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芳
凯西·卡鲁斯在《不可言说的经历:创伤、叙事和历史》中将创伤定义为“突发或灾难性事件的压倒性经历”。心理学领域中的创伤性事件通常被定义为危及生命和引发焦虑的经历,包括家庭成员的死亡、身体疼痛或伤害(如严重车祸)、严重疾病、战争和自然灾害等。每个人对创伤事件的反应是不同的,这取决于事件发生前、发生中和发生后的因素,但是一些常见的创伤情绪症状表现为否认、愤怒、悲伤和情绪爆发等。通常这些创伤情绪经过短暂的调整会消失,但有时也会延迟出现或持续存在,如果持续时间较长,则被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会干扰到人际关系和社会功能。英国著名作家多丽丝·莱辛的一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创伤,因此她的作品十分关注人类所受到的各种创伤,尤其是女性所受到的创伤。2008年出版的中篇小说《另外那个女人》就是这样一部有关女性创伤的小说。小说中的年轻女子柔斯经历了一系列的创伤事件,如父母先后意外死亡、第二次世界大战、爱人的欺骗和背叛等。通过这些创伤事件,多丽丝·莱辛向读者呈现了柔斯所经受的心理创伤以及试图走出创伤的努力。该小说自出版以来,已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但大部分研究都是从女性主义(李晶晶、王丽婧、万丽君、邵夏沁)和空间叙事(陈姝、邵娟萍)等角度展开,而涉及创伤主题的并不多,但小说的情节发展却紧紧围绕着主人公柔斯的一系列心理创伤而推进,心理创伤是该小说不可忽视的主题之一,因此,本文将重点关注柔斯所经受的心理创伤问题。
情感逃避是应对创伤的一种常见反应。事实上,情感逃避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逃避群的一部分,是逃避痛苦或困难情绪的一种方式。逃避群指的是试图逃避痛苦的记忆、想法或感觉,以及逃避外部提醒,例如关于创伤性事件的对话,或者是那些能引起创伤记忆的人或地方等。在《另外那个女人》中,柔斯的父母先后遭遇意外,她的母亲在一天早上穿过马路去购物时遭遇车祸身亡,她的父亲则死于炸弹袭击。母亲和父亲的突然离世,使柔斯遭受巨大创伤,表现出了典型的情感逃避和否认。
柔斯母亲的意外去世对她是第一个沉重打击,但她表现得似乎很镇静。负责处理柔斯母亲意外身亡事件的一名年轻警察认为:“柔斯表现得过于镇静,叫他觉得不合情理。她的嘴巴闭得很紧,只是眼神有些紧张。”在这名警察的一再坚持下,“柔斯才叫人给自己的父亲捎去口信。可是等老人一回来,她就给他弄了一杯热茶,马上叫他安卧在床上。”在父亲的催促下,柔斯才简单写了一封信通知了未婚夫乔治,但其实打个电话会更快更容易些。当乔治急匆匆从伦敦的这一头儿赶到另一头儿去抚慰柔斯时,他发现“柔斯仍然坐在桌子旁边的老位子上,双臂悠闲地交搭在胸前,虽然面色苍白,眼皮有些浮肿,但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叫他着实吃了一惊”。当乔治准备给她一些安慰时,她却静静地看着他说:“我没有难过。” 她原计划下星期嫁给乔治,但母亲的去世让她改变了主意。 “若干小时以前她还一心一意要同他结婚,要同他在两间小房子共同生活,什么都定下来了。但是自从那一刻起,从街头上人们惊惧地呼喊:约翰逊太太(柔斯的母亲)死了,叫卡车撞死了……自从那一时刻,或至少她这样觉得,她不可能同乔治结婚了。头一天,乔治还是她的一切,代表着她的未来;第二天,他就什么也不是了。”母亲一去世,她就把家中物品都挪到适合自己的地方,比如,墙上的画、梳妆台的位置或者毛巾栏杆的高度等。柔斯是一个瘦小的女孩,她为自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感到自豪。然而,母亲的去世给她带来了巨大创伤,她尽量不去想母亲的去世。她非常爱她的母亲,但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看起来很镇静;她拒绝从任何人那里得到安慰,无论他是陌生人还是亲人;她甚至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母亲的死讯;她改变了房间物品摆放的位置,以免使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她甚至无理地和她的未婚夫乔治分手,尽管她知道如果放弃他她就是个傻瓜,但她仍然坚持分手。所有这些反应都表明柔斯在试图逃避母亲的死所带来的痛苦情绪,这是一种典型的情感逃避,是心理创伤的一种表现形式。
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不久,柔斯和父亲所住的地下室遭遇炸弹袭击,父亲不幸身亡,这对柔斯来说是更大的创伤,因为父亲已是柔斯唯一的依靠。吉米作为一个陌生人,他想安慰可怜的柔斯,并试图说服她搬出那个因为炸弹袭击而摇摇欲坠的地下室。然而,柔斯断然拒绝了。“我要待在这儿,”她像赌气似的说,“谁也不能把我弄出这间房子,皇帝的所有御马也拉不走我。”正当柔斯最需要温暖和支持的时候,吉米走进了她的生活,但柔斯担心吉米会提起或谈论她的父亲,吉米一谈到这个话题,她就闭口不言。但柔斯自己倒是不止一次思考父亲去世这件事。“在她想这件事的时候,她用的词是:我父亲死了……但是她从来不让这几个词形成一个死亡的具体画面……决不肯叫死亡的画面进入自己的脑子。” 她在这即将倒塌的地下室感到很安全,这是她的家,她要在这里等待父亲归来。晚上,她仍然在灯下给父亲缝补袜子,因为她否认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 当吉米再次劝说她离开时,她反问道:“这种事儿有时候人们会弄错。有时候人还能回来,你说是不是?”当吉米故意把父亲惨死的事实告诉她时,她的一张脸被仇恨扭曲得变了形,随即对吉米破口大骂,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吉米的胸口上。“温柔、宁静的小柔斯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个泼辣的母夜叉,又踢又打,还用指甲抓人?……柔斯拿起一只蜡台向吉米扔过去。” 柔斯的突然发怒让吉米十分震惊,他仓皇离开。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成了柔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尽她所能不去想她父亲的死:她否认她父亲的死亡;她拒绝搬出危险的地下室;她像往常一样做每一件事,比如打扫地下室,给父亲缝袜子,或者去上班;一旦有人提起父亲的死亡,她就会勃然大怒。总而言之,对于父亲已经去世这件事,她不愿思考,也拒绝回应。柔斯的所有这些否认性行为都说明她试图从父亲去世所引起的痛苦情绪中逃离。
战争是“最具破坏性的人类行为形式”,因为它“杀人、破坏资源、阻碍经济发展、破坏环境、传播疾病、扩大政府规模、使社会军事化、重塑文化、破坏家庭、使人受到创伤”。多丽丝·莱辛在她的自传或采访中多次提到世界大战的影响,她的许多作品都以两次世界大战为背景。《另外那个女人》就是一部与二战相关的作品。在这部中篇小说中,柔斯深受战争创伤的影响。她虽然没有亲自去上战场打仗,但战争同样给她带来了沉重的创伤。正如费尔曼和劳布所言,听到创伤患者口述创伤也可以让听众成为创伤事件的参与者和共同记忆者,“听众因为受到创伤事件受害者的影响,也会感受到跟受害者一样的迷惘、伤害、困惑、恐惧和冲突”。
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所有的英国人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无论是士兵还是普通人,当然也包括柔斯。战争开始时,柔斯的内心充满恐慌。“虽然无法用言辞表达,她却总有一种很深的不安全感。生活在她眼中像是敌人,必须哄着,别叫它发脾气。随时随地它有可能翻脸,同像柔斯这类人翻脸,叫你一贫如洗或者甚至丧命。”“何况现在又打起仗来,不论什么人都有可能无缘无故地受到伤害。” 柔斯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她对政治和战争不感兴趣,但可怕的战争却使她的头脑中充满了恐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工作,每周存一些钱。柔斯和她的父亲两个人都很劳累,心情也非常不好。“仗一直打下去,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过了一年又一年;食品开始短缺,供暖不足,探照灯在伦敦凄凉黑暗的天空晃来晃去。炸弹呼啸着落下来,灯火管制沉甸甸地压着人们的心灵和精神。战争像一条又黑又长的隧道,仿佛永远不能从另外那头儿钻出来。”人们默默地忍受着战争带来的苦难,柔斯同其他人一样,内心深处充满惊慌,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非常严重、非常可怕,但她一点也无法理解,只能没日没夜地工作以获取些许安慰。
随着战争的持续,她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她越来越憔悴和疲惫,“每次她照镜子时,都不觉悚然一惊。她发现自己面色苍白,身体消瘦,几乎比过去小了一圈儿,原来的乌黑头发也失去了光泽”。更不幸的是,她和父亲所住的地下室遭遇炸弹袭击,地下室被彻底摧毁,父亲也未能幸免于难。与此同时,乔治的妻子也死于炸弹袭击。乔治的妻子虽然一开始并不友好,但自从乔治去北非战场后,她便与柔斯经常走动,每周见一次面,两人成了好朋友。家园被毁,亲人和朋友惨死,这一切都让柔斯无比恐惧,她迫切地需要一些安慰和保护。于是,她急匆匆地投入了并不熟悉的吉米的怀抱,只因吉米在她父亲去世时曾给过她安慰,但事实上,柔斯并不了解真的吉米,两个人在一起的生活也并未给柔斯带来真正的保护。“在吉米没有回来过夜的漫漫长夜,她独自坐在家中,不断流泪,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啼哭。她从高窗里面望着楼下满目疮痍的漆黑街道——战争的乌云正笼罩着这个城市。” 第二次世界大战带给柔斯的惊慌和恐惧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久久挥之不去。
情绪上的不安全感——不断担心自己不够好,缺乏自信,以及各种各样的自我怀疑,都会引发抑郁和焦虑。没有安全感的人心理上很脆弱。他相信自己是有缺点的,他还没有达到应有的完美。他开始通过某些行为来弥补这些缺陷或缺点。柔斯的心里充满了不安,这是由于可怕的战争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吉米造成的。可怕的战争杀死了柔斯的父亲,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除了我爸爸,我再没有别的人。就是他和我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再没有其他什么人。”除了她的父亲,她的地下室也被战争摧毁了。战争让柔斯充满了不安全感。在吉米的帮助下,柔斯从地下室搬到了一所旧房子的顶层,但她并不喜欢住在顶楼。“吉米有好几次注意到柔斯从窗户后边往下看的时候,显得不那么高兴,很快就离开窗户。她用不安的目光迅速地打量了一遍这间新搬来的空荡荡的房子。”新搬来的房子仍然无法给柔斯任何安全感。柔斯爱上了吉米,但吉米却无法让她感到安全。吉米不想和柔斯结婚,所以他欺骗了她,使她误以为是他的妻子不愿意离婚。“柔斯,她不肯跟我离婚;她不想给我自由。” 吉米用这样一句电影台词搪塞柔斯。事实上,吉米三年前已经和他的妻子离婚了,吉米的欺骗逐渐加深了柔斯的不安全感。
没有人希望生活在持续的不安全和混乱中,柔斯也是如此。这种不安全感会导致强烈的控制欲,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对生活中的事情有所控制。你越感到不安全,你就越想控制一切。这种不安全感促使柔斯转向外部世界,以寻找自己能够控制的东西。柔斯不能改变住在顶楼的决定,于是她将目光转向了房间里的摆设。“她把注意力集中到摆放家具、收拾杂物上……她把住进来的房子布置得跟过去一模一样。桌子照老样子放着,带黄蔷薇图案的月份牌仍然挂在墙上……碗橱、晒衣服绳和搁放洗好的盘碗的滴水板都同原来家里的位置一样。”柔斯试图通过控制家中物品的摆放来控制自己的生活。除此之外,她还试图控制吉米的一切。她为吉米购买衣橱和书桌,她要吉米一下班就回家,她甚至控制着吉米的饮食,理由是吉米有胃溃疡。然而,强烈的控制感让吉米感到非常不舒服,吉米感到“温暖、柔嫩的手指正掐着他的脖子,叫他喘不过气来”。吉米十分痛恨柔斯的控制,他不断用自己的方式来进行反抗。他从来不使用柔斯为他买的衣橱和书桌。下班后,他也是故意先到酒吧去喝一杯才回家。饮食上,他故意食用一些对胃有刺激性的东西。他把“装泡菜的瓶子拉过来,把一大堆加了芥末的泡菜堆在熏鱼上面”。最终,柔斯意识到她无法控制吉米,也无法从强烈的控制欲中寻找到安全感。
经历创伤性的事件是很可怕的,但这种经历并不一定会成为你的决定性时刻。经历创伤事件或一系列事件是有可能成长的。在《另外那个女人》中,柔斯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但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不仅敢于面对自己的问题,还不断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在皮尔逊太太的帮助下,她最终选择离开吉米,收养了吉尔,并住进皮尔逊太太家温暖干燥的地下室。有学者认为这是柔斯的自我囚禁,但对于柔斯来说,走出创伤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所以她必须首先找到一个地方让自己重获安全感,而地下室是其最佳的选择,她将从这里开启自己的创伤修复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