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茜
(山东艺术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00)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第三世界国家电影开始崭露头角。现代化对这些国家的经济、政治、文化等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这些冲击产生的变化给予了电影很大的创作空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伊朗电影也逐渐发展起来,开始在国际上大放异彩。阿巴斯·基亚罗斯米塔的频频获奖带动了伊朗电影新浪潮的出现,戈达尔曾宣称:“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基亚罗斯塔米。”显而易见,这位法国新浪潮的领军人物给予了伊朗电影极大的肯定。
受伊朗国内严格的电影审查制度影响,伊朗电影多是体制内电影。这些影片往往低成本、小制作,并且多以孩子为主角,但这并不妨碍伊朗电影的创作质量,创作者以孩子纯真的世界表现伊朗的民族文化、社会状态,巧妙地避开了审查制度的各种禁忌,把儿童电影拍给成人看,以此来达到文化反思的目的。
马基德·马基迪的《小鞋子》可以说是一部非常典型的伊朗电影,它采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用孩子的视角展现了底层生活的艰辛。影片风格温暖平静,它用孩子丢失一双鞋子的故事避开了成人世界的残酷性,但孩童世界又像一个放大镜一样,把成人世界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变成孩子认知里的灾难,从而通过视角的转换,把伊朗的社会现状更加细致入微、也更加真切动人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影片戏剧性的建构并不是直接展现人物、情节间鲜明的矛盾冲突,更多的是与观众共谋完成的。通过对人物内心的冲突挣扎、形象的对比变化以及循环式的故事讲述方式,影片建构起了独特的戏剧性,由此完成了对伊朗社会的底层苦难、贫富差距、人性善良的书写。
传统电影往往是通过人物之间或者是人物与环境的外部冲突来构建戏剧性,但《小鞋子》不同,它的戏剧性建构并不是依靠外部冲突,而更多是人物心理的内部冲突,这种矛盾冲突带来的戏剧性是依靠观众的观影习惯、生活经验去主动构建影片的隐性含义,实际上是影片与观众的一次深层对话,也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对话关系。
《小鞋子》全片看来并没有激烈的人物之间的外部冲突。阿里丢了妹妹的鞋子,两人本应是两个建构外部冲突的主体,但是两个孩子超越年龄的懂事使冲突大大减小,虽然也有小矛盾的发生,但也都止于阿里和妹妹的善良和懂事。而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外部冲突是阿里做出隐瞒丢失鞋子的决定而带来的结果,主要是体现在两人穿一双鞋子的不便,像妹妹在跑回家的路上把鞋子掉到了水沟里;哥哥因迟到被训斥等等,这些都被分散在影片各处,使影片并没有相对集中激烈的外部冲突,个体内部的冲突就成了影片通过人物构建戏剧性的关键,也通过人物内心的挣扎最终表现了人性的善良。
影片中人物的内部冲突主要表现在孩子身上展现的天性与良知的冲突,正是因为阿里和妹妹知道家庭的艰辛和不易,所以他们远超同龄人的懂事是令人非常心酸的。哥哥丢了妹妹的鞋子,妹妹并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大哭大闹,要求哥哥找回鞋子或者让父亲买双新鞋子,而是默默地和哥哥一起隐瞒丢鞋子的事实,希望哥哥能悄悄地把鞋子找回来,妹妹想要拥有一双合脚的鞋子是天性使然,因为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已经有了尊严和羞耻感,当妹妹看到别的小朋友脚上都有漂亮合脚的鞋子时,她内心的羞耻感使她试图把脚上那双哥哥的不合脚的鞋子藏起来,纵然心里有怨气,但还是选择和哥哥一起隐瞒,她知道家庭在经济上的困窘,在天性与良知的挣扎中良知压倒了天性,所以呈现出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懂事。影片中有两次出现哥哥拿新的笔“收买”妹妹让她隐瞒丢鞋子的事情,尤其是在第二次,妹妹在奔跑回家给哥哥送鞋子的途中不小心把鞋子掉到了水沟里,虽然被好心人帮忙把鞋子捞了上来,但是仍然因为迟到和把鞋子弄湿了被哥哥斥责,委屈、愤怒这些情绪在妹妹心中不断积累,最终在与哥哥换鞋时爆发,妹妹生气地说要告诉父亲,但最后兄妹两人的矛盾还是因为一支笔而解决,实际上这个冲突的解决并不是真的因为一支笔,而是妹妹的良知压倒了天性从而使这支笔成为了妹妹给哥哥的台阶,前期妹妹的愤怒和被一支笔换来的原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观众预想的用以构建戏剧性的两人之间的外部冲突都转化为了人物心理的内部冲突,在人物内心的挣扎后,家庭的贫穷,生活的艰辛都转化为了在兄妹两人身上体现的单纯、朴素和善良。当妹妹在亚宝脚上看到自己丢失的鞋子并且带着哥哥去她家找的时候,却发现亚宝的父亲是个盲人,生活更加困难,阿里和妹妹默契地转身回去了,两人抬头挺胸信心满满地去,却垂头丧气默默无语地回,两种状态的对比无疑是增加了影片的戏剧性。他们的本意是去要回鞋子,这样困境就会解除,不用再穿一双鞋子来回奔波,不会因为丢鞋子被父母责骂,妹妹能够拥有自己微末的尊严,但他们并没有如愿以偿。在这种遗憾的背后表现的是孩子身上所散发的人性的光芒,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依然选择照顾弱者,这是难能可贵的。阿里小小年纪承担起了帮助妈妈照顾妹妹和家庭的重担,朋友上课传纸条让他去参加决赛,他看了看纸条,看了看朋友,写下了要回去照顾生病的妈妈,由此激发了与朋友的矛盾,玩是孩子的天性,阿里难道不想玩吗?他只是在内心的挣扎和选择后拒绝了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贪玩任性。他远远比父母想象中的懂事,他因为理解家庭的困窘而自己找回鞋子的努力被父亲误会为贪玩、被朋友误会为不讲义气、被老师误会为不守规则,而这些都是阿里在内心挣扎后选择自己承担责任所带来的行为结果。人物的内部冲突是被隐形化的,只有几个对人物面部的特写镜头表现了人物内心的挣扎,内部冲突所构建的戏剧性更多的是作用于观众的心理的,它并不通过表面直接传达,而是以一种与观众对话的方式引发观众对影片更深层次的思考。
个体的内部冲突作为整部影片建构戏剧性的一部分,它对人性的探索不再拘泥于影像本身,而集中于人物的心理世界。孩子在成人眼里是最简单纯真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往往会忽略孩子的内心世界,他们在拥有自己的认知判断之后往往会面临着最初的天性与道德良知的矛盾。孩子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个体,他们的思维不同于成人复杂,成人能够清楚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在孩童的懵懂时期,他们在面临着最简单的天性与良知的冲突时,良知压倒天性所做出的选择是最令人感动的。观众作为成年人来看这个故事,远超孩子的成熟会使观众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来预判故事的戏剧性,但孩子的简单就会使故事偏离观众的预判,他们的选择和思维方式就会在观众预想不到的地方产生戏剧性,这些戏剧性产生的本源是孩子内心的矛盾冲突,这些冲突也因孩子的简单朴素而止于善,所以它带来的戏剧性无疑是温和的。
《小鞋子》这部影片中描写了诸多不同阶级、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人物,有些甚至是用几个镜头带过,但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纵观全片,导演所呈现的世界是一个善良的世界,没有一个绝对恶人的存在,人物之间少有矛盾和争吵,不同阶级的残酷对比也被温情化,把残酷推到了影像的边缘,导演在表现阶级差异、贫富分化的同时也通过人物形象的对比建构了影片的戏剧性。
伊朗是个男性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国家,阿里的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在家庭中处于支配地位。父亲可以斥责家庭里的任何人,当阿里的母亲因为过度操劳而病倒时,父亲却严厉的指责妻子和阿里“你怎么老是不听医生的忠告,你不该令自己疲惫,不该动气,不该洗那些衣服……阿里,你怎么不帮妈妈忙,你只会吃、睡和玩?你已经不是小孩子……”,虽然父亲是出于对母亲的关心,但是话语间的态度却非常恶劣,我们可以在语气中听出父亲是家庭的绝对掌权者。但是父亲在家里的强硬并没有延续到外面,他的社会地位是底层中的底层,父亲曾经说过他的工作是给人斟茶递水,他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在底层世界里也是没有话语权的。当父亲和阿里去富人区想谋求一份园丁的工作时,在家里疾言厉色的父亲却连一句正常的询问都做不到,最后儿子阿里说出了父亲想说的,父亲并没有在儿子面前丢了面子的难堪,而是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这也与之前父亲对阿里的严厉训斥形成了对比。父亲之所以两次三番的说不出求职的话是源于阶级的差异,父亲作为一个成年人,富人区的优美环境和他本身身份地位的差距使他没有询问的勇气,也失去了男性的话语权,贫穷和阶级差异摧毁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塑造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父亲形象,这种前后对比是阶级差异表现在人物身上所带来的戏剧性。
影片对造成这种戏剧性的根源、贫富差距的处理是止于善的,常规电影中表现贫富差异往往是塑造相对冷漠凶恶的富人形象,而导演并没有在富人区放大阶级冲突,相反他塑造了慷慨宽厚的富人阶级的形象。富人家的爷爷并没有丝毫的看不起阿里和父亲,并且还给了他们丰厚的报酬,这就大大降低了影片的讽刺意味。并且按照观众原本的观影经验本该因贫富分化而产生的戏剧冲突却没有发生,对富人形象的塑造也与观众预期截然不同,这种意料之外的情节、人物的设置会在观众心里形成一种戏剧性,这种戏剧性是需要观众调动自己的欣赏习惯和观影经验与影片进行沟通交流,是观众主动去建构的。
自行车就可以丈量贫民区到富人区的距离,经济现代化带来的高楼大厦就林立在阿里所生活的世界不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和传统相距较远的资本世界,从阿里的父亲踏足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阶级差异就注定使他成为一个失语者。富人区的表现对象是孤独的老人和孩子,他们在自己所属的阶级里或许并不具有支配地位,但在阿里和父亲面前,他们无疑是话语权的拥有者,对他们而言微不足道的金钱可能就会改变阿里的生活,阶级差异带来的身份变化在建构戏剧性的同时也蕴含着导演想要表达的贫富分化的主题,由此带来观众对伊朗社会现状的深层思考。
困境的构建和突围是影片叙事发展的动力,影片在阿里丢鞋——找鞋这个大困境里还设置了很多小困境,全片的叙事结构是主人公不断地得到希望——失去希望,给予主人公希望然后再轻易打破它,循环往复,在得与失的转换中导演用快与慢的节奏对比来加重了影片结构的戏剧性,最后导演通过仅仅告知观众一个大团圆终结了叙事结构的戏剧性。
影片的主要线索是阿里和妹妹解决丢鞋的困境,在这条主线中导演设置了三次的结构循环。第一次是妹妹在亚宝脚上看到丢失的鞋子后尾随她找到了她的家,并且带着哥哥去找,正在兄妹两人以为可以拿回鞋子的时候却发现亚宝的父亲是个盲人,兄妹两人的善良打破了希望;第二次是阿里和父亲去富人区兼职,父亲承诺可以用赚来的钱给妹妹买鞋子,但是正当父子两人满怀憧憬地构想这笔钱的用处时,自行车的刹车失灵打破了阿里的希望,父亲受伤使本就贫困的家庭更加艰难,没有办法履行给妹妹买鞋子的承诺;第三次是阿里得知参加马拉松获得第三名的奖品就是一双新鞋子,这就可以彻底解决兄妹两人的难题,阿里为季军拼尽全力,最后却得了冠军,所有人的欢呼和阿里的沮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阿里来说他最后的希望没有了,当他回家面对满眼期待的妹妹的时候,内心的愧疚和沮丧都达到了顶峰,他还可能会迎来父亲的责骂。循环式的叙事结构表现了在底层人的生活中苦难的如影随形,全片对希望的构建用了很长时间去表现,但是希望破灭却突如其来,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所有的希望都被意外轻而易举地打破,它在无形中构建了一个轻与重的对比,并且在希望构建的阶段影片的节奏是非常舒缓温和的,而希望破碎的过程节奏是较为紧凑急迫的,这也形成了影片整体缓急交错的节奏,这种节奏辅助着叙事结构增加了影片的戏剧性,使故事讲述一波三折。
影片在叙事结构中还嵌套了一个个小困境来不断地加重丢鞋这个大困境,这些小困境也都被轻易突破,或者是因为一句话或者是因为一个动作。妹妹把哥哥的鞋掉进水沟里,绝望痛哭之时善良的路人帮助妹妹把鞋子拿了回来;哥哥因多次迟到而被校长退学,任课老师帮阿里求情留下了阿里;妹妹羞于把不合脚的鞋子露出来,老师不经意间的一句夸奖使她找回了自尊。陌生人不经意间的举手之劳就是把兄妹两人拉出困境的救命稻草,以轻写重的方法表现了善意和美好也在苦难身边如影随形,他们就像是兄妹生活中的一束光,虽然微弱但一直都在。影片中困境的设置和解决存在着一环扣一环的因果关系,它遵循着戏剧性的叙事惯例,因果关系的建构推动着叙事的进程,随着戏剧性的不断叠加,观众的观影情绪不断被积累,直到在最后阿里参加的那场马拉松时被积累到至高点,这也是整部影片的高潮,最后阿里得了冠军,可这并不是阿里真正需要的,所有人都在为阿里高兴,可只有“缺席”的观众能对阿里的悲伤感同身受。但影片中所有打破希望的原因都是为了展现更好的一面,或者是有更大的收获,在一次次希望的重生和破灭中人性的至美至善冲淡了底层生活的悲苦。
这部影片没有儿童世界里肆无忌惮的快乐,只有孩子的苦中作乐和让人心疼的懂事,故事温暖而又心酸,影片里没有任何一个坏人,处于底层的人们身上散发着人性的善良和美好。
阿里的丢鞋——找鞋/获得新鞋子的过程本就是极具戏剧性的,这是由一个偶发事件所带来的一系列必然行为,这一系列必然行为是出于孩子心理所作出的选择。影片把我们带到了孩子的视角来看他们对一件小事所做出的选择,我们会自然地跟随着孩子通过他们的思维去放大事件,直到最后父亲车子上两双新鞋子的镜头才把我们又拉回到了正常的成人世界,观众或许会心一笑,为两个孩子,也为人性中的温暖善良。影片以阿里的主观视角开头把我们带入到影片,又以一个只为观众而设的上帝视角结尾把我们拉出故事,戏剧性是故事发展的必然,也只为观众而设,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心灵感知。
注释:
①黄雯:《电影视点的本性》,《电影剧作观念》[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6.(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