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汉代的青铜博山炉,唐宋的瓷炉,明清的宣德炉,各式香炉冒出的几缕轻烟,传承了一部至雅的中国香文化史。然而自清末以来,不断出现的文化断层,使得香文化逐渐衰落,各式香炉制作技艺也随之凋零。以至于王世襄感叹:“这种生活已经离我们很远,以至世人难以想象,但历史上确实有过。”中断了传承的百年铜炉世家,试图以一家之力为中国香炉史写续集。“古有宣德炉,今有巧生炉”,马未都对铜炉世家的盛赞,是言过其实还是实至名归呢}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这是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开篇。相信很多人第一次听说沉香,都和我一样,是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香要么是夏天熏蚊子用的大杀器,要么是寺庙中拜佛的道具,点一炉沉香屑听故事的场景已经如同那氤氲的轻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然而,接触的手艺人多了,特别是拜访风雅的苏州工时,无论是斫琴的琴师茅毅,还是制折扇的名家王健,他们在制好器物时,总是会在铜炉中焚一缕香,边焚香边把玩自己的作品。
“人生四雅,焚香、茗茶、插花、挂画!”在“怀袖雅物”折扇品鉴会上,王健和众人焚香品扇,我也跟着附庸风雅,但注意力完全不在鼻尖上的香味里,而在线香下的香炉上。经了解,香炉是出自苏州的铜炉世家陈巧生。自此,开启了我寻找香炉的故事。
车辆出苏州阊门,沿着山塘河一路向北而行,从苏州老城区相城出苏州城,车辆每行几分钟就要跨水过桥。每到河流交汇处,就有熟悉而亲切的小镇袭面而来:陆墓、渭塘、黄桥、阳澄……这些地名,最熟悉的地方当数阳澄。熟悉,是因为这里的阳澄湖大闸蟹。而亲切,则是因为它们是苏州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相城十絕”发源地:陆墓泥盆、相城琴弓、渭塘珍珠、黄桥铜器、阳澄渔歌……
今天要拜访的铜炉艺人,应该属于“相城十绝”中黄桥铜器的范畴。但是车辆经过黄桥镇后没有停下的迹象。司机师傅要我稍安勿燥,目的地还在十公里之外,地处苏州城最边缘地带。
车辆最终在工业园区停下,在我印象中,这应该是城市GDP产生的场所——绝不应该是大隐隐于市的苏作艺人待的地方;一开车门,“陈巧生铜炉博物馆”的指示牌就标明了方向——手工达人的作坊不都应该很难找么?走进藏身在现化建筑中的“陈巧生铜炉博物馆”,只见一位身材高大,身着黑布衣,头戴灰毡帽的老者正站在博物馆门口朝一队西装革履者挥手告别——眼前这匠人,没有半点匠气,完全是个太平绅士派头。
互相通报姓名后,陈巧生直接把我领进博物馆中他的办公室:“我今天就不带你参观了,才带一帮台湾朋友参观过,相同的话短时间内说第二遍会让人反胃!”他掀开红木案台上的香炉盖,往香炉里加入一块沉香片后盖上。待香炉中一缕青烟升起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和铜炉的故事,得从清宣统三年,我爷爷陈俊青划着小船从苏北南通沿山塘河从阊门进苏州城开始……”
清宣统三年,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很多人对清宣统三年不熟悉。如果换成公历纪年那就清楚了——这是公元1911年。这一年,是清王朝末年,也是中华民国元年。对时代精英们来说,时代开始风起云涌了。但是对于铜匠陈俊青说,生活依然是柴米油盐。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包了一条乌篷船,带着新婚的妻子,载着铁锤、风箱等营生工具从南通出发,过长江到苏南沿河卖艺。每到河流交汇处的市镇,他就把船泊在码头边,挑着工具沿街叫卖,希望有人能够打制取暖用的铜手炉和“汤婆子”(一种铜制的器皿,里边可以装开水用来暖被窝)。
陈俊青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因为他在南通一家铜铺当学徒,学了一手打铜手炉的好手艺,博得了“铜一锤”的名号。他打的铜手炉,炉中放进红木炭,手炉外壁却不会烫手,只会持续不断放热。这样的上品手炉向来是大户人家嫁女时必备的嫁妆。妻子也对未来充满自信,自己一到冬天就抱着丈夫打的铜手炉不放,她认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但是他们的小理想却遇见了大麻烦——沿河人家普遍吃不饱穿不暖,就连买木炭的钱都没有,哪还拿得出铜料,请得起锏匠?
陈俊青只好划着乌篷船继续向南行驶,直到抵达苏州城,他们才停下桨来。因为,姑苏自古繁华,不仅有很多大户人家,而且市民普遍富庶,能消费得起高大上的铜手炉和“汤婆子”。
夫妇俩划着船从阊门进苏州,在阊门内的河沿街上岸,妻子拆了一条被褥做了两个幌子,在每条幌子上各绣了四个大字“陈氏铜坊”。一条幌子挂在铜坊门口招徕本地客户,一条插在乌篷船上继续在苏州城的小桥流水间穿梭。夫妇俩日子过得清苦,但是总算安定下来了。
这一年是1911年,一个时代結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但是夫妇俩对这毫不关心,他们只在意如何让刚出生的“陈氏铜坊”活下去。
在沿河街定居后,陈氏铜坊的主打产品依旧是防寒的铜手炉和汤婆子。但是因为陈氏铜坊开张时,江南的冬天已经接近尾声,来订制防寒器的客户并不多。再加上沿河街因为水运交通便利,已经好几家像陈俊青这样的外地铜匠开始和十来家代表苏州工的“黄桥铜器”竞争。
因而,陈氏铜坊不得不扩大业务范围。从起先只做高大上的铜手炉转变为铜盆、锅铲……什么铜器都做,即使这样,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好在沿河街的铜匠们相互竞争也相互偷师,沿河街的大小铜坊的铜器铸造水平也随之提升。沿河街的铜坊并没有因竞争而衰落,反而成为整个江南地区铜器的制造中心,每天到沿河街寻铜器的各式客户络绎不绝,陈氏夫妇对未来还是充满希望。
冬去春来,天气暖和起来了,但是陈氏铜坊的生意却越发冷清了。陈俊青“心忧炉贱愿天寒”,但也无计可施,百无聊赖之际只得拿出一枚在南通做学徒打造的筒盒把玩。这时铜坊里走进几个摇着折扇的书生,他们对铜坊精制的铜手炉、汤婆子、铜盆、锅铲都毫无兴趣,当看到陈俊青手上把玩的铜盒时开始眼睛放光,竟然愿意出五两银子的价格收购。五两银子对大户人家算不得什么,但是却抵得上陈铜匠家两个月的花销。
妻子心动欲卖之,但陈俊青死活不从,因为这只铜盒是陈俊青在南通当学徒时,依古书型制打造的器物,名为印香熏,是一位南通秀才发明的焚香器。陈俊青将其带在身边,不为焚香雅事,只为对家乡有个念想。
书生虽然对印香熏心有戚戚,但却不夺人所爱,只嘱托陈俊青再打造一个,便甩下五两银子后,摇扇出门而去。从此,陈氏铜坊便开始借着焚香器印香熏,从打造生活铜器开始向打造文玩铜器转变。
1925年,陈俊青的儿子陈如刚出生,从此陈俊青多了一个帮手,陈氏铜坊越发兴旺了。几十年间,经历了抗日战争、新中国成立等诸多社会变革,但陈氏父子两耳不闻世间事,一心只铸铜香炉,慢慢陈氏铜坊从一条来苏州讨生活的乌篷船发展成沿河街首屈一指的铜号。
直到1956年,陈如刚看着怀孕的妻子,还满怀期待,希望能生下一个儿子,希望儿子能像自己一样子承父业,继续把陈氏铜坊发扬光大,但是没想到这一年,公私合营的浪潮开始席卷全国。1956年,看着沿河街的铜坊合并殆尽,陈如刚不得不把父亲开创的铜坊关闭。这一年离父亲创立陈氏铜坊的时间已经45年。
在陈氏铜坊关闭一年后,陈氏铜坊的第三代传人降生了。如陈如刚所愿,是个男孩,陈如刚给这个男孩取名陈巧生。
“不知父亲是说我出生得太巧了,儿子不用做铜匠了;还是说铜坊关得太巧了,刚一关儿子便出世了!”陈巧生口述完陈氏铜坊的历史后,下意识的看了一下铜香炉,香炉中的沉香正好焚尽。
陈巧生示意我起身,要带我去他的铜炉作坊:“祖父和父亲的故事,因为历史原因,他们的作品没有一件存世。对于手艺人来说,一切都得用器物说话,他们没有器物存世,世人就认为他们没有存在过。可惜!”
陈巧生一边走一边与我讲起自己的故事:“我记事后,陈家的铜炉坊没了,但是陈家依然给集体做铜匠,那时不允许做私活。我就像祖父一样挑着铁锤和风箱走村串巷。给别人打铜器时,我从不收别人的手工费。每打一件四斤重的铜器,收他们四斤半铜,多收的半斤作为损耗、算我的人工。几年打铜下来竟然积攒了数目可观的铜。我就用这些铜换了一辆自行车,剩下的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偷偷打造一些铜制小玩艺,陈家祖传的手艺就是用打铜攒下来的铜偷偷摸摸学会的!”陈巧生沉醉在往日的回忆中。
“做铜匠虽然辛苦,但是有手艺在,可以做私活,生活条件会好一些。别人肩挑背扛时,我已经有了自行车。在自行车两边加两个筐,一边放风箱,一边放工具,打铜更方便了,逃跑也更利索了!”陈巧生说到这时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起有一年冬天,他骑着自行车给别人打铜器时,被人举报。情急之下的陈巧生骑自行车逃跑,为了毁灭证据,竟然连车带铜沉进了河里。
“后来公社的人走了后,我扎着猛子到河底捞车摸铜,冬天河水刺骨,车和铜又都奇重无比。还好我打铜练得一副好身体,不然就下去起不来了!”陈巧生说自己的故事时,我偷偷看了一下手机。GPS定位显示,当前的位置已出了苏州地界,到了常熟。
一百年前祖父划着船进苏州城后,在沿河街开创陈氏铜坊。一百年后,陈巧生为了让陈家铜坊重新开张,不得不从苏州城出走——制作铜炉的环境很恶劣,会产生大量粉尘和噪声,更重要的是苏州老城区地价太高,陈巧生的铜炉生产区有四五千平方,城内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
车还未进工厂大院,老远就闻到刺鼻的煤烟味,耳畔到处是叮叮铛铛的声响。走进大院后,终于寻到煤烟的起源,一位师傅正在往煤窑里面添煤,而窑内正在炼铜水。而声响的起源则来自楼梯口的两位年轻人,他们两人正一边戴着耳机听音乐,一边修理打磨铜胎。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用纯手工的方法仿制宣德炉。
捕捉到我听到“仿制”二字时鄙夷的神情,陈巧生会心一笑:“仿宣德炉,我用了四十年时间,到现在还不敢说完全仿制成功。如果能够把宣德炉仿制得形神兼备,我此生就功德無量了!”
陈巧生带我走进一间车间,开始以实物为例开始讲他仿宣德炉的经历:
自清末之后,随着传统文化的崩塌,被誉为“明代文玩之首”,承载了贵族祭祀礼仪和香道文化的宣德炉。不仅在工艺上早已失传,甚至从文化上也断代。就连铜炉世家陈巧生,甚至在成人后都不曾经听说过宣德炉。“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宣德炉的造型,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位古董商人拿着一张铜炉,问我能不能打造!这时我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别致的铜炉。我当时少年气盛,说我能仿,但是真正仔细研究了这铜炉后,我就没底气了。宣德炉可是皇家设计款式,招集全国能工巧匠打造的一款代表国家科技、文化和审美品味的器物,后世只有‘毛瓷有过这样的待遇,岂是说想仿就能仿的?”
陈巧生边说边领我走进一个车间。车间各种造型的模型摆了一地。“这是制作铜炉用的蜡模。我先研究了几年古籍才搞清楚明清铜炉制作有陶范法和失蜡两种。其中,以蜡更先进,主要用来制造复杂的器型。所以在复制巧生炉之初,我就决定啃最难啃的骨头!”陈巧生说完,就拿起一块蜡模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所谓失蜡法,就是用蜡和泥粉、炭末等先做成一个有三层铸模的胚胎。内外两层为坚实的模骨,内层为蜡胚。加热后,让内层的蜡胚融化流出后形成空胚,然后往家胚内灌入1600摄氏度的铜水,待铜水冷却后,就形成了铜炉粗胚。粗胚形成后,再经过修器打磨、皮壳着色等工序,铜炉就新鲜出炉了!”陈巧生领着我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但实际上,一个铜炉,从制作模骨到皮壳着色,短则三个月,长则一两年时间。而陈巧生从第一次看到宣德炉后,从研究古籍到在家建起小柴窑,几乎足不出户地捣鼓了十年,仿制的铜炉才被古董商人认可!自那以后,就不得了了,台湾的玩家迅速的挤破了家门;而从仿制宣德炉成功,到走出宣德炉的桎梏,打造出被马未都誉为“古有宣德炉,今有巧生炉”的陈氏风格的铜炉,又用了整整三十年。
参观完铜炉作坊后,我们又回到陈巧生铜炉博物馆。博物馆内陈列着各种铜炉,从汉代博山炉到明代宣德炉应有尽有。这些展品,除了几件是陈巧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收集来的真品外,其它的都是他自己仿制的。
“不是我不想把真正的铜炉展示给大家看,实在是因为铜炉的历史地位太特殊了。就连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中,都把宣德炉作为封建文化的代表——让‘革命冲击了‘静修庵;赵秀才和真假‘洋鬼子带走宣德炉;‘革命过后,‘宣德炉就不在‘观音娘娘的宝座前了——我们经历了太多革命,太多的铜炉被当成文化符号被融毁了。”此时,他不像一个制器的手艺人,更像文人论道。
2400平米的巧生炉博物馆,陈巧生每年不仅要掏出两百多万来供养,还需要花一大把时间耗在上面。虽然博物馆地处苏州城边缘,每天来观炉闻香者没有几个。我问他值不值}他说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他不仅仅要建铜炉博物馆还原铜炉的历史,还要拍电影,把制炉人的苦乐辛酸展示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