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慧君
人类的色彩感知用自然语言来表达和固定下来就是自然语言中的各类颜色词语,即颜色词。作为独立语的汉语,是世界上颜色词最丰富的语言之一。据学者姚小平、刘丹青总结,现代汉语基本颜色词共有10个,分别是红、白、黑、绿、黄、蓝、紫、灰、橙、褐 。在汉语文化背景下,决定颜色词意义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在运用过程中被赋予的内涵。“隐喻过程是跨概念界限的推理过程,一般通过从一种域到另一种域的‘映射’或‘联想跳跃’这样的词语来指称。”基本颜色词的出现除了表示颜色之外还有丰富的隐喻性内涵,比如,“红”在中式婚礼上表示喜庆、吉祥,在形容人的性格时表示热情,在交通规则中暗含禁止,在暴力场合代表血腥等。对颜色词的考察并不应该仅仅停留在颜色词本身,应该结合具体语料进行具体分析,本文以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为语料来源对汉语中的基本颜色词进行分析。
莫言被称为“寻根文学”作家,因早年经历对生活有其独特的体悟,他的作品不仅扎根现实,还融合了自己的奇特想象。《透明的红萝卜》这部中篇小说是莫言的成名作,于1985年发表在《中国作家》第二期。从标题开始就融合了颜色词“红”,据不完全统计,这篇小说中有110多处用到颜色词(包括重复的),生活化的语言中穿插着各式各样的颜色词,像五颜六色的丝线编织出小说的章节。这篇小说中的颜色词淡雅中夹杂着华丽,既不缺大红大紫的富丽,也不缺蛋黄色、淡绿色的低调朴素,颜色词在小说中随处可见,例如:
“小石匠长得很潇洒,眉毛黑黑的,牙齿是白的,一白一黑,衬托得满面英姿。”
“一个蒙着一条紫红色方头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后,轻轻地问:‘哎,小孩,你是哪个村的?’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层细细的金黄色的茸毛,她的两眼很大,但由于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显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一群群绵羊般的白云从青蓝蓝的天上飞奔而过,投下一团团稍纵即逝的暗影,时断时续地笼罩着苍白的河滩和无可奈何的河水。”
“他把一块蛋黄色的油布围在腰间,把两块蛋黄色的油布绑在脚脖子上护住了脚面。油布上布满了火星烧成的洞洞眼眼。”
“颜色暗淡下来——先是殷红,继而是银白。地下落着一层灰白的铁屑,铁屑引燃了一根草梗,草梗悠闲地冒着袅袅的白烟。”
由上述语料可见,基本颜色词并不是单独出现的,往往是以上述10个基本颜色词为基础衍生出多个下义词来营造感官冲突,以此来烘托主题,刻画人物形象。
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颜色词贯穿全文,每次在进行人物描写时都会运用颜色词,对于文中情态各异的意象描写也离不开颜色词。颜色词种类繁多,不仅能将人物的外形视觉化,还能把作者的主观世界客观化。10个基本颜色词在小说中的用法各不相同,这种差异不仅表现在内在寓意上,还表现在外在结构上。颜色词的分类标准不一,根据音节可以将颜色词分为单音节颜色词和多音节颜色词。单音节颜色词大多是基本颜色词,是人们在生活中最常见的,在汉语词汇系统中比较稳定,包括“红、黄、蓝、白、黑”等。根据用途,颜色词可划分为指色词和描色词。“指色词是具体指称颜色的词,描色词则是描述颜色的状态。”根据上述分类标准,可以发现除了单音节的基本颜色词:红、白、黑、绿、黄、蓝、紫、灰、橙、褐,《透明的红萝卜》中的多音节颜色词也不在少数。根据多音节颜色词的外在结构可以分类如下:
这类颜色词通过叠音的方式加强语气,增强词汇画面感,简单明了。如“紫勾勾、红扑扑、青蓝蓝、黑洞洞、蓝汪汪、白亮亮、红殷殷”等。
小说中的颜色词除了简单的基本颜色词两两并列外,作者还用文学性语言将其串联,予以并列,如“一白一黑、灰白、发红发紫、发灰发白、青蓝、白里掺着黑和紫、紫红”,此种并列式颜色词拓展了笔者的写作空间,从色彩上赋予文章生命的质感。
偏正式颜色词是小说中最常见的一类,如黄色、淡黄色、浅黄色、桔黄色、金黄色、蛋黄色、焦黄;红色、通红、火红色、深红、紫红色、酱红色、大红、殷红、暗红色、深红色;紫色、深紫色、葡萄色;绿色、淡绿;雪白、银白、花白;黑色、乌黑;铜色、咖啡色、棕色;金色、银色、亮色、琥珀色等。偏正式透露出小说的整体色调,黄色系、红色系颜色词居多,金色、银色等充满梦幻色彩的颜色词穿插其中。
值得一提的是,《透明的红萝卜》中的大量多音节颜色词带有隐喻性质,是根据一种具象事物抽象出来表颜色的词语,在这一过程中,具象事物跨越概念的界限,从一种范畴到另一种范畴。隐喻类颜色词的主要构词方式有三种,还是以《透明的红萝卜》中的词语为例,如下:
基本颜色词+词缀“色”:红色、黑色、棕色、紫色、黑色、绿色等。
带有典型色彩的事物+基本颜色词:乌黑、焦黄、雪白、银白、花白、灰白等。
复合词+词缀“色”:浅黄色、桔黄色、火红色、紫红色、金黄色、酱红色、暗红色、蛋黄色、深紫色、深红色、淡黄色、暗红色等。
单纯词+词缀“色”:咖啡色、葡萄色、琥珀色等。
隐喻类颜色词在小说中运用普遍,不足为奇,但是在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如此大规模使用一定有作者的用意,后文将继续探索。
颜色词的意义在于给艺术中的语言灌注生命。小说中每一个颜色词的运用都有它独特的意义,但即使是最基本的颜色词也不能脱离相应的艺术过程独立存在,其中隐喻的重要性得以凸显。《透明的红萝卜》中不论是标题还是主人翁都用颜色词作为标记符号,颜色词对本小说来说寓意深厚。
人物是小说的要素之一,小说主人公“黑孩”的名字直接用颜色词“黑”作为名字的一部分,供人们想象他的皮肤状态。在描述黑孩的外貌时,也出现了很多颜色词:“孩子赤着脚,光着脊梁,穿一条又肥又长的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子,裤头上染着一块块的污渍,有的像青草的汁液,有的像干结的鼻血。裤头的下沿齐着膝盖。孩子的小腿上布满了闪亮的小疤点。”其中,“白”“绿”“青”的颜色混搭,给人一种比较清新的感觉,但结合上下文直接颠覆读者原有认知,主人公的外在穿着与其“被后母虐待”的形象吻合。除了单个的颜色词,还有成对出现的,如小石匠的出场:“小石匠长得很潇洒,眉毛黑黑的,牙齿是白的,一白一黑,衬托得满面英姿。”用典型的“黑”“白”对比,生动地展示了人物形象。
运用颜色词刻画人物形象的手法非常常见,颜色与外貌紧密相关,作者往往通过色彩的描绘来给予读者特定的心理暗示。
颜色词不仅表示一种色彩,也是主题的外化。《透明的红萝卜》构思精巧,主题多元。有的文学评论将其主题单一化,主要有三个主题:饥饿主题、情爱主题、精神主题。但是,从作者自己颜色词的运用来看,这篇小说的主题不是简单的三种主题中的其中一种,也不是三者的简单相加,而是相互渗透、相互体现的。
在对小说中的颜色词进行分类整理的时候,单音节、多音节颜色词相互交错,每个颜色词的运用都是对小说人物的生活环境的营造。颜色词“黄”在文中至少出现30次,衍生出很多下义词。“黄”本是秋天的象征,象征着丰收和富足。但本文恰恰相反,一系列的颜色词“黄色、淡黄色、浅黄色、桔黄色、金黄色、蛋黄色、焦黄”没有一个用于形容食物或者丰收,“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桔黄色的落叶随着河水缓缓地向前漂”“他把一块蛋黄色的油布围在腰间”中的“浅黄色”“桔黄色”用来形容树叶,“蛋黄色”用来形容油布,一系列黄色系颜色词的应用是饥饿主题的外化。颜色词“红”在中国有着特殊的情结,象征着喜庆与吉祥。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小说中唯一一个对主人公黑孩友好的女性人物的出场便用到了颜色词“红”的下义词“紫红色”:“一个蒙着一条紫红色方头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后。”后面也出现了“直盯着姑娘红扑扑的脸膛”,似乎又是情爱主题的彰显,但是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该小说的主题是唯一的。
饥饿主题、情爱主题都有所体现,但都不是唯一的,正如莫言所说:“生活原本就有的模糊含蓄,决定了文艺作品的朦胧美。”《透明的红萝卜》也是模糊含蓄的,留给读者充分的遐想空间。
作为小说主要构成部分的隐喻类颜色词,上文已对其构词方式进行了简单介绍,不难看出隐喻的基本要素——源域。源域种类繁多,比如:
植物类源域:麻黄、桔黄色、棕色等;
金属类源域:金黄色、银白、铜色、金色、银色等;
自然现象类源域:火红色、雪白、亮色等;
食物类源域:葡萄色、咖啡色、花白、酱红色、蛋黄色等;
动物类源域:乌黑等;
空间类源域:深红、浅紫、浅黄等。
从源域上来看,小说中的隐喻类颜色词的源域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周围的植物、生活中的自然现象、维持人类基本生存的食物、生活工具,大概可以概括为基本生活资料和人的生存环境。“麻黄”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既表示一种颜色,也是一种植物,通读此篇小说,“麻黄”一词随处可见。麻黄主要生长在偏干燥的北方,作者的出生地山东高密便有很多,印证了“艺术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就颜色词的食物类源域来说,小说中至少运用了10次,作者对与食物相关的颜色词格外敏锐,连文中的“石片”都是“酱红色”。如果不是经历过对食物的高度渴求,作者不会对食物的颜色如此关注。作者童年时正值中国三年困难时期,他曾在公开场合回忆道:“我们村里一天之内饿死了18人。”小说中对于饥饿主题也从不掩藏。不难发现,作家的用词都是自身生活经验的真实写照。
综上所述,本文从颜色词的定义着手,对10个基本颜色词进行简单叙述。经过探查颜色词的语用环境,我们发现关于颜色词的考察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色彩本身,因此本文选择以莫言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为语料来源。首先收集小说中的颜色词,据不完全统计达110多处(包括重复的),然后对收集的颜色词进行分类整理,除了单音节颜色词,还有很多多音节颜色词,多音节颜色词的分类标准多样,本文选择以外在结构为分类标准进行类别划分。几乎所有多音节颜色词都包含了基本颜色词,它们是通过隐喻等方式衍生而来。由此,本文将带有隐喻性质的多音节颜色词单独进行类别分析,为后文源域划分奠定基础。通过解读小说文本,不难发现颜色词有其潜在的文化内涵,不论是在塑造人物形象还是在凸显小说主题上都有着不可磨灭的重要作用。总之,颜色词的衍生离不开隐喻过程,小说的艺术色彩也离不开颜色词的烘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