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焦虑：戏剧《房间》舞台指令的语用文体功能

黄 敏 刘明录

（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西·桂林 541006）

语言文体学研究兴起以来，学者主要研究诗歌语言和小说语言的文体，而对戏剧文体研究较少。学术界戏剧文体的研究侧重于会话分析，而对舞台指令（Stage Direction）关注极少。李华东认为，舞台指令是戏剧的重要成部分，也应该是戏剧文体分析的重要对象之一[1]38。著名文体学及戏剧文体学研究者俞东明提出了戏剧文体研究的语用学视角，即把语用学和话语分析的方法结合起来研究戏剧文体，这样可做到定量分析和定性分析相结合[2]。

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1930-2008）是一位有演出经验的英国当代戏剧家、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荒诞派剧作家的代表。他的戏剧已在全球戏剧界、文学界引起广泛关注，其戏剧已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品特式（Pintersque）。《房间》是品特的第一部戏剧，描写了封闭房间内女主人公对房间外来威胁的恐惧和焦虑。剧中存在着大量的舞台指令，包括人物动作的指令、沉默、暂停等形式。封宗信认为舞台指令在有些荒诞派剧中起着不可缺失的作用[3]109。舞台指令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反映，具有描述、解释、暗示、象征等功能，参与戏剧情节的建构，对人物的塑造有辅助功能。舞台指令在该剧封闭房间内对营造威胁语境和揭露人物的焦虑状态和心理有着重要影响。

国内外对品特戏剧的研究成果丰富，主要有综合性的著作介绍、文化与政治批评、戏剧艺术批评、语言批评和其他跨学科研究等。但对品特戏剧舞台指令方面的研究不多，主要集中于“沉默”现象研究，如学者刘明录从接受美学视角研究品特戏剧的沉默现象，挖掘剧中荒诞性与现实性交融的戏剧艺术[4]。于文思的硕士论文从应用话语分析、空间理论、存在主义理论分析品特戏剧“沉默”手法在话语、空间、时间的哲学意义[5]。关于文体学角度分析品特戏剧舞台指令的意义，目前仅发现王燕的博士论文从文体学角度研究剧中的两种“沉默”现象，系统地分析“沉默”的审美价值和艺术特色[6]。可见，对品特戏剧舞台指令的研究，学者集中关注其中的“沉默”，但忽略了其他形式的舞台指令对戏剧人物塑造、表达主题和彰显艺术手法的意义。本文从语用文体学角度分析剧中舞台指令对人物形象塑造的文体功能。

一、戏剧《房间》舞台指令的动静特征

语言学家肖特（M.H.Short）在谈及戏剧文体的重要性时，也指出了舞台表演的重要性[7]。换言之，读者在读剧本时，应该想象表演的情景。舞台指令则给予读者想象的空间，可见舞台指令在戏剧文体的不可忽略地位和重要性。封宗信认为戏剧交际和信息传递的宏观层面为：1.剧作者－对话和舞台指令的文本信息－剧场人员或一般读者；2.剧场人员－对话和舞台指令的剧本信息－观众[3]120。不言而喻，舞台指令在宏观上是戏剧交际和信息传递重要因素。李华东将舞台指令分为两大部分：生产信息（production information）和行为指令（actor direction）。[1]109生产信息是针对剧中人物以外的人员，起表演安排和剧场布置补充说明的作用，如剧中人物列表、场景设置、人物性格特点说明等；行为指令是针对剧中人物的行为和动作的说明，可细分为动作（action）、声音（voice）、情感（emotion）、进场和出场（entrance and exit）、非动作（inaction）等类别。《房间》是品特的早期剧作，被归为“威胁戏剧”，成功刻画了人物的封闭内心，揭露人物对外在威胁的恐惧与焦虑。戏剧开篇房间里的女主人公罗斯为丈夫伯特准备早餐时的喋喋不休和先后三次外来人闯入房间的威胁中，时刻体现着罗斯无所适从的焦虑、对外界环境的恐惧、对房间危机的不安。在揭示人物焦虑心理和状态的过程中，舞台指令是判断罗斯焦虑症状表现的重要依据。

《房间》是一部独幕剧，篇幅不长，但舞台指令占据很大篇幅。该剧以一间房间为背景，房间内设置简单，一个煤气罐、一个煤气灶、一个洗涤槽、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一把摇椅、一张破旧的双人床，显然，这个房间是一个单间。戏剧开头罗斯在为丈夫伯特准备早餐，她在煤气灶、桌子、洗涤槽之间不停地为伯特准备食物，并且喋喋不休，伯特则一边看书一边吃早餐，一言不语。罗斯反复提到房间外的寒冷和房间内的舒适，从她的话语中透露出房间外面带来的不安全感和房间内带来的安全感。在罗斯没完没了的独白中，基德先生突然敲门进来了，他似乎是这房间的房东，借口来检查房里设备状况，真实目的是来打探罗斯丈夫伯特是否会出门。基德先生走后，桑德斯夫妇登门，自称来找房间租住，这对夫妇走后，基德先生又闯进来，告诉罗斯有个人要见她，他走后，随后黑人赖利进入房间，自称来看望罗斯并给罗斯捎话，她父亲叫她回家。最后，伯特回来，直接把黑人赖利杀死了，罗斯捂着双眼大声叫：“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戏剧由此落幕。经统计（见表1），剧中一共有116处舞台指令，作为生产信息的有5处，行为指令有111处。从数据可见，行为指令是该剧舞台指令的核心，《房间》篇幅不长，且仅有一幕，品特却使用大量的行为指令，必有其特殊功能。

表1 《房间》舞台指令统计

从表1和表2可见，行为指令中针对罗斯的指令有72处，可见，关于罗斯的舞台指令所占比例之多。剧中针对罗斯的行为指令只有两种形式：动作（action）与非动作（inaction：pause），分别有38处和34处，表现了舞台中人物动态和静态的情景。从数据可见，关于罗斯的行为指令是舞台指令的核心，且该剧的行为指令在整部剧中相关人物对话中占据相当大的篇幅，剧作家如此精心安排大量的舞台指令，对人物形象刻画和戏剧主题揭示别有用心。《房间》这部剧中一半以上的舞台指令是针对女主人公罗斯，且罗斯的行为指令中，动作频率极高，在极其短的时间内，她的动作出现了96次，相比其他角色，如伯特的动作仅出现21次，显然剧作家使用大量的舞台指令是突出罗斯非正常的精神状态。该剧中的舞台指令的另一特色是动作指令。剧中关于罗斯的动作指令共有38处，其中罗斯的动作频率达到了96次。这些动作的最大特点就是反复性和无目的性。其中“go”动作的频率最高，达到16次，其次是“sit”，达到9次。在这些杂乱无章、漫无目的的动作里，罗斯多次提到外面的天气和多次注意观察房子外面环境，从这些无意和无目的性的动作中可见动作是她转移内心焦虑的方式。

表2 《房间》行为指令和关于罗斯的行为指令统计

二、剧中舞台指令对人物焦虑症表现的语用文体作用

（一）动作反映焦虑

该剧存在大量关于罗斯动作的舞台指令，一方面，是戏剧表演性的需要，另一方面，是剧作家对罗斯焦虑症症状的体现手段。舞台指令作为一种非语言符号，对戏剧人物形象塑造和人物内心刻画有重要作用。在基德先生第一次闯入房间之前，剧中有24处关于罗斯动作的舞台指令，这些动作反反复复，与她的絮絮叨叨相衬。房间里的她似乎忙碌不停，相反，伯特却固定在座位上看书、吃东西，沉默不语，罗斯不停地独白反映她内心的焦虑，而大量的动作是她焦虑转移的表征。根据精神病学，“焦虑症是一种以焦虑情绪为主要表现的神经症，包括急性焦虑和广泛性焦虑”[8]303。急性焦虑是突如其来的惊恐体验，广泛性焦虑是患者长期感到紧张和不安，表现为做事时心烦意乱、没有耐心、坐卧不宁、担心出现飞来横祸等。广泛性焦虑的临床表现为经常或持续地无明确对象或无固定内容的恐惧，或提心吊胆，或精神紧张[8]305-306。

剧中的罗斯明显患有广泛性焦虑症，从她没完没了的独白中，可见她对房间外面的环境很敏感，对外面的寒冷和黑暗感到恐惧，还试图躲避外面的袭扰。她把自己对外面威胁的不安全感分解到无休止的动作里，其中有一处舞台指令明显看出她的不安，在独白中她多次提及外面的天气，以及强调房间的舒适，“她走到窗户前把窗帘放下”①，这一举动揭示了她隔绝外界、抵制外界的态度，这一动作顺应了她逃避外界环境威胁的心理。许多动作指令表现罗斯不合常理的行为，除了为伯特张罗早餐的动作外，罗斯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走近窗户，一会儿坐在摇椅上摇晃等这些漫无目的的行为，刻画她烦躁不安的状态，折射出她焦虑不安的心理。其中，剧中的摇椅（rocking-chair）意象具有特别含义，罗斯为伯特准备早餐这一情节中，有关摇椅的舞台指令反复出现了7次。根据牛津英语词典解释：“摇椅（rocking-chair）是从运动中获得乐趣的另一种方式。”[9]摇椅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椅子，其功能是使人放松心情。在短时间内，罗斯的动作（rocks）频率很高，并且7次坐在摇椅上，3次在摇椅上摇晃身体，在她独白中，她多次向伯特提出了问题，但伯特始终沉默不语，可见，她在和伯特的交流中处于被动地位，她的关注和感受被伯特忽视。当一个人总是处于寻找话题刻意去交流，另一个人却一言不发，总是说话的那个人未免产生紧张不安的心理，罗斯多次坐在摇椅上是想放松心情的表现。这些行为属于焦虑症的症状之一：运动性不安。在基德先生和伯特走后，以及桑德斯夫妇走出她房间后那两处的舞台指令，罗斯动作动词频率最高，短短几分钟内分别为25次和12次，罗斯焦虑情绪愈加明显。

他理了理围巾，走向门，出去了。她站着，望着门，然后转身缓慢走向桌子，拿起报纸，又把它放下。她站着，仔细倾听，走向炉火，弯腰，点火，温暖她的手。她站起，打量房间，盯着窗户，仔细倾听，快速走向窗户，停下，拉紧窗帘。她走到房间中间，看着门，走向床，戴上围巾，走向水槽，从水槽下拿出一个箱子，走向门，打开门。

罗斯：噢！（P94-95）

他们出去了。罗斯看着门关了，开始走向门，停下，把凳子拿回桌子边，拿起报纸，看看报纸，又放下报纸。她走向摇椅，坐下，摇着摇椅，停下坐着不动。门外传来敲门声，门开了，基德先生进来。（P102）

罗斯意识到桑德斯夫妇来找房间的目的后，担心自己此时住的房间会被他们租走，此处罗斯动作的舞台指令对桑德斯夫妇带来的威胁起到了间接反映作用，这些持续性坐立不安的动作是罗斯面对外来威胁时的条件反射。桑德斯夫妇走后，罗斯焦虑症愈演愈烈，对于桑德斯夫妇的闯入，增强了她的不安全感，她的房间有可能要被那对夫妇租走。明明罗斯正住着这间房，桑德斯夫妇却说有人说这间房空着，如此不明缘由的威胁让罗斯倍感不安。邓中良也认为：“在剧情推进过程中，品特剧作中的人物所处的环境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事件总捉摸不定，模棱两可，因此而产生了恐惧与不安。”[10]

剧中大量关于罗斯动作的舞台指令反映了罗斯焦虑症症状：运动性不安、长期性紧张和焦虑，也顺应了戏剧“威胁”主题。顺应性是语言的特色。语言顺应性涉及多种变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语境。[11]该剧整个语境是不确定的环境下充满着威胁，房间内的罗斯总处于恐惧与不安中。关于罗斯动作的舞台指令所体现的表演性顺应了对话中的语境，这种语用顺应现象共同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和心理特征。

（二）沉默反映焦虑

剧中关于罗斯行为指令中非动作的舞台指令是暂停（pause），此为另一种表现罗斯焦虑症症状和焦虑心理的语用文体作用。暂停（pause）也是一种沉默现象，英国戏剧家马丁·艾斯林在其著作《剧作家品特》（Pinter,the Playwright）中高度评价品特式沉默：“品特的沉默是戏剧的高潮，是风暴的中心，是紧张的内核，是人物一切行动构建的起点。”[12]沉默不仅给舞台观众制造紧张氛围，也是剧中人物紧张心理的表现。迈克尔·契科夫（Micheal Chekhov）认为：“最强有力的内心活动是一个完全的停顿。”[13]停顿，作为非动作舞台指令，在揭示人物心理和制造舞台效果创造开放式的语境，从语用学角度，舞台指令表演性的背后隐含着特殊语境。该剧反映罗斯焦虑的非动作的舞台指令可从三种关系分析：一是罗斯与丈夫伯特之间，二是罗斯与桑德斯夫妇之间，三是罗斯与黑人赖利之间。从罗斯和伯特之间关系，可知罗斯和伯特无真正意义上的交流，他们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从戏剧开头到伯特出门，罗斯一个人唠唠叨叨，多次谈到外面的天气如何恐怖，也表达自己对外面世界的恐惧，伯特却一言不发，基德先生闯入之前，罗斯在独白中停顿过9次，这些停顿是罗斯试图与伯特交流、期望伯特理解她内心的恐惧和焦虑，希望伯特和她一起对抗外面的黑暗和寒冷的心理反映，但伯特始终沉默不语，罗斯继续自言自语，从罗斯的沉默中，可见弱小形象下的恐惧和无助心理。在基德先生闯入房间后，罗斯和基德先生的谈话中的一处暂停更显示出罗斯在家中被无视的弱势地位。

基德先生：哦，是的，我收支持平。

罗斯：我们也是，不是吗？伯特？

[暂停]

你的卧室现在在哪里，基德先生？（P93）

此处的暂停并非时间上的停顿，而是隐含了罗斯的内心活动。显然，不管罗斯说什么，伯特始终无反应。从暂停中可以看出罗斯期望得到伯特和她结成统一战线的心理，然而伯特却没有回应，罗斯立刻转移话题，此处的会话违反了格莱斯（Grice）的“合作原则”和利奇（Leech）的“礼貌原则”。罗斯的停顿体现罗斯期望被回应、理解、认同的心理，也看出夫妻失败的交流带给罗斯无所适从的焦虑感。

桑德斯夫妇进入房间后，打量房间和寻找房东的过程中，罗斯与这对夫妇存在着房间拥有权的争夺关系，罗斯反复强调房间已经被她租了，但桑德斯夫妇却不以为然，仍多次询问有关房东和房间的信息，其中他们对话如下：

罗斯：你不会在这栋房子里找到一间空的房子了。

桑德斯先生：为什么？

罗斯：基德先生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

桑德斯先生：基德先生？

罗斯：他告诉我他吃饱了。

桑德斯先生：地下室的那个男人告诉我还有一间，一间房间，第七号房。

[暂停]

罗斯：是这间房间。（P102）

桑德斯先生说出那间空房号数时，罗斯沉默了，这个停顿的背后罗斯心理是什么样的呢？一是罗斯知道他们要找的房间正是她所住的房间时的恐惧，二是面对威胁时不知所措的焦虑心理体现。桑德斯夫妇的闯入意味着罗斯会失去房间的可能，这使她焦虑不安。

在罗斯和黑人赖利的对话中，罗斯的停顿是对过去与现实纠结迷茫的焦虑体现。从他们对话中，可知赖利和罗斯是旧相识，也许是旧情人。赖利闯入房间的目的是想让罗斯回家。

赖利：你父亲希望你回家。

[暂停]

罗斯：家？

赖利：是。

罗斯：家？走吧，快点儿，晚了，晚了。

赖利：回家。

罗斯：住嘴，我受不了。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赖利：回家，萨尔。

[暂停]

罗斯：你叫我什么？

赖利的闯入，让罗斯看到了她曾经试图逃避的过去。她一直很少外出，把自己圈在房间里，但是外界的不断闯入，给她带来了威胁感。从赖利和罗斯的对话中，可知罗斯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的，如今赖利带来了她逃避的过去，她的紧张不安表现为沉默。赖利传达罗斯父亲希望罗斯回家的信息时，罗斯为什么沉默了呢？此处两个停顿，透露罗斯害怕回到过去，又无奈于现实的纠结心理，纠结中表现着焦虑。

结 语

品特是英国当代荒诞派戏剧家代表，他的戏剧具有独特的语言风格。大量的舞台指令是品特表达人物形象和内心、制造语境的艺术手法。《房间》大量关于罗斯的动作和非动作的舞台指令成功引起读者和观众对罗斯这一人物形象及其内心的关注，从语用文体学视角看，罗斯大量的动作指令描绘了罗斯烦躁不安、坐立不安的形象，是戏剧主题语境“威胁”与“危机”的动态顺应，而关于罗斯大量的非动作指令“暂停”，是对戏剧语境的静态顺应，都反映了罗斯对外界不明确的随时都有可能闯入的威胁的焦虑。

注释：

①Harold Pinter.Plays One[M].London:Faber and Faber,1996:86.（剧本引用皆出自此版本，译文为本人翻译，以后引用只在随文中标注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