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新闻以事实为本源,是人类主体的符号化产物。承载信息的符号载体、媒介底层的技术逻辑以及对受众的作用方式,构建了不同时期、不同文本的事实呈现特色与新闻真实偏向。客观世界与新闻真实系统的关系随媒介技术的变化而变化,新闻求真的理念与路径也处于动态变化中。
作为一种信息传播活动,新闻并非诞生于某一特定时期、特定位置,而是经历了长期的、与其他信息样态紧密交织的、混沌不清的状态,在社会发展中逐步脱离、独立出来。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将新闻起源同人类劳动发展的阶段性需求联系起来,认为生产力发展加速了社会成员间的分工协作,使相互帮助和共同协作的场合增加,形成了信息传播的基本需求,创造了作为信息传播客体的“新闻”。
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将真实视为新闻的生命。新闻真实不仅是马克思主义新闻理论的一项基本原则,也是无产阶级革命导师所一贯倡导的。新闻报道不应该只是感性现象的反映,而必须是理性认识的产物。在认识活动中,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意识是物质的能动反映。新闻报道是由传播主体创制生产、反映外部事实世界的活动产物,因而,无论何种符号形态的信息文本,一旦被冠以“新闻”二字,都以事实为第一要性,无论秉承何种新闻价值取向,遵循何种新闻求真路径,都要由报道反映的事实决定自身。
自“新闻”概念被确立,人们就根据不同时空场域及社会文化背景对其进行解释与定义。新闻真实首先是事实真实,在新闻与客观事实的关系中,新闻事实是构成新闻的根本要素。事实不是新闻,却是新闻学的逻辑起点。事实一般理解为时空和社会中事物的运动与变化,其存在状态不因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徐宝璜将新闻解释为“多数阅读者所注意之最近事实也”,强调新闻的事实本源特征和内容时效性。范长江从群众(受众)立场出发,提出“新闻就是广大群众欲知、应知、未知的重要事实”。“事实说”的定义方式强调“事实是新闻的第一性”,这种“依据事实进行报道”的认识思维也影响到无产阶级新闻理论的发展。
随着无产阶级新闻理论的发展,新闻定义的站位立场和研究视角也更加丰富。陆定一在“事实说”的基础上强调传播主体在事实采集、文本创制和信息发布环节的地位与作用,指出“新闻就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这一定义也开启了新闻定义的“报道说”。王中的“新闻是最近变动的事实的传布”和约斯特“新闻是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报道”,都强调新闻活动中传播主体的参与。
从传播学视角出发,新闻隶属于信息形态,但相较于其他信息种类,新闻在本源特征、活动主体、运行规律、价值内容等方面又有独立特性。伴随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化、信息种类的分化,不同信息之间的客观差别逐步显现并为人类把握,新闻从一般信息传播中分离独立出来。无论是在新闻实践还是新闻学研究,新闻真实都是不容忽视的基本问题。
新闻活动的内在规律决定了新闻必须真实。新闻真实以报道和事实间的符合程度为判断标准,但新闻的求真路径却随新闻活动内部结构和运行逻辑的变化而不断变化。
世界是复杂多变和丰富多彩的,记者要及时、准确、生动地反映现实。新闻真实首先在于基本事实要素真实。客观存在物之所以被认知,是由于他自身。而新闻报道则是对报道对象的中介化、结构化处理,将客观发生的事实转化为文本呈现的符号态信息。一般整体真实的逻辑前提,就是作为认识对象的特定时空维度中的客观世界。
新闻活动首先是一种认识活动,新闻真实的实现过程也是新闻活动主体对新闻事实信息的认识过程。对客观事实世界的认知依赖于认识论的理性主义。理性构成个体认识的先验条件,理性中所具有的先天范畴就将这种普遍认识能力赋予每个人,理性的普遍性保证了个体认知能力的可靠性。
新闻从日常信息传播活动分离为独立形态的时期,也是人类工业文明不断发展的时期,基于实验、数据的实证研究方法从自然科学蔓延到人类社会科学领域,影响到新闻传播活动的运行。对绝对普遍的客观真理的信仰,促进了新闻从业者运用理性与科学方法探寻事件真相,进而实现新闻真实 。
一切认识活动都伴随意识的意向性,在新闻认识活动中所有认识的目的都是为了寻找意义,而意义的产生离不开意识的意向性活动。根据辩证唯物主义的真理论,新闻真实与诸多学科、社会活动衍生的真实,都强调认识或认识结果与其相对应客观对象的符合性。不论以何种形式存在的认识或认识成果,都以与客观事实的符合程度作为判定其真假的标准。
新闻活动作为一种认识活动,是人们运用认识手段建构起的真实。不同于客观对象的本体性真实,借助新闻认识手段建构的新闻真实是在人类认识水平范围内对客观事实世界做出的描述,中介手段的特质决定了新闻真实的受限程度。人们以不同媒介形态认识、感受并经验世界,便会建构起不同的“真实图景”。
哲学意义上的真实一般包括三重意义,首先是本体论层面上的真实,即不以人类意志而发生转移的客观事实真实,在自然状态下的本源态及其运转规律。第二层真实偏向于认识论真实,即关于客观对象的认识与实际对象及运转规律相一致。第三层则是一种理想化状态,认识主体的认识、决策和行动与客观存在物高度一致。
所谓“求真”,是对客观事实世界运行规律的理解与把握尽量接近其本来面目。不仅是在新闻层面,在哲学层面、科学层面,真实都是客观存在问题。要完全界定或确定客观之真实是非常困难,但是新闻活动主体会通过不懈努力向理想态新闻真实逼近,消解符号文本与指涉事实间的差异。
不同媒介形态都有各自的典型性符号系统,而符号呈现方式直接影响着新闻真实的实现。考察不同时期大众传播媒介的技术架构、媒介形态、符号载体系统和事实呈现方式,其事实呈现与新闻真实实现的方式也各有侧重,形成了不同样态的新闻真实图景。
在新闻信息尚处于与其他信息的杂糅态时,新闻性质信息多以口语传播的方式传递。口语传播的瞬时性特征令信息交流限制在时空中,面对这种符号制约,文字符号系统应运而生,实现了信息传播与传受分离,延伸了信息传递的空间范围。
19世纪三四十年代,以近代大众化商业报刊为标志的独立新闻业态正式形成。新闻纸的出现意味着新闻从混合杂糅态的信息形态中分离出来,具备了稳定独立的物质形态,并以此为基础发展独立新闻业。早期新闻出版业的传播形式,多以纸质媒介承载文字符号。文字语言符号依据使用主体间约定俗成的意义对应方式,对客观事实进行他律性转码,需要传播主体将认知图式下的事实撰写于字里行间,经阅读行为传递给收受主体。
描述性真实遵循本体论和认识论两个层次的真实。新闻从业者需要把握客观事实,努力建构新闻文本的“具体事实”,文本的客观描述应当与存在过程相符合,但是这种意义的传递无法规避语言文字抽象表意方式,收受主体无法直观感知新闻事实的具体形式。摄影术诞生后,照片(静态图像符号)运用到新闻传播活动中,通过对新闻现场的瞬时性定格为文字符号的新闻叙事提供辅佐,在文字报道“叙事真实”的基础上开启了“具象真实”。
影像符号和视听符号的直观属性实现了人类感官的延伸,以视听符号为表征主体的新闻产品,虽然在新闻传媒行业高歌猛进、发展势头强劲,却改变了传统新闻产品的生产方式,也颠覆了文字时代“新闻真实”内涵。作为一种具象化事实保存方式,影像符号多以电视新闻的形式面向收受主体,能指符号与指涉事实的高度对应,使新闻真实的内涵从“文本真实”转向了“形式真实”。影像纪实旨在保存时空序列上事实初始面貌。
在大众传播时期,新闻之“新”强调时间维度的“新鲜”,数字化语境中,新闻收受主体已经不再满足于新闻内容的“时间之新”,依托互联网和移动智能终端传播的新闻却超越了单一的线性标准,偏向于非线性的、社会心理层面的“新”。超越线性时间的“新”,意味着新闻不再局限于呈现最新的事实,还需要发掘过去发生事实与当前事实的内在关联,以实现信息增量。在客观描述事实表象之外,新闻更需要将事实按照一定叙事逻辑呈现,揭露事实要素的内在联系。
传统影像文本遵循的蒙太奇生产逻辑,可以通过镜头的分切、远近的转换、场景的位移创造多种类型的视觉景象,创作者既能聚焦于关键部分,也能呈现宏观环境,后期剪辑过程中也可以通过画面与语音的拼接进行意义编码。
沉浸式新闻将多元符号系统整合于统一的时空场景中,表现出全能符号系统特征。虚拟现实、裸眼3D、全息投影等影像创制技术在新闻活动的运用,以全景视角呈现方式颠覆蒙太奇生产逻辑。去中心化、去边界化的叙事方式削弱了生产者的内容主导权,新闻事件中的重要象征物也难以凸显,蒙太奇逻辑中的意义指向功能被虚拟场景的开放性特征限制。
沉浸式新闻旨在调动个体的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令用户体验来自不同感官的实时符号刺激,仿佛置身于事件现场,令用户从“旁观者”转向“见证者”,缩短了与现场的距离。沉浸式新闻营造的体验是一种跟生命活动联系紧密的持续性经历,消除了主客体的对立,强化了意识与现象的统一,强调感官的直接性,摒弃中介性的存在。沉浸式体验呈现新闻事件的过程实质上是一个意向创造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既有新闻传播主体的创造意向,也有主体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体验和具象信息。
从社会-历史的角度来看,真实的现实基础是社会集体在其发展过程中建构的集体表象、经验-知识系统和认识结构,是个体间交流顺利实现的关系保证。这一现实基础深刻制约着个体对真实的判断。从人类社会发展历程看,真实是反映对象的历史过程,不同个体的实践经验和价值判断差异,注定了其真实标准差异。
现代社会是一个高度媒介化生存的社会,借由媒介终端与符号系统搭建的中介化窗口,成为个体认识客观事实世界的重要渠道。在中介化生存状态下,个体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方式必然是经过媒介形态内部的结构化与中介化处理。在媒介化生存状态下,媒介系统成为现代社会结构中与个体、群体、组织和其他社会系统一样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并在传播实践中相互作用。被镶嵌于媒介化生存方式的社会个体,必然会对媒介产生不同程度的依赖。
这种依赖不仅体现在日常传播活动引发的媒介接触,还包括借助不同媒介信息认识客观事实世界、解释客观现象。在后现代性、数字化生存等客观语境下,新闻真实正在从反映客观事实的“客体之真”逐步转向传受主体共同约定的“再现之真”。
现代社会对媒介技术的依赖以及对媒介技术的使用,使“媒介化社会”既成事实。这种依赖不仅体现在技术对人类主体的框定与规训,还体现在主体对媒介的工具性依赖和媒介依赖。工具依赖具体表现为媒介终端在日常生存场景的深度嵌入,而媒介依赖则体现在收受主体在多样化媒介内容面前,逐渐丧失媒介选择权和主体性意识。媒介通过隐性却富有效力的暗示来定义现实世界。以媒体技术和平台以及与之相应的交往行为来想象社会结构和过程的路径,为媒介理论延展提供了条件。
如果将传播活动视为一种客观事实世界及其意义表征的中介化过程,那么借助媒介物展开的新闻活动可以视为一种媒介化过程。媒介作为身体的延伸,拓宽了个体对客观事实世界的感知范围,也为现代社会的符号生产与意义流通提供了象征性资源。媒介逻辑也在社会行动方式的变换中成为人们认识、经历和把握外部世界并展开行动的格式与策略。
现代社会,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世界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的宇宙中。符号化生存已经成为人们普遍的生存状态。对符号的生产与使用亦是人类主体区别于其他生物的重要标志。就个体的感知范围而言,客观世界是高度复杂、难以为个体完全把握,在认识活动中,世界的复杂性、不确定性不断冲击个体内心的承受力。
个体构建关于外部世界客观存在物的认知过程,是建立在主观和偏见基础上的某种简化。这种简化是帮助我们在各种环境与场合中生存下来的策略。广义上来说,一切尚未被人类淘汰的信息传递系统,一切帮助个体认知客观存在物的媒介手段,一切非个体亲身参与而形成的知识经验,都是简化复杂的机制。这套与世界相对应的简化系统,帮助人们适应外部环境,在复杂和未知的混沌状态下消除不确定性,构建起活动与生存的意义。
面对未来的发展,新闻活动主体都要承受未知与不确定性,而为了消除不确定性,个体必须以实际行动建构未来、面对风险,甚至是通过一些手段控制事物的运行状态,也就是简化复杂性。新闻简化了这个世界,简化是新闻的职能之一。对收受主体而言,在新闻“传-受”互动过程中,信任简化了收受主体认知状态中外部世界和客观存在物的极端复杂性,在各种因素作用下,新闻以符号表征方式简化了事实世界。这种简化不仅在具体报道中简化了具体事实,更会在整体上简化对事实世界的呈现。
从新闻文本的有限世界与外在无限世界之间的关系来说,新闻是转喻性的:一个得到报道的事件只是整体现实的一部分。从新闻文本样态和事实呈现方式来看,新闻所表征的世界,必然是符号化、简化了的事实世界。经由新闻简化的世界略图成为个体心理结构和行为技术的必要组成部分。
技术一旦建构了报道的边界,也就建构了收受的边界,场景新闻真实的实现也深受技术理性的影响,当符号进入技术座架规范的呈现框架中,符号的呈现会受到技术理性的制约,在技术的逻辑、体系、标准下成为象征社会的手段。
时间的单向度线性前进特征,注定了人们不管采用何种手段,都只能无限接近而永远无法完美还原特定时空情境中发生的事件。新闻报道也是如此,新闻报道作为对客观事实世界的反映,在接近真相的过程中会发挥自身独特作用,新闻真实实现的路径、过程与结果也会呈现出不同于其他真实(科学真实、法律真实、艺术真实等)的特征。
如果真实认知就是对事物本质的认知,那么,当模仿作为表现就具有一种卓越的认识功能。由于这种理由,只要艺术的认识意义无可争议地被承认,模仿概念就一直奏效。模仿服务于收受主体对真实的认知,其目的为了简化被理解对象、增强理解效果。模仿和表现,不单单是描摹性的复现。模仿和表现在其自身中就包含对它们为之表现的每一个人的本质关联。
从阐释学的角度来看,真实再现这一手段的运用是理解和阐释的创造性体现。一切理解都是一种创造性活动,每一种文本解读离不开收受主体的先验心理图式和认知框架,也就是伽达默尔口中的“先理解”。具体操作方式时,阐释主体在创作过程中,将个人精神体验与意义寄托于文本作品中,收受主体与文本接触、交互的过程中,体验并理解创作者的原本意图,复原它们所表征的原初体验和所象征的原初生活世界,使阐释者像理解自己一样去理解对象物。
新闻文本通过描述、还原、模拟、仿拟以进入新闻事实,在对新闻事件的还原中,让收受主体认知、理解并相信新闻报道的事实呈现与事件阐释,最终达成一种真实理解。这种历史客观主义并不能真正达成理解,真正地理解存在于融“历史的真实与历史理解的真实”于一体的效果历史之中。历史客观主义并不能达成新闻传受环节的理解,真正地理解存在于融“事实性真实和事实理解的真实”于一体的效果历史之中。
按照伽达默尔的理解,阐释学是对一切历史的还原与理解,阐释学也是对历史的阐释。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物,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和历史理解的实在[29]。
这也说明真实效果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事实性真实、对事实理解的真实。这里的事实,就是杨保军所称的“本源态事实”。对新闻活动而言,本源态事实是弥散于社会网络空间的碎片化信息,需要新闻传播主体通过采访、调查、分析等实践活动将碎片化信息整合、拼接、处理,尝试还原新闻事件原貌,通过再现还原的方法对新闻事件进行建构。
真实再现所建构出的新闻事实与客观事实之间存在一定距离,这种中介化再现本身就是一种形变,只要表现是指构成物本身的表现,并且作为构成物本身的表现被判断,表现就被认为是变形。表现就是以一种不可能摆脱的、无法消除的方式复现同一东西的特质。
对“真”的执着不仅是新闻从业者的信念,也是人类对自然本质不断追问的过程。种种客观存在、难以割舍的局限性,限制了人们对真相的持续追寻。对新闻真实的追求也是一个持续性的动态过程,伴随着技术变迁、媒介形态演化、符号系统变革以及感知方式变化,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还原、再现与复制日趋增强。即便完美客观真实依然难以企及,但人们可以超越现实的客观性感知真实,人的思维与意识却能通过媒介终端不断延伸。
正如技术存在的目的之一在于解蔽,媒介作为感官的延伸,不断协助人类感知不可感知的存在。随着媒介技术的进步、媒介形态的多元,多元符号系统以错综复杂、相互交融的形态被生产并传播,对媒介承载信息的可操作性也大大增强,由媒介和符号系统共同编织呈现的客观事实,其不确定性也日趋增加。
一方面,大众沉浸于由多元媒介形态建构的感官盛宴中,另一方面,被奉为历史经典、时代记忆的传媒产品不断被证伪、颠覆,引发了后真相的伦理反思。由媒介形塑的中介化世界,出现了认知层面的失序与恐慌,当真相的支撑出现裂痕,我们也开始质疑所感所见与所闻。在信息爆炸、事实漫溢的时代,对新闻真实的追求也越发感到不解、无奈与无所适从。尽管任何经由新闻传播主体建构的符号文本,都无法完美还原新闻事件的真相,但凭借现代科技、新兴媒介和多重符号对感官作用生成的认知,新闻活动主体可以无限逼近真实。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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