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崇靖
电影始终是人们实现幻想的重要的艺术形式,从《月球旅行记》到《科学怪人》,科技的进步与电影的创作不断相互推动、相互启发。而人是否能够隐形,隐形带来的伦理道德问题,则一直是大众以来津津乐道的议题,电影创作者更是对此命题乐此不疲。时隔多年,好莱坞重拾这一命题,《隐形人》以低成本获得了优异的票房成绩。该片导演雷·沃纳尔用独特的视觉表现手法和情节上的社会隐喻,让影片既不失惊悚又具有深度。
雷·沃纳尔执导的惊悚电影《隐形人》(2020)讲述了女主角西西莉亚的丈夫利用隐身技术对她进行迫害和诬陷,最后西西莉亚利用智慧展开反击的故事。影片从主人公西西莉亚的视角出发,既要面对暗处丈夫的威胁,又要面对他人的不信任和猜疑。电影在惊悚片的框架内,在视听元素上进行尝试,在社会隐喻层面探讨女性地位和科技的发展。
隐形人这一主题在最早是出现在1897年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同名科幻小说,在影视作品中有过多次出现,较为有名的有环球影业拍摄的《隐形人》(1933)以及《隐形人归来》(1940),还有索尼哥伦比亚影业拍摄的《透明人》(2000)、《透明人2》(2006)等。许多影片中也掺杂了隐形的元素,例如《哈利波特》中的哈利的隐形斗篷、《指环王》中的能使人隐形的魔戒、《超人总动员》中的超能力等。人物的隐形能力带来的是观众对窥视的想象,观众将自己代入到银幕上的人物和故事中,身临其境地感受隐形带来的窥视快感,这也是隐形题材长久不衰的根源。
此类影片面临一个矛盾,隐形人一般是作为主角,他既是隐形的,又得是有具体表演的。为了使之在银幕上有具象化的演出,从1933年版的《隐形人》开始,多个版本的隐形人主题影片都对主角进行了“半隐形”的处理,例如戴上帽子、缠上绷带、戴上硅胶头套等。2020年版的《隐形人》则巧妙地避开了这一矛盾。首先,影片的主角是遭到隐形人欺凌的西西莉亚,将片名中的隐形人置换到配角上,观众实质上是通过伊丽莎白·莫斯扮演的西西莉亚代入到剧情之中的。其次,本片将惊悚片制造悬念的特性发挥到极致,惊悚片重视通过悬念的设置、氛围的营造以及拍摄技巧的运用来调动观众的惊悚情绪。该片在剧作上与此前的同类型作品不同,影片的前半段中,观众不知道隐形人的原理和设定,不知道隐形人究竟是谁,留出了足够多的悬念。隐形人在片中大部分时间是真正的“隐形”,观众只能通过西西莉亚身边种种诡异的事件猜测他的存在,时刻置身于与女主相同的未知境地。正是这些改变,使得雷·沃纳尔执导的《隐形人》在视觉上呈现一种全新的面貌。
影片《隐形人》视觉表现上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善于利用视听和剪辑去实现隐形的构建。电影创作者可以只表现人体或物体局部的方式来让观众意识到画外空间的存在。影片中多处利用画外空间的这一特点表现“隐形”,例如女主与好友的女儿辛妮睡觉时(00:32:09),固定画面下两人的被子被画外的人拖走,画面外还亮起了手机的闪光灯,观众却被视点所限,看不到画外究竟是什么人,自然将惊悚的气氛进一步提升。影片还利用镜头运动去呈现“隐形”,例如开场女主收拾衣服的镜头中(00:24:05),采用多次的摇镜。从背向观众的女主角摇到空无一人的房间另一端,并停留了一定时间来引起观众的察觉,停留的位置既没有明确的信息,又在景别上维持在一种大全景,用镜头语言去暗示观众隐形人的存在。最后是在镜头组接上体现“隐形”,影片中多次出现女主角凭借直觉看向房间中的一角,以女主角与空房间的“正反打镜头”来表现看不见的另一个人。这种镜头的组接,是建立在观众对“正反打镜头”的熟悉上的。根据乌达尔和达扬的“缝合系统”理论,该理论认为电影就是通过一些手段来蒙蔽观众的注意,并在暗中进行操纵,隐蔽地将某种意识形态强加给观众,特别是好莱坞电影中常常使用的一种所谓的“正反拍镜头”的叙事性和修辞性组接形态。导演巧妙利用了这几种手法,在不借助特效的情况下,旁敲侧击地完成了隐形人在片中的几次“出场”,并大大强化了影片的惊悚氛围。
《隐形人》中也有许多运用电影特效展现“隐形”,但是使用上非常内敛,达到一种以小博大的效果。影片巧用许多简单的特效元素去暗示隐形人的存在,厨房中失控的炉火、寒冷室外凭空出现的呼气白雾、床单上步步靠近的脚印,一点点加深剧中人物和观众的恐惧。到了影片后半段对抗不断升级,隐形人以类似电子荧幕失灵的闪烁不定示人,全身漆黑隐形衣的人物突然闪现在人物跟前,将惊悚效果营造到顶点。相较2000年斥9500万美元巨资制作的《透明人魔》,《隐形人》的制作花费不到其十分之一,却在惊悚和观感上大大超越。
隐形人这一主题在电影创作中长久不衰,曾经在早期也有过女性隐形人主题的影片《隐形女人》(1940),但该片的类型为喜剧片,内容主旨也与其他隐形人影片差别较大,不在此文讨论的范畴。大多数隐形人类型作品都叙述了男性获得了隐形的能力,从而达成欲望的宣泄,最后走向疯狂和毁灭。在电影院内,观众是一个隐没了自己的身份而披着别人的外衣“入画”的“人物”他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叙事体内的参与者,一个电影中的主体。男性主角隐形的特性既提供了窥视的叙事前提,又让观众得以完全代入角色。因此,关于隐形人的影片,充斥着许多与叙事关联不大的窥视他人、猥亵女性、愚弄他人、铲除异己的桥段。在《透明人2》(2006)上映之后,观众逐渐对雷同的设定和剧情失去兴趣,影片在票房上表现不佳,随之这一题材在好莱坞长达十几年无人问津。
2017年美国环球电影公司宣布将旗下电影IP《木乃伊》《德古拉》等进行串联,效仿“漫威电影宇宙”造出了自己的电影世界架构“黑暗宇宙”。在经历电影《新木乃伊》(2017)的票房失利后,同为“黑暗宇宙”的隐形人电影项目在类型上转向了小成本惊悚电影,主角由男性演员约翰尼·德普更换了女性演员伊丽莎白·莫斯,结果这部不受重视的影片反而获得极高的票房回报。
2020年版的《隐形人》部分延续了上述的设定,不同的是该片抛弃了猎奇性质的元素,并且选择从受害者的女性视角进行叙述。随着好莱坞“我也是”运动的兴起,该片在剧作上有了大刀阔斧的重构与反思,情节的推进除了隐形人对西西莉亚的伤害和栽赃,更多是主角自身的成长。影片中女主角与隐形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既是曾经的夫妻关系,又有着财产继承的关系,更是施暴者与被施暴者的关系。影片着重刻画了西西莉亚,从开始的遭到丈夫控制选择逃避,到被隐形人陷害而众叛亲离的心理崩溃,再到最后洗清冤屈、绝地反击的毅然决然。女主角的丈夫阿德里安,被设置成控制欲过强和惯于使用暴力,从影片开场就刻画了女主角在逃离后,依然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不肯走出房门半步。有了这些铺垫,此后隐形人的施虐行为便可以理解为家庭暴力的延伸。家庭暴力与普通暴力相比均具有违法性,但家庭暴力发生在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员中,受害者大多是家庭成员中的女性。当其受到伤害后因种种原因不愿公开而掩饰家丑,对此公众认为属个人隐私不便多问。公众对家庭暴力的漠视与片中主角外的众人不相信隐形人的存在不谋而合,隐形人的行径不断破坏着西西莉亚的人际关系、工作能力、精神状况,其实也是女性在当代家庭生活中面临的歧视和不公。
惊悚电影中以女性为主角的为数众多,女性给人惯有的弱小和脆弱印象,使得面临惊悚片中常见的凶残杀人狂或怪物时更加扣人心弦。从近年好莱坞影片《寂静之地》(2018)、《湮灭》(2018)、《准备好了没》(2019)可以看出,惊悚片愈加凸显女性的独立自主与勇于对抗,或多或少地去探讨女性与家庭的关系问题。《隐形人》中不乏对婚姻关系的质疑,阿德里安在做出种种伤害对方的行为后,依然试图迫使西西莉亚重返这个畸形的婚姻家庭,依然试图迫使她生下自己的孩子,这背后讽刺的是男权思维的不平等与扭曲。西西莉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穿上隐身衣杀死了阿德里安,可以说是对男权最极端的回应,完成了隐形人这一男性符号的性别转变。
此前人们对隐形对想象大多是构建在生物、物理工程的跃进,例如1933年的《隐形人》是对某种植物中提取了隐形成分,2000年的《透明人魔》是借助分子技术,而2020年版的《隐形人》中阿德里安制造的隐形衣是依靠光学技术。这样的设计参考了现实的许多还在研发的科技发明,上面布满了众多的摄像镜头,镜头表面是不断变化的显示面板,在银幕上显得恐怖而神秘。科技的发展总是伴随着公众的焦虑与恐惧,成为了科幻惊悚片源源不断的灵感源泉。19世纪工业革命让玛丽·拜伦创作了《弗兰肯斯坦》,人工智能的发展激发了《终结者》(1984)的诞生,克隆技术的发展使得《侏罗纪公园》(1993)变得合理。
2013年“棱镜门”事件后欧美公众对自身隐私的泄露更加担忧,与此对比的是带有摄像功能的智能手机的普及,以及城市中的全面监控,这种状况加剧了对这类科技的质疑,则让创作者对隐形人有了新的想象。隐形人与监控者的对应关系在影片中有诸多的暗示,例如阿德里安在别墅中布置的众多监控,西西莉亚用墨水遮住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通过摄像头发现隐形衣的存在。影片末尾西西莉亚在好友的监听和别墅中的监控下,穿上隐形衣上演了一场以牙还牙的报复,这些监控设备倒成了她无罪的证明。这无疑是对当下从读图时代到视频时代,对认为视频就代表真相的社会认知进行的嘲弄和讽刺。对科技的怀疑其实从《隐形人》的导演雷·沃纳尔的上一部影片《升级》(2018)中就有所体现,从人工智能到隐形技术,好莱坞科幻惊悚电影在题材上逐步贴近现今触手可及的科技发展,同时也营造了更强的真实感和代入感。
值得注意的是在《隐形人》中,创作者正视了科技的发展,科技不再代表着绝对的恶,使用者的动机成为决定善恶的主要因素。影片最后西西莉亚在利用隐形衣完成复仇后,并没有毁掉它,而是将其带走,面对着观众微笑着大步向前,又停下若有所思地闭上眼睛,影片便在这里结束了。这样的结尾给予了观众遐想的空间:她会成为下一个隐形人吗?她会不会利用隐形成为一个匡扶正义的英雄?
在涉及人类科技发展的科幻惊悚电影中,结局处理要么是对科技的“禁忌”进行“封印”,人类社会重新运行在以前的平静生活,例如《西部世界》(1973)、《我,机器人》(2004);要么是科技的“禁忌”的彻底失控,人类社会被悲剧式的改变,例如《人猿星球》系列(1968-1973)、《生化危机》(2002)。以往的隐形人主题影片的结局也没逃出这两种模式,而2020年版《隐形人》的结局,却代表着一种新的方向,创作者不再片面对科技进步的成果进行妖魔化描绘,正视科技进步带来的巨大便利,科技与社会之间达成了某种和解。
纵观近十年的科幻类型电影,譬如《她》(2013)、《超能陆战队》(2014)、《头号玩家》(2018),无不坦诚正视科技发展带来的利弊,强调科技背后的人才是科技用途的决定因素。这种主导思路也自然而然衍生到科幻惊悚类型片中来,法国理论家福柯的观点:“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对科技改观的背后,是近十年科技与大众之间关系的改变。近十年突飞猛进的电子科技技术与其他遥不可及的科技进步不同,真正走入寻常百姓家,切实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提供了许多的便利。随之科技的陌生感和神秘感也消失殆尽,电影创作者不得不放弃对科技的妖魔化处置,转而更加理性客观地对故事设定进行修正。《隐形人》票房上的大获成功代表这一创作思路的深入人心,回归正视科技,回归描写人性,在接下来也会是科幻惊悚电影剧作上大方向。
总之,《隐形人》是一部在预设好的命题下极为优秀的科幻惊悚电影,在较低的投入下得到了市场的广泛认可,得到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难能可贵的是在视觉、视角和叙事上都有较强的创新性,给予观影者惊悚的刺激性的同时,揭示了美国社会诸多的现实问题,更体现了创作者一些的新的思考。对于现在创作模式化、同质化的电影市场,这样“旧瓶装新酒”式的尝试,无疑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电影宇宙模式和电影IP甚嚣尘上的今天,独立而具有艺术性的电影作品,依然能够站稳脚跟并得到观众的青睐。
注释:
①杨月秋.美国惊悚片文化价值探析[J].电影文学,2017,(22):52-53.
②陈晓云.电影学导论[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
③唐媛媛,许宁.电影叙事的“欺骗”手段[J].电影文学,2019,(13):106-108.
④贾磊磊.观众:作为电影叙事体中的不同角色[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04):49-55.
⑤王俊,王东萌.家庭暴力中女性以暴制暴的犯罪成因[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29(01):9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