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伟 张露莹(东华理工大学抚州师范学院,江西 抚州 344000)
福柯曾表示,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讲述者所处时空的现实需要持续影响着故事内容,甚至能够决定其叙述立场、切入视角和情感基调。《跨过鸭绿江》的创作以时事为基准,为献礼中国志愿军出国作战七十年而拍摄,自然能够映射当下国人的审美倾向与情感需求。电视剧以抗美援朝战争记忆为叙事支点,撬动称量家国情怀的历史天平,回溯硝烟弥漫的峥嵘岁月。剧中历史真实与艺术加工的辉映,“复制”与“创造”的结合,以及对民族共同体的意涵建构,均折射出《跨过鸭绿江》卓尔不群的史诗美学形态。
影视作品的叙事话语总是与权利密切相连,“随着大众传媒影响力的无孔不入、日渐深远,话语权也成为媒介传播领域的主宰,成为它们言说的利器。话语无形中显现着一种主流意识形态的力量,它左右着话语权的转向”。主流文化对军事历史题材电视剧影响深远,电视剧的叙事文本和镜头话语中,隐含着主流文化的权利影响,这使得剧作本身带有引领社会舆情和价值导向的功能,《跨过鸭绿江》尝试打造不同年龄阶层观众都喜闻乐见的品质正剧,离不开对大众审美心理的准确拿捏。
我们不妨从多个角度拆解抗美援朝战争的精神内涵,从历史事件的角度而言,《跨过鸭绿江》力图再现战争全貌,是对中华儿女集体记忆的深远追溯。该剧再现了朝鲜战争中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叙事篇幅不长却筋骨分明。前六集内容以分析政治局势、还原时代背景为主,新中国的领导者们、美国总统杜鲁门等多方势力悉数登场,再现了风波诡谲的国际局势,朝鲜战争爆发、东北边防军建成等重大历史事件得到了客观展现。紧接着,战争场面席卷而至,血战汉江、上甘岭等经典战役是《跨过鸭绿江》叙述的重中之重,它们极具知名度,增加了观众的情怀共鸣,它们最能体现战争机器的惨烈无情与志愿军的铁血意志。电视剧尾声部分多铺陈英雄人物事迹,其中还包括对许多虚构人物的结局交代,让故事在情绪的跌宕渲染中形成完整回环。
回归至影视艺术创作本身,《跨过鸭绿江》曾援引毛主席的经典论断“决定战争成败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当下主流文化的权利话语对抗美援朝战争的释义集中于精神层面,《跨过鸭绿江》深掘历史烟云中事件本身的精神价值,以此演绎抗美援朝志愿军的英雄魄力、军人担当、民族胆气,剧中宏观与微观视角嫁接的手法,体现了主流话语支撑下一部影像军史所应具备的优秀品质。
情节涉及抗美援朝战争的影视作品不在少数,其创作理念的发展革新反映了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创作要求。20世纪50至60年代的经典电影,如《上甘岭》,其叙事高度凝练,善于抽象提炼志愿军精神,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宣传色彩。80年代以来,八一电影制片厂创作的《铁血大动脉》等影片,将叙述对象由英雄人物转移至战争本身,带有浓厚的历史还原意味。新世纪后,抗美援朝战争显影于《历史的天空》等家喻户晓的剧目中,大众所关注的是这段历史赋予主人公的生命体验与传奇意义。
现代都市消费主义和泛娱乐化的浪潮,一度使伟大与崇高被精巧的世俗所遮蔽,无论是主流话语还是大众话语,都在期待着英雄的本位复归。在《跨过鸭绿江》中,观众看到了历史卷册中许多伟大而熟悉的人物,彭老总敢于横刀立马,毛主席指挥若定,周总理、李克农在外交战线上捍卫民族尊严。剧中还有大量的虚构人物,他们提升了大众话语权在主旋律剧作中的地位,侦察兵郑锐的日常言行与爱情经历都一定程度跳出了故事发生的时空框架,向讲述者完成叙述的时空靠拢,来迎合当下观众的审美需要,完成了大众话语与军史题材的内涵和解。
复制与创造乍看之下是两个相互排斥的行为,实际上,复制是当下艺术品的生产链条上的重要环节。从影视作品的市场化生产机制来看,电视剧作为一种大众性的文化艺术产品,其内容是可以被复制、模仿和代替的。而创造则是一部电视剧内在美学生成的过程,它与电视剧作的即时性相辅相成,《跨过鸭绿江》采用虚实互嵌的人物框架,推动伟人传记和平民史诗两种审美形态的共生,再次强调了故事讲述者所处的时空背景。
哲学家本雅明在其著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曾系统论述现代科技发展对人类艺术创作的影响。自《亮剑》等热映以来,我国革命历史题材剧中时常出现“草根”式的英雄形象,他们都具有爱憎分明、性情暴躁等性格特征。《跨过鸭绿江》中的汽车兵马金虎就属于这类角色,他冒着敌机轰炸的猛烈炮火行驶在山崖上,只为将宝贵的战略物资运送至前线,他对待战友更是仗义豪气,一直给牺牲战友的家人寄钱寄物。
草根英雄的形象塑造的确是一种“复制”行为,却不能简单划作“重复”,马金虎与李云龙、姜大牙等人物在故事文本中充当的角色不一样,马金虎是基于艺术虚构的配角,他性格特征鲜明却并未喧宾夺主,而是作为展现平民战士形象的功能性人物存在。《跨过鸭绿江》塑造了这样一位敢爱敢恨的士兵形象,并将其“草根”特征与家国意识形态相融。该剧对彭德怀元帅的形塑同样不拘于时,汲取提炼了《彭德怀元帅》《三八线》等优秀剧作中彭德怀元帅的核心性格特征,将彭德怀身为全军统率的智慧谋略表现得淋漓尽致。本剧对彭德怀等革命历史人物的塑造,遵循着以事迹反映性格的创作逻辑,无数的生活细节勾连交织,组成了至性至情、有血有肉的伟人形象。
在复制艺术品的可行性之外,本雅明还提到:“艺术品的即时即地性,即它在问世地点的独一无二性。但唯有借助这种独一无二性才构成了历史,艺术品的存在过程就受制于历史。”《跨过鸭绿江》不但以客观还原抗美援朝战争始末为宗旨,还革新了艺术创作的理论与视角,打破了传统美学观念中对战争场面千篇一律的印象,除复刻场景的残酷惨烈外,更立于民族之视角、今日之高度,来形塑英雄,体察“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八字宣言中蕴含的历史分量与民族力量。
本剧以实笔写英雄,完全跳出了高、大、全式的人物塑造逻辑,让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先烈成为立体式的多面人物。在最后几集中,黄继光、邱少云等历史上真实的英雄人物纷纷登场,《跨过鸭绿江》对邱少云烈士的形象塑造堪称精悍,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只是双手死死抓住冻硬的土块、口中咬住枯草,烈火焚烧若等闲的英雄气魄便跃然于画面之上。虚构角色小豆包联结了历史真实和当下时空的艺术想象,连长杨根思对这个小战士关怀备至,在毫无退路时,他将悉心收集的战士名牌交付给小豆包,随即慷慨赴死。这一场景展呈了英雄舍生取义行为的壮美、人性的无私之美,对于剧中合理的艺术虚构,我们可以从美学的角度给予其肯定性的论证——它兼具跨越时空的感染力和现实的指代性。
《跨过鸭绿江》在央视一套黄金时间播出后收视率一路走高,一度破“2”,在豆瓣平台收获8.8高分。制作精良考究是《跨过鸭绿江》给予观众的整体印象,在摄影、美术、置景、道具等硬性标准上达到了同类题材电视剧未曾企及的高度。剧组为精准还原历史真实堪称“内外兼修”,完成了多达130多万字的史料搜集和历史考证,搭建还原了400余处历史场景,高水准、大制作为本剧复原全民族共同的年代记忆奠定了基准。
在民族主义的理论框架下,“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最终,正是这种友爱关系在过去两个世纪中,驱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们甘愿为民族——这个有限的想象——去屠杀或从容赴死”。《跨过鸭绿江》所要创设的正是这样一种跨越时空无差别的灵魂共鸣,同时,本剧所要表达的并非一家独大式的狭义民族主义。电视剧从解构抗美援朝战争对新中国的意义入手,站在立国之战的层面,朝鲜战争之于旭日初升的新中国,是一场扬威立足的艰苦战役。古土里阻击战中,上百名志愿军战士被冻僵在阵地上,他们满脸冰霜、须发皆白,却依然保持着战队队形和瞄准姿势,小战士手心的纸条中写着:“我爱我的祖国和亲人,我更爱荣誉,我是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冰雪,我决不屈服于你。”《跨过鸭绿江》中这类令人肃然起敬的情境还有很多,它们将志愿军“青山处处埋忠骨”的奉献牺牲精神演绎到了极致。
站在卫国之战的立意高度上,为尽可能真实地还原艰苦卓绝的战斗现场,《跨过鸭绿江》动用了超过500人的美术置景团队。在真实史料记载中,上甘岭战役的惨烈程度前所未有,双方争夺阵地的炮火甚至将山头削平了数米,本剧所营造的视觉效果和实境观感丝毫不逊色于电影,尽可能地贴近史实,表现出志愿军战士浴血鏖战的精神气魄。
立足于当今社会的审美观念,重大革命事件电视剧和军事历史剧中都会适当加入女性人物,虽然在《跨过鸭绿江》中,女性人物所拥有的话语资源与男性角色并不相等,但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她们在与真实的历史空间发生联系。
“大众传媒必须能够反映社会主导地位的价值标准,将社会状况加以象征性地表现。”剧中的三位主要女性人物不仅是朝鲜战争中巾帼英雄的缩影,更是当下观众审美情怀的投射。沉着冷静的战地女医生金俊瓯、英姿飒爽的王珍珠护士、青春活泼的文工团女兵郑双雪,她们的存在无疑是军史题材电视剧的一抹温柔。女性特有的柔软内心为电视剧叙述开辟了全新路径,抒写了平民视角下残酷战场与血色浪漫。枪林弹雨的前线本是与女性性格特质相斥的场域,然而,剧中人物的身份定位和使命担当精神却使两者相融,并呈现出纯粹、崇高的人文色彩。《跨过鸭绿江》中的“她们”发挥着疗愈观众心理和抚平记忆创伤的功能,在男性占主导的军事题材中起到了诗意的修辞效果。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跨过鸭绿江》兼有致敬与怀念的意味,是七十年前中国志愿军开赴朝鲜战场的影像留念册,该剧饱含深情的笔法写下了我方领导人运筹帷幄的智勇、志愿军战士的忠勇无前,更引出了万千革命家庭的情感故事。英雄精神的复归正是当下民众浇灌胸中郁垒的一碗烈酒,激起千层浪。电视剧紧扣时代需求,竭力寻唤民族英雄的精神力量,进而拨开历史的故纸堆,建立起能够指导当下奋进前路的民族自信,让主流文化与大众文化迸发出时代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