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阳叶童
随着智能手机、4G网络在中国的全面普及,网络直播呈现出井喷式的发展态势。时至今日,抢占流量市场时期已过,行业的用户红利逐渐消退。风口过后,原有的流量短缺弊端和资金运转困境对中小平台的反噬更加明显,许多中小平台在高压监管之下被淘汰出局。
生存空间的紧缩倒逼各大平台重新寻求市场定位,深挖垂类潜力成为突破重围的求生策略。顺应直播及短视频行业的内容垂直细分的趋势,“学习直播”作为一种极具特色的视频种类开始进入大众视野。
“学习直播”是呈现学习状态的实时互动直播,主播通过“学习直播”记录自己学习的过程,观众通过共享学习场景和即时的交流互动,生成了一个线上的公共学习空间,因而又被成为“云自习室”或“虚拟自习室”等。“学习直播”可以追溯到国外社交媒体上流行的StudyAccount(简称SA),SA和“study with me”“studymotivation”以及“studygram”等同义,都是进行日常打卡、分享学习心得以及笔记的形式。
2018年,以哔哩哔哩网站(简称B站)为代表的视频平台出现了“学习直播”的热潮,并逐渐固定为直播区的专有分类。B站数据显示,“学习直播”已晋升为B站直播时长最长的品类,2018年直播学习时长达146万小时,103万次的学习类直播在B站开播。“学习直播”的受众群体和B站的核心用户有相当高的重叠度,涵盖中考、高考、考研、考公、考编等备考群体。
近两年,随着受众群体的扩大以及直播内容的丰富,“学习直播”己经成为直播领域以及短视频领域一个不可忽视的传播现象,具有一定的文化寓意和研究价值。李嘉颖认为“学习直播”通过直播陪伴、场景布设和个体情绪激发创建了虚拟共同在场的互动仪式,实现了群体内的情感共鸣。范岳亚提出,线上互动可能导致超人际的传播效果,有时甚至比面对面互动更为友好。
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在《网络社会的崛起》中指出:“新沟通系统彻底转变了人类生活的基本向度:空间与时间。地域性解体脱离了文化、历史、地理的意义,并重新整合进功能性的网络或意象拼贴之中,导致流动空间取代了地方空间。”人类活动不再受制于地理场所属性,流动的功能属性空间重写了人们对空间、时间、地点的固有认知,整合出融合多元传播形态和传播场景的意义交流空间。随着传感技术与虚拟现实技术的崛起,直播对物理空间的智能仿真程度大幅提升,主播和观众能够通过即时的互动交流达到“遥远的在场”,全方位多角度地获取他者的身体体验。
受传统哲学身心二元论影响,“身体”长久以来在传播中是被列在消极因素的范畴内,是“灵魂”的附属物,是需要通过技术加以克服的障碍,但身体与传播的问题并非简单的对立关系。在面对面交流的时代,理想的交流是超脱身体的藩篱触及“灵魂”;在媒介化时代,即便超脱肉身的交流已然成为现实,也无法弥补人们对缺少身体确认的焦虑不安。
传播学研究中的身体问题由来已久,最早明确谈身体问题的是麦克卢汉。“媒介即人体的延伸”,比喻人体器官的功能被机器代替,说明了身体对于媒介的重要性:身体是媒介技术的源泉,是雕刻技术独特逻辑结构的所在。然而,这种“器官集合”的身体观,削弱了感性、体验等身体力量在传播中的许多重大价值,存在一定的危险与弊端。梅洛·庞蒂进一步指出:身体是世界与人交往的媒介,媒介是人与世界沟通的桥梁,其重要性在于人际关系。“人只不过是关系的扭结,关系仅仅对人来说才是重要的”。
随着传感器、VR等技术的兴起,对于身体问题的关注卷土重来。对身体的重新关注能带来什么样的传播交流研究?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传播视角能为身体研究开辟怎样的新道路?在这些问题上,有学者指出,对身体传播的探讨可以思考以下三个话题:第一,在一定的技术条件下,作为经验感官的身体会使人的生存方式发生什么变化;第二,在传播中将身体作为隐喻向世界投射;第三,身体作为交流的基础设施,将如何影响交流的方式和质量。
在“学习直播”这一传播实践中,通过机器对主播学习环境的捕捉与投射,观众的身体兼具身和离身的感知,穿梭于现实和虚拟空间以达成社会交往,诞生了新的交流与生存方式。不仅如此,“学习直播”的主播与观众互动性弱,甚至不进行交流,却能够搭建垂直度和粘性较强的趣缘圈,这也是其与其他类型直播的最大不同与值得探讨之处。
传统大众媒体将身体视为集合器官的“外壳”,被切割开的器官功能与不同形态的媒介对接,人体的各个器官失去了与身体的整体关联性。而新传播技术则将不同器官重新拼贴组装,制造出千奇百怪的身体,遮蔽时间与空间元素,让人沉溺于短促而不断重复的感官刺激中欲罢不能,很容易在无垠的电子奇观中迷失,这也是短视频让人上瘾的缘由之一。感官与注意力的破碎切割,使得现代人越来越难以集中精力,越来越混淆现实与虚拟空间的边界。
在传播实践中,若想重回完整的身体体验也绕不开对感性的呼唤。在理性意识的影响下,传播研究的重点在于信息意义的传播,将传播剥离出具身关系场景,抹杀了身体在传播中的许多重大价值。这样传播只能作为现代社会结构中的一个工具系统被使用,失去了与人类社会交往的天然联系。当传播的重点聚焦于信息内容而漠视传播作为人类社会活动的功能,如何在赛博空间构建亲密关系?
Z世代青年被称作“孤独而焦虑的一代”,对于传统的地缘、业缘、学缘态度相对冷淡,反而对于虚拟群体中的自我表达和身份认同更加重视。在他们眼中,学习这种行为已非单纯的知识汲取过程,其中所蕴含的学习氛围、群体认同感同样重要。不必实际接触,就可以与志趣相投的人产生情感交流与社会交往,“学习直播”无疑能够满足他们对于“想象的共同体”的需求。
在这份遥远的陪伴关系的构建过程中,既有符号化的技术身体参与其中,也有具身的感性体验贯穿始终。“学习直播”因其特别的“伴随性”传播方式,塑造出了奇特的身体体验:数字层空间的图景与现实实践是同步进行、互不干扰的。仅仅“观看”直播无法完成这一社交互动,直播画面只是作为用户自己学习活动的“远景”,只有与用户在前景层的行动相结合才能拼合出线上自习活动的完整意义。在这种社会交往行动中,人们通过观察他人在虚拟空间中的表现来引导自己在真实空间中的行为,也就意味着用户使用这一媒介的动机更多是为了获得指引与督促以及寻找趣缘圈,为了完成“自习”这一仪式,强调完整的、感性的体验,更能发挥出身体的能动性、本源性传播力量。这样的身体体验能够让用户享受到学习氛围、群体认同感的同时,也不会产生“出戏”感。
新媒体传播越来越强大的技术替身趋势,为用户的空间实践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创造出了混合空间知觉的身体,空间、技术和人体的逻辑与行动层层交织在一起。通过移动设备、网络用户之间的互动,世界成为物理空间与数字空间混叠的新空间,在其中自由穿梭活动的身体也即“重叠的身体”。观看“学习直播”的用户,既可以身处此地又可以随时“进入”主播的身体而处于另一空间,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视角之间自由流动。融合视角将带来融合的体感,造就了用户对实体、虚拟空间的双重感知,这种重叠的身体意味着人们可以从难以撼动的现实社会交往情景中短暂逃离,进入自由而松散的交往关系中。
斯考特·麦奎尔将移动网络时代的媒介概括为“地理媒介”(Geomedia),其特征可以概括为:多元融合、无处不在、位置意识以及实时反馈。在他看来,媒介发展的历史就是不断重构“在场”定义的过程。移动网络技术的发展使得“位置”与“身体”史无前例地分离了,技术捕获与投射身体,远程登录重塑了在场的含义。这种在场是一种肉身的虚拟性在场,被机器全息展示而创造出一种崭新的远程在场方式,具身与离身的感知兼有,以这种方式存在不是被抹杀了肉身在场而是与肉身在场相结合。技术替身可以与具身体验重叠互嵌,但永远不会取而代之。即便未来的技术发展到全部知觉感受都可以通过媒介传递,人类也不会生活在脱离肉体、完全模拟仿真的世界中。
通过地理媒介对在场方式的融合,可以使人们不断认识并开发出新的交流实践:新的社会交往形式、新的人际关系,以及与“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和谐共处的方式。这就意味着,移动网络时代的地理媒介不再关注在场、远程在场、虚拟远程在场的差异,而是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创造出更加多元的存在状态。媒介深刻影响着身体对时间、空间的感知,超然的“融合感知”打破具身与离身的二元关系,影响人们对世界以及对自身的定位。媒介成为在场本身,媒介构成了多样化的在场与多重现实。
在以“学习直播”为代表的新媒介传播活动中,颠覆过去的身体经验是对人们的时空认知的重建,“赛博格时代”已经是可预见的未来。媒介的移动、互动、可见等特性嵌入身体,身体与媒介的结合将人们与世界相连;很难区分也没有必要去区分究竟是我们在使用媒介还是媒介在使用我们,我们使用媒介的同时也在被媒介所用,或者说人即为媒介本身。
传播学归根到底是研究“人”的学科,在追溯与展望媒介与人本身的同构关系的过程中,如何更好解放“人”、解放“身体”是永恒经典的话题。深入思考媒介技术变革而带来的社会交往场景变化,是重新建立受众信任感与满足感的门径。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语境下的身体传播,都能为身体这一特殊传播符号书写新的内涵,把人们的身体重新带回传播界,将会引发新的共鸣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