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艺术学院人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0)
与以往《暗算》《潜伏》《伪装者》等具有传奇主义色彩的谍战剧不同的是,《局中人》的剧作创作采取的是更加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剧中的人物不再是那种能够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传奇式人物,而是被迫在时代的洪流中艰难完成任务的写实式人物。“信仰”是谍战剧永恒的主题,《局中人》这部电视剧的编剧、导演刘誉在接受访谈的时候也对此做出了肯定:“《局中人》的主题是‘信仰’。它回答了这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动力往前走,去打破旧秩序的封锁,建立起一个新的秩序。”但是,《局中人》是如何运用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来构建这个形而上的主题的呢?这就需要对《局中人》的原作剧本进行详细的研读、解构和分析才能得以论证。
“一般世界情况”中的“定性的形象”,这是黑格尔在《美学》中论述人物性格与命运冲突时所提出来的定性术语。所谓“一般世界情况”,指的就是“理想的主体性格,作为有生命的主体,既然应完成和实现它本身所已有的东西,本身就必具有动作及一般运动和活动的定性。要达到这一点,它就需要一种周围世界作为它达到实现的一般基础”,也就是现代哲学意义上的“社会语境”。人是生活于“一般世界情况”中的人,这时所说的“人”还不是个别的人,只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人若想成为个别意义上的人需要经历“情境”的具体化活动才得以成为个别的“定性的形象”的人,而这些一个个“定性的形象”的人组成了族群,族群具体为体制,体制构建了历史。作为艺术创作的主体在进行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遵循“剧作家在处理一个时代时,正和历史学家一样……他必须研究私人的轶事、传闻和事实,报纸的评论,军事的和政治的记载”这种“从历史中找寻原型”的创作原则,通过还原当时真实的历史“情境”来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展现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典型“情致”,以此创作出不仅对历史时空具有现实意义,而且对当下时空也具有现实意义的历史题材的经典剧作。
在《局中人》的剧作时空里,人物活动的“一般世界情况”是日本即将战败、汪伪政府即将垮台的抗战胜利前夕,在这种背景下各方势力相继登场,展现了一个尔虞我诈、阴谋诡谲的权谋生死场。在这样的“一般世界情况”中,一个个被具体化的“定性的形象”——沈放、沈林、吕步青、罗立忠,悉数登场。这些人物都隶属于某个特定的力量集团,在力量集团之间由于利益冲突而碰撞对垒的过程中,人物关系得以构建,人物性格得以展现,人物理想得以碰撞。在进入主线剧情后,《局中人》中力量集团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化,由日本、汪伪政府、重庆政府、延安政府之间的多方牵制转变为国民党和共产党双方的力量角斗。不光如此,国民党内部更是暗流汹涌,小的力量集团之间,派系林立斗争不断,军统中统争权互不相让,正是在这样复杂的权力关系之间,局中人的故事展开了。
在剧中,与共产党的潜伏情报人员相对抗的主要有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和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两股力量,简称中统和军统,中统与军统两股力量共同代表着国民党的利益,但是同时这两股力量之间也是在暗地里进行对抗。中统对抗力量的主要人物有,沈林,沈放的哥哥,中统党政调查处处长,主要对外负责对抗共产党反潜伏工作,对内彻查党内贪污腐败等事务;吕步青,中统行动科科长,主要负责党内调查、党外抓捕的实施行动,为人重情重义,但心胸狭窄,对沈林心怀怨恨,于是牵连于沈放;李向辉,沈林副官,主要负责辅助、配合沈林的党外反潜伏、党内调查腐败等事务。军统对抗力量的主要人物有,罗立中,军统党政处处长,因寒门出身故贪敛钱财,但手段独到善笼人心,与沈放合作走私生意,主要负责以军事系统为中心、涉及全国其他领域的政治活动;沈放,沈林的弟弟,南京汪伪政府特务头子,同时又是重庆蒋介石政府潜伏在汪伪政府的特情人员,然而他更深层的身份是中国共产党潜伏的情报人员。
共产党、中统、军统各方势力在金陵旧都内构成某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的点就在于沈放个人特殊身份的维持,剧中一直在强调的“只有你(沈放)才能够胜任这个任务”,指的就是沈放的这种特殊的多重身份。这种特殊身份一重是指沈放与沈林之间的兄弟身份,一重是指沈放作为军统特情人员的公务身份,这两个身份使得沈放能够在中统、军统之间自由穿梭往来。同时,也借以沈放的个人活动轨迹,与其他活动轨迹交叉相错,共同网织出了那个暗流涌动、阴谋诡谲的时代,向观众徐徐铺开一幅解放战争期间生动的众生相。
在《抗日奇侠》《雷霆战将》《枪神传奇》《利箭行动》等严重不尊重历史的影视作品中,编剧将共产党领导的部队设定成犹如神兵天降般的传奇人物,飞檐走壁、只身杀敌不在话下,而作为对手的日本军队、国民党军队则被设定成四肢不发达、头脑简单的降智形象,于是就呈现出一幅双方斗争对抗过程中共产党领导的队伍以碾压的局面获得压倒性胜利的吊诡画面。这种将历史人物过分英雄化、传奇化、神话化,使得个人英雄主义高于历史唯物主义、个人英雄作用大于人民群众作用,以至于个人英雄掩盖人民群像的剧作创作就是典型的传奇主义创作倾向。但是,这并不是说在历史题材的剧作创作中不能持有传奇主义的创作倾向,而是要基于已有历史的前提,在真实事件的基础上,以现实主义为主、传奇主义为辅,勾勒合理的英雄轨迹,展现适当的英雄事迹,塑造真实的英雄形象。
如果说英雄诞生于危难,危难又成就英雄,那么冲突便是对危难最核心的诠释,也是英雄演出最好的舞台。在典型的历史舞台上,典型的历史“情境”中,展现典型的历史“情致”冲突,这才是历史题材剧作创作应该坚持的创作倾向。而这种典型情致的冲突,应该是旗鼓相当的,诚如黑格尔所言,“悲剧所表现的正是两种对立的理想或‘普遍力量’的冲突和调解。就各位的立场来看……都是正确的,代表这些理想的任务都有理由把它付诸于实践”。这种黑格尔所说的好的剧情的对抗,应该是“由心灵性的差异而产生的分裂”,每个人的坚持从心而起,并贯彻执行到他所有的生活活动、行为逻辑中去。当人与人之间的坚持不再一致,当这种不一致进一步互相摩擦以致终于到了互不相让的时候,冲突就出现了。作为冲突的双方都继续坚持自己的理想,认为自己的理想是正确的理想,从而抵制对方那看起来不可理喻的理想,并走向与理想之间的对抗,在这种你来我往之中,悲剧就必然要诞生。
《局中人》中最典型的理想冲突就是沈林与沈放之间的信仰对抗,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弟,原本是最应该能够深切体会对方感受的关系,却因为信仰的不同而形同陌路。沈放所代表的是以无产阶级为代表的全体中国人民的利益并以此作为信仰,而沈林所代表的则是以蒋宋孔陈为主的权贵资产阶级的利益并以此为坚持。信仰的不同就宛如铜墙铁壁一般,将这两个兄弟隔绝于两侧,并不断抵制着斗争着。作为兄长的沈林,从国民党还都南京开始就在不断明里暗地调查自己的弟弟沈放,甚至在父亲在领导面前多次表态如若沈放是共产党员必会将其绳之以法。而作为弟弟的沈放,则也几乎是在兄长沈林调查他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对其进行了提防,试图用一副极尽叛逆纨绔的面孔来打消沈林对自己是共产党员身份的怀疑。为了忠于自己的政党,为了铲除潜在危险,沈林为了查实沈放的身份,不惜调动一切手段,布局、调查、跟踪、窃听,甚至连沈放的枕边人都是沈林的线人。以至于让实施行动的人都忍不住感叹,“兄弟之间又何至于此”,作为父亲的沈柏年更是不止一次表现出对沈林沈放之间这种“兄弟阋墙”的痛心与愤慨:“他是你弟,你可以去对付任何人,但不要花费那么多心思对付自己的亲兄弟。这个国家兄弟阋墙的事还少吗,在我们沈家可不能这样……”以至于沈柏年因故意泄露情报被军统带走的时候还不忘回身叮嘱二人兄弟齐心。由此可见,沈林沈放这兄弟二人因理想冲突亲情生分到了何种程度。
对局外人来说,这种理想的对抗,孰对孰错早已知晓,但对局中人来说,尤其是对沈林来说,他是不知道的。因为在剧作创作中,“冲突所揭露的矛盾中每一对立面还是必须带有理想的烙印,因此不能没有理性,不能没有辩护的道理”。对于沈林来说,他从小接受国民党的理想教育,这种理想在耳濡目染间已经融入沈林的骨血之中。对沈林而言,维护父辈们抛头颅洒热血才推翻封建王朝建立的理想政府,更好地建设这个国家,更好地为这个国家服务,是他的理想。他坚信这样的政府能够真正带领人民走向光明的未来,这也是他的信仰。于是,出于这样的坚持,那些试图破坏国家建设、社会稳定的动乱分子就理所应当是打击对象,而至于手段如何,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国家能够一直繁荣昌盛。沈林就像是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坚定而又沉重,难以撼动,但是一旦被撼动,那他所携带着的却是惊天动地的力量。
在剧中沈林是最典型的“信仰重塑”的代表人物,他曾是共产主义理想最激烈的反对者,但是经过信仰重塑后却成为共产主义理想最坚定的拥护者。沈林信仰重塑的过程,这种遭受痛苦、经受毁灭后的调和统一并不是直接突兀地实现的,而是经过草蛇灰线式剧作手法巧妙处理之后的结果。这种草蛇灰线式的铺陈主要可以概括为三条支线、一条主线的变化:三条支线故事线各自发展的同时,又为沈林“信仰重塑”做统一和旨归。
第一条故事线是沈林的副手李向辉的故事线,这条故事线通过沈林与李向辉的对话来展开:李向辉与他未婚妻定下婚约,正当两家准备完婚之际,中统的党政调查怀疑李向辉未婚妻一家有通共嫌疑并将其一家软禁他处,外来人员一概不得见面。两年后,李向辉未婚妻一家被释放,但是其未婚妻由于近两年时间遭受调查,精神上已经出现了问题。这条故事线的主题可以被归纳为“信仰的怀疑与抉择”。因为就这个事件,沈林与李向辉之间深谈过许多次,沈林问李向辉,如果让他在妻子和党国之间进行选择他会怎么选择,李向辉的回答是:“以前我一直以为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可以让一个人强大到没有任何阻碍,可以放手去追求而毫不妥协,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会选择我的亲人!”李向辉这个角色可以说是对沈林这个人物的补充,是对沈林这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性格的补充,沈林所不能说的话由李向辉来说,沈林所不能表达的观点由李向辉来表明,沈林隐藏起来的情绪由李向辉来表达。通过李向辉这条故事线,观众得以看到沈林那被国家大义所掩盖的内心的痛苦与挣扎,而这种痛苦与挣扎恰恰是一个剧作人物鲜活的灵魂与生命力的表现。
第二条故事线是沈林的父亲沈柏年的故事线,沈柏年对于沈林来说是他崇拜的偶像,是他理想的源头。也确实,沈柏年这个从残酷的旧时代革命中走过来的革命军人,对这个国民政府有着难以割舍的疼惜与情感,即使他也知道这个国民政府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但是他仍然将国民政府的未来寄希望于沈林这一代后来人,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的,那个他曾经的得意门生周达元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去追求崭新的光明。再到后来,他看到上街游行的学生在他面前被枪杀,国民政府试图刺杀民主运动人士,肆意抓捕无辜记者顶罪的时候,沈柏年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彻底破灭了,那个曾经光辉无比的辛亥思想终于被扫进了历史的尘堆。“这个社会让人彻底地绝望,我不想在欺骗和谎言中苟延残喘,虽然我已经没有力气拿起炸弹和子弹,但是我自有向这个政党宣战的方式。”就这样,沈林的偶像——亲生父亲、辛亥革命先驱,以自杀的方式倒在了沈林面前,随之崩塌的还有沈林那一直坚持确信的国民党的理想。随着“旧理想的崩塌”而来的,是“新理想的萌生”。
第三条故事线是视沈林为偶像的学生乔治其的故事线,对乔治其来说,沈林就是自己的偶像,就像沈柏年如沈林一般存在。前期的乔治其对沈林言听计从,沈林让他去参与学校社团活动他就参与社团活动,让他提供民主活动成员的名单他就提供名单,但是渐渐地,乔治其犹豫了。他发现那些民主人士从事的活动不过就是为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个社会谋求更好的出路。他不明白,人们只是想追求更好的生活,追求那个吃得饱穿得暖、人人安居乐业的未来有什么错,这个政府为什么会阻碍人们去追求更好的光明。甚至直到他重伤弥留之际还在不断追问,人们追求自由和理想究竟对不对,反对饥饿和战争又有什么错。他一次次问沈林,却总是得不到答案,因为他的偶像沈林大哥也不知道答案。而当旧的理想不能回答问题的时候,乔治其也好,沈林也好,就都必然要求助于新的理想。毫无疑问,“新理想的萌生”就是这条故事线的主题。
最后,主故事线是沈林自己的故事线。沈林心思缜密如丝、心性坚定若石,悲喜不形于色,对自己的理想坚持不懈,但就是这样的沈林却是剧中最困惑和煎熬的人。他眼看着自己与沈放兄弟阋墙形同陌路,见证副手对国民政府理想的逐渐失望,目睹父亲对国民政府的自杀式宣战,倾听乔治其对崭新革命理想的憧憬与希望。李向辉的控诉、沈柏年的自杀、乔治其的死亡,让沈林意识到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也许真的是错误的。他接纳了所有人的痛苦,自己却一言不发,像极了一个即将爆发的炸药桶,无声,却致命。就在这无声的致命中,这个可能是剧中国民党理想最为坚定的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转变,实现了自己的“信仰重塑”。
《局中人》作为谍战题材电视剧的转型之作,将叙事的视角聚焦于风云诡谲的金陵旧都,展现出那个独特的时代历程。编剧、导演刘誉立足时代的变迁,反映社会的风貌,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向观众生动地展现了共产党人是如何艰难地在革命历程中坚定“信仰”“重塑信仰”的。在黑格尔“悲剧理论”的指导下,详细地论证了“定性的形象”的信仰主体所生活的“一般世界情况”,阐明了信仰主体之间互不相让的力量对抗,分析了信仰主体在力量对抗过程中遭受的痛苦并完成“信仰重塑”。以黑格尔的悲剧理论的视角来探讨电视剧剧作创作的主题构建,是经典理论在崭新的艺术领域的全新尝试,为电视剧艺术创作,尤其是现实主义倾向的电视剧创作,在获得了经典理论指导的同时,还间接使经典理论发出时代的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