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明
想体会一下小草的视角,我躺下来仰面观天,天空不是更高,而是更矮了。
一行大雁飞过,我能看见它们脚上的泥土,听见它们谈论故乡,它们凫游在蓝色的思念里,像一行抄写工整的家书。
想体会一下牛羊的痴迷,我把几片草叶含在嘴里,没有甜蜜,只有淡淡的苦涩,这大概就是它们爱情的味道。
一粒七星瓢虫也在亲吻草叶,它背负星空,匍匐绿地,教我一种最原始的朝圣姿态。
不远处,一坨坨积雪星罗棋布,细看是一簇簇垫状点地梅,晶莹的小白花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御寒,她们要默默地承受一年风雪,才能等来这短暂的一个月花期。
时间和空间不能概括的秘密,大多安静而细小。
像一滴睫毛上的露珠,你一心软,她就滑下来。
在这简陋的路口,我不选择去向,而选择坐下,只是坐下,坐在六月的旁边,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
我已厌倦人生过于繁复的选择。
一只鹰无尽盘旋,它的路口,乌云密布,俄顷,又被阳光凿出穿越的隧道。
牦牛信步走来,心无旁骛,后面跟着它的女儿,我猜它会去往山坡,但它们走向了寺庙。
一位老僧与牦牛擦肩而过,他不停地旋转手中光阴的刻度,经轮上,几粒红玛瑙像小行星围绕恒星滑翔。他走向河边,把宇宙带到那里饮水。
磕长头的人筚路蓝缕,他们只有一个方向,永远朝着自己的内心。
一定有另外的规则,在世间秘密运行;一定有我不知道的寂静,需要聆听。或许,我体内也有无数命运的分叉,鲁莽的血液们,每一次都需要辨明流向。
我安静地坐在暮色深处,听见苍穹的心跳沉雷一般隐隐而至。风走故道,落日归途清晰,整个高原从一片菩提叶上飘下来,叶脉上布满了嶙峋的道路。
旦增老爹在自己的脸上摊晒夕阳,一生的风雪变成几颗老年斑,他额头的垄沟里收获过多少青稞?
桑吉阿妈长跪在菩萨前,跪了那么多年,只为一只难产的母羊祷告平安。
难熬的长夜总有一盏长明灯幽幽陪伴,睡梦里总会漏进来世的月光,高原的云像无法稀释的日子,直到桑烟接走了深秋。
一棵刚刚在格拉丹东谢世的冷杉,埋在村口,又支撑起崭新的五彩经幡。
青海湖畔,逆流而上的湟鱼,拼命返回故乡,她们的儿女一代代遗传了同样的执念。
万物在尘世的悲欢离合中转山,岁月始终没有尽头,又仿佛就在俯仰之间。
过了忘川,我又看见一片野花汹涌的原野。
我还见过,一匹磨透了三副铁掌的老马,停止了奔腾,但却酷爱读经,把月光读得一朵朵绽开。
我相信,在别的地方,时光用来流逝,而在高原,用来转世。
这是神所要面对的难度,神也辛苦,必须把时光拉长,减缓惯性,补上残损,让每一个瞬间,都有明确的指认和归宿,让每一个生灵都能从容地生,安详地死。
俯冲的鹰,奔驰的马,流变的云,朝圣的长路,天葬的灵魂……时光,有时可能要来一个急刹车,这恰巧让我匆匆地一瞥,看见了永恒。
不知是因为牛羊转场,还是我要离开,反正这是告别的季节,很多人迎风流泪。
一团雨云憋住自己的伤感,去给静默的雪峰擦眼。
已经酝酿了很久,雏菊展开翅膀飞向白蝴蝶,太阳找到了向日葵初恋的脸,但我,始终没有遇见你。
我知道,一个人会在默默地劳作中,迎接收获,也会逐渐缩回为一颗种子。
长大又枯萎的肉身,在一代代骊歌中重演,现在轮到我满头飞雪,手心里攥着一个秘密的地址,必须去远方继续寻觅。
旷野万物滋生,一遍遍训练我的隐忍和憧憬,云杉手指脱困之路,训练我学会取舍,学会忍住泪腺的战栗,不在悲伤中回头。
越走越远,马蹄磕磕绊绊,一条小河追撵过来,又停在山前,独自潆洄。
落日沉重,压斜了黄昏,大妈给我披上的哈达,压住另一头,使这一刻恢复了平衡。雪白的流苏绕过脖子,垂挂胸襟,被风扬起又搁下,安抚了我的疲倦和荒凉。
我也因此而记住了,祝福的重量。
未至昆仑山口,我已为傲慢付出代价,钻进头部的钉子,引发了一生的沉痛。或许,这枚钉子不是缺氧的预警,而是防止某种情感退化的疫苗。
头痛沿着山势抵达沱沱河,满河夕光正熔炼着时间的纯钢,我知道,这越来越灼热的神经,连通着长江和我的祖国。
我的疼和爱,或许也能传递过去。
高于海拔的地方越来越多,生命越来越陡峭,流向低处的雪水,越来越嶙峋,也越来越一尘不染。
红景天,开始在我的血管里一点点运送氧气,茫茫高原,是我刚刚服用的一粒缓释胶囊。
格拉丹东,信念的源头,已渐渐露出巍峨的身影,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那么遥远。
一行诗,沿着曲别针一样的河流书写;一群羊,越过五月的扉页。密密麻麻的野花,排成了大地的文字,笔尖和草尖相遇,喜悦传至心尖。
阳光来回涂抹,擦去的云影和牧歌,复又出现。
我有一种美好的偏见,像春天的绕口令,循环往复的不是草木荣枯,而是生命的期待。
在那孤绝的巅峰,雪已不是雪,也不是山的银发,而是深深的苦寒和深深的纯净,所凝成的那样一种无始无终的白,从天国泄露出来的空白。
谁能在那天国的白纸上写字呢?
谁能不著一字而写尽人间的万语千言呢?
天色黯淡时,适宜用腹语采购意义。
像风车引领能量的转变,一旦石头尖叫起来,肯定会有重物跌落。
有时是光芒耀眼的流星;有时是失魂落魄的一个朝代。
我在古格遗址深处听风,到处都是豆荚爆裂的声音,城堡包浆的骨骸里,滚落出一粒粒生锈的谜语。
剔除了闪电,再大的雷霆也只能是叹息。
时间的舍利子,在肃默的土林间传递,递出梦境的一场雪如一群苍白的鹤影。
冥想成疾。我眼中,有一粒六百年前的沙子,请你帮我吹出来。
谁的笔触拖曳出一条大河,马群后面,跟着那么多水的儿女?
谁在高原放牧一群山峦,长膘之后,再派秋风薅走羊毛?
谁的手心里捧着一轮落日,她不松手,黑夜就不会来临?
总是要在守望和放弃之间踌躇,取舍中,是美德的辗转轮回。
一株苦菊沉入高原之夜,它最小的一个花室里,也点亮了酥油灯。神坐在里面阅读人间来信。
像从前的行走——摸黑赶路,草窠里虫子的鸣叫,也是一种指引。四野空旷,但脚下的路只有一条,我们争夺记忆,又不得不侧身为遗忘让路。
好在野地里的声息是熟悉的,犹如潮水回落,左冲右突的思绪会找到一条通幽曲径。
我们在夜里抵达村庄,感觉比梦中遥远,也比梦中虚幻。
栏里的羊幽幽发蓝,白色的藏居和马的鼻息也幽幽发蓝。
调皮的灯光趴在橘色的窗口,像沾满尘土的孩子。
你能想象到的一切,在夜色里都有些失真。
站在院外抬头看天,一条河缥缈如烟,仍试图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建立连续性。我的一只脚踏进了月光,另一只却够不到那确实存在的银河。
酥油茶和烤羊肉的香味,还有藏民老乡的笑声,似乎从天上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