曼的早期电影《第七封印》揭露了虚无主义的普遍性。
伯格曼执导、拍摄的电影《秋日奏鸣曲》在1978年上映,这部经典艺术电影从一开始就相当克制和内省。影片从头至尾都是平静的镜头,人物不多,又是伯格曼所擅长的室内剧范式,这样,电影的人物语言就显得尤为重要。在这种叙事中,灵魂和肉体的关系构成了伯格曼所要讨论的对象。但如果这关系与自身发生关联,这关系就是肯定性的第三者,这就是自我。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对于这种现象说:“这样,一个与自身发生关联的关系,一个自我,必然或者建立它自身,或者由他者所建立。”他对于自我的定义也恰恰反映在伯格曼这部电影中的每个人身上,无论是夏洛特还是伊娃,无论是想成为自我还是不想成为自我,终归是因为肯定性的第三者的介入。
当这种撕扯越来越大,人就变得越来越扭曲和畸形,就会走向绝望。因此,克尔凯郭尔认为人们在处于危险时,“求生欲”会本能性地增强;而意识到危险的恐怖时,则希望死亡降临以寻求解脱。所以,当死亡成为人的希望时,一种求死不得的绝望就诞生了。而影片中最精彩的地方,也就是当夏洛特被噩梦惊醒、在客厅同女儿对峙的那一段:夏洛特觉得伊娃恨她,伊娃却表示了自己的困惑与彷徨;而夏洛特对伊娃也讲述过自己的童年,表现出了深深的怀恋。由此可见,无论是夏洛特还是伊娃,他们都没有长大,更不要检验是否人格成形或者完全成熟。一个孩子是需要爱的,而作为孩子本身,当人们需要他们给予爱的时候,这难道不显得荒谬吗?这无能的爱就由此产生了。伊娃听不懂妈妈说的话而最终情绪失控,爱的病变也就在此产生:由渴望爱而导致“爱无能”。伯格曼电影中“无能的爱”是由于自我的极致化造成的一种绝望,而那绝望就是恐惧的一种异变,暗示恐惧中是不可以存有任何爱的。
伊娃在这一场景中最后说道:“小时候我温顺体贴,可你却要把我捆住,因为你需要我的爱。就像你需要所有人都来爱你一样。当时的我无依无靠,也没有安全感。”这不仅是伊娃对夏洛特的控诉,也是伯格曼对自己父母的一些怨念。所有这一切全都发生在伯格曼脑海的构想里,发生在他与他的童年、婚姻、父母、家庭和所有其他人的关系里,发生在他意识内部自我与自我的争斗里,并最终以电影艺术的集体性方式呈现。因此,伯格曼既是伊娃,又是夏洛特;既是言语,又是沉默;既是死亡,又是复活;既是虚妄,又是真实。影片中对这两个人关系的描述作为伯格曼的自我与自我进行斗争的片段性和局部性呈现,而作为整个自我意识的拥有者的“他”只能是伯格曼自身。在电影艺术所允许的形式和规范内,伯格曼能够将所有这些自我意识的斗争片段以完整的甚或完美的形式加以丰富、发展并完成。
在电影《第七封印》中,骑士布洛克与黑衣死神在影片开始时摆下的生死棋局,道出了这部影片的主题;而黑衣死神也一直作为隐秘人物贯穿整个电影的情节,影片结局的设定即是伯格曼借助马戏团夫妻中丈夫的眼睛,看到了黑衣死神牵着骑士以及其他人。这也是信仰第一次直白地出现在伯格曼的电影中,而关于信仰和虚无的悖论式纠缠也是贯穿每个人一生的诘问。相比之后在诸如《秋日奏鸣曲》和《呼喊与细语》等相近年份的一系列影片中,对于上帝的怀疑显示出伯格曼虚无主义的倾向,直到伯格曼逝世时,他依旧在对上帝怀疑。因此,我们可以看出,伯格曼的电影历程完全是一部人类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历史的虚无史,他的电影作品就是最具有反映虚无主义的典范。
克尔凯郭尔也曾谈到过与伯格曼电影中的这种异教徒与上帝的关系,即不认识真正的上帝而把偶像当作上帝来崇拜。在电影《第七封印》中,黑衣死神对骑士布洛克说:“大部分人认为既没有死神也没有虚幻。”布洛克回答:“但是有一天当你站在生死边缘。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必须构筑一个对抗恐惧的偶像,而那个偶像我们称之为上帝。我的一生都在寻找。”从这段对话中,可以感受到布洛克的恐惧依旧存在,而这种信仰的怀疑、对于真理的无知,使得布洛克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有意义;而这种意义显然是一种充实,是一种本质上的回归,它使得上帝具备存在的依据。但是大部分人是无知的,他们并不知道上帝的存在,或者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我是什么。这种无知不同于反思性后的无知,就犹如黑衣死神在质问布洛克是否对他们的游戏失去兴趣了,布洛克这样回应:“但是我还没有忘,你别想轻易跑掉。”伯格曼在这里的设定是布洛克认为黑衣死神拥有对于上帝的真知,但是黑衣死神却告诉他自己没有秘密。伯格曼想向观众展示作为全能的上帝是无知的,所以人类也是在迷茫中变得无知。
在影片《呼喊与细语》中,三姐妹的茫然和缺乏亦是一种无能的爱的上升,这是因为缺乏一种信仰,或者一种对于生活建立虚拟信仰的表现。影片中玛利亚与看不动产文书的卡琳对话,就是伯格曼电影中虚无主义的一次集中表现。玛利亚以“我们”一次将卡琳与自己置于了主体的位置,认为自己真实的童年“像是在一个梦里”,在一起的两个人没有相互了解。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玛利亚对童年友情的缺失则表示惋惜,但卡琳对于玛利亚希望深入交谈、增进理解的举动表示抵触。她警告玛利亚说:“别再靠近了,我痛恨任何形式的接触。”伯格曼在这里渲染了一种情感无法弥合的氛围,卡琳继续说:“我不希望你对我好……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折磨。”影片中卡琳大喊大叫、歇斯底里的反复实际上是一种对于信仰的缺失,一种不知道人生的意义何在,终究是不知道上帝是什么,爱是什么。伯格曼在这些电影中始终在揭露一个事实,即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所有人,他们都感受不到爱;而这不仅是人们无法确定上帝是否存在,也反映了人们无助的心理。
这种对于信仰的讨论在《呼喊与细语》的最后,伯格曼借助已经死去的艾格尼丝说:“我好累,没有人可以帮帮我吗?”这个具有决定意义的询问亦是所有人类集体的询问,实际上是从回顾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后质疑上帝的存在。伯格曼对于该电影结尾的处理加深了人们内心的无助感,也反映出人们在社会化的过程中不断变得孤立和孤独;而他在电影《野草莓》中,也在尝试对他的父母进行“超越空间、具有神话意味的”虚无化表现。
综上所述,虚无主义对于信仰的崇高、神圣与庄严的价值探讨,往往将其放在现代化的对立面而被定义为虚假之物。哲学家德勒兹认为这种看法“不再是借更高价值的名义来贬低生命,而是对更高价值本身的贬低”。而在伯格曼电影《冬日之光》中,对于牧师埃里克森的刻画,就将其价值的虚无表现得淋漓尽致:埃里克森信仰的崩溃暗示着理性与科学的回归,所有信仰的建立一直是一种外在的虚构;而且在生活的进行中埃里克森不断存在冒犯和违抗,这恰恰是绝望的一种隐秘生长。
可以说虚无主义这一思想贯穿了伯格曼电影创作的始终,任何的电影叙事与语言都是当时时代的产物和社会思潮的回响。电影为伯格曼提供了一个足够强大的艺术自足性空间,令他能够将所有自我的感性与可能性都在其间实现一遍,直到伯格曼对此感到满意感到厌倦,最终可以克服并可以将它抛弃为止。通过多部电影主人公的台词与故事的叙事视角来看,伯格曼所要表现的是在世界的虚无与上帝的沉默之间,横亘了普通人的执拗与自我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