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红
洛雁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最后看了一眼他们那座小产权房。别说,真美。
“早知不给清子代班了。”
洛雁是厂里的行吊工,像空中小姐一样总是在高处。20 米高,80 米宽的大车间,像一只巨大的火柴盒,而她就在大火柴盒中的小火柴盒里工作。每次操控这架250 吨的行吊,穿梭在几千平方米的大车间,洛雁都有一种恍惚飞行的感觉。行吊在她的操纵下,滑行在空中,精准抓取、托举各种体积与重量的物品。日积月累在密闭的空间内,总会让她有种错觉,感觉自己是飞行在空中的雁。她喜欢这种“居高临下”“行云流水”的感觉。有时候她会想,这是不是跟她父母给她起了一个叫“雁”的名字有关。她感觉自己挺适合做一只生活在空中的“雁”,自从高考落榜后到了这家公司,她似乎就摆脱了地面,习惯待在空中。这个工作做了二十五年,她一直安全无事。
每次登上云梯,她都告诉自己这也是一种飞翔,虽然她的蓝天不大。她常常站在高处俯瞰地面上的新鲜事,谁在工作时开小差,哪个男工上班时撩骚女工,甚至谁一天去了几趟厕所……乐此不疲。上个月,常趴在操作间玻璃窗口的人换成了新来的清子。清子像当年的她一样,对地面的故事充满好奇,看着看着会傻笑起来,有时候也会自己嘟囔一句:“这人怎么这样啊!”洛雁对于清子的好奇并不觉得奇怪,低头织她手中的“假领”。她有一双巧手,当其他女职工穿着各种时髦的羊毛衫时,洛雁就给她的旧毛衣换上自己手织的假领。
洛雁乐意透过玻璃窗对着不远处的金湾河发呆,河对岸有她的新家。自从买了那栋二层小楼,她就常常透过操作间的玻璃窗,试图从各种高度看她的新家,哪怕是小楼的一角。但隔了一道金湾河,那栋小楼就像隔了千里远,她尝试了各种角度,连小楼的影子也没看到过。
自从结婚后,她感觉自己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总有一种情绪,莫名其妙地押解着她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弄丢了些什么,至于究竟弄丢了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有回到工作状态,回到空中,这种情绪才会被过滤,仿佛被一种叫“扬灰层”的断层阻隔掉。
还有五年就退休了。她无数次憧憬过退休后的生活,好不容易把女儿培养到大学毕业:先找工作,工作定下来就找对象,然后结婚,再要个孩子。如果女儿嫁到城里,她就跟公司里一些退休的女人一样,去城里帮女儿带孩子,再回小镇上打理她的院子。她爱不够新家的小院子,当初一眼看中这栋小产权房就是因为这个院子,10 平方米见方。她想在院子里种上许多花,她喜欢花,但这么多年从来都舍不得花钱买花,所以还是直接用花种子合算。跟邻居要一些凤仙花、晚饭花的种子,种在院子的墙角,等到早春的庙会,再去集市上买几盆月季、绣球种上,小院子就活起来了。好像扬州人都特别爱花。
跟李强结婚二十几年,李强从来没给她买过花,他们那鸽子笼,放不下也配不上。
刚好镇上开发新农村集中居住区,一排排整齐带院子的二层小楼宽敞明亮得让人眼馋。小产权房价格不贵,但对于洛雁来说,得抄家底下血本。她下狠心卖掉了一家三口挤了二十几年的鸽子笼,又添了些钱,拿下了位于金湾河边的一栋两层的小楼房。她一想起添的那些钱,心里就有点苦涩,这栋小楼里至少有两间房是她家老实巴交的李强,用一只眼睛换来的。
李强跟她在同一个公司,当年还是个大学生,但性格内向,在公司混了二十几年,始终在仓库保管员的岗位上。跟他一起进公司的十来个大学毕业生,不是做了生产主管,就是做了部门经理,只有她和李强把持“空中小姐”和保管员的工作,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几年。保管员的工资比她行吊工的工资还低,眼看着别人在城里乡下买房买别墅的,她又能说什么呢?自己这个高考落榜的厂花,当初不是在公司一帮追求她的小伙子中,千挑万选选的李强吗?当初她看中的学历高、个头高的小李,成了公司里收入低、职位低的老李。洛雁认为这是自己的命。命,可不就是用来认的。
去年,李强在上班途中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捡回来一条命,但被撞瞎了一只眼,保险赔付了一笔钱,公司照顾老员工,适当补助了一笔钱。洛雁拿了这两笔钱,除了给李强装了只假眼之外,果断地卖掉了鸽子笼,换了这栋二层小楼。孩子越大,换房的事,就越像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如今有了这栋小楼,将来女儿找对象时就有像样的家了,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夫妻俩把这栋小楼简单刷了一下白就住了进去。他们合计着再苦几年积攒点钱,在女儿结婚前把房子拾掇一下,到时候也有个新鲜气。
她偶尔会心疼李强,自从李强装了假眼之后,她跟李强在一块吃饭、说话、睡觉时,都不怎么忍心直视李强,特别是那只眼,总觉得亏欠他什么。幸好,她那个本来就闷葫芦一样的男人,在失去了一只眼睛之后,嘴巴也像被缝上了半边,变得更加沉闷了。
一个周日下午,临近下班,洛雁把行吊开到云梯旁,收拾好操作台。这时候对讲机喊话:“空中小姐,帮忙把一块小封头吊到一号塔体跟前,明早工人要进行组装。”
洛雁把刚换下的工作服重新穿上,戴上手套,启动操作台,行吊便从左至右,呼呼地向着放置封头盖板的场地滑行而去。
下班的车间,多数工人已经涌向更衣室,车间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大小的储罐、塔体、蒸馏器。这些奇形怪状的家伙,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混战,疲惫地躺着。作为公司多年的老员工,洛雁也弄不明白这些大铁罐究竟有什么用,据说都是用来装各种气体的,这些像飞碟或者火箭一样的家伙,让她感觉神秘又诡异。
事情是突然发生的。洛雁以为没有人的塔体,在行吊绳落下的那一刻,陈宇戴着安全帽从里面爬了出来。刚刚卸了封头板的行吊钩,撞到了陈宇的身上。“啊!”洛雁在空中发出的惊叫声,一下点燃了这个大火柴盒,陈宇像是被洛雁的惊叫声击中了,应声倒地。
洛雁来不及把行吊归位,迅速从车间的顶棚飞奔下来,倒在地上的陈宇捂着小肚子龇牙咧嘴地直喊:“疼死了疼死了,不得命了!”
洛雁试图扶起陈宇,但陈宇疼得在地上捂着小肚子哭爹喊娘打滚。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洛雁记得住的就是救护车呼啸而来,又载着陈宇呼啸而去。救护车载走陈宇以后,七嘴八舌的工人散了,洛雁木然地在车间呆站了很久,这大概是她工作二十五年以来,在这个车间的地面上待得时间最长的一次。她呆立在各种高高矮矮的“飞碟”中间,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渺小。站在地面上看这些塔体,有的像金字塔,有的像蒙古包,有的像地球仪,有的像鱼雷……但更多的还是像大大小小的飞碟。这跟她往常在“鸟笼”中俯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地面上的它们是如此巨大,在空中俯瞰,它们是如此渺小,那样的渺小跟她此刻感觉到的自己的渺小,接近于同一种渺小。
这次事件之后,车间主任通知洛雁暂时停工,等待公司的调查处理结果。
一星期后,洛雁从李强口中得知,陈宇没伤着什么,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洛雁松了一口气。休息在家的这几天简直度日如年,自打工作后,她每天家里和公司两点一线,像绷紧了的弦,从未这么清闲过,闲得有点无所适从。半个月之后,陈宇来公司了,陪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焦娅。
焦娅是四川人,从小跟着打工的父母在这个小镇落了脚。她中等个头,瘦削黝黑的脸,颧骨略凸,眼窝凹陷,性格直率泼辣,穿一身大红衣服,往哪里一站都像一根红辣椒。焦娅那天带着陈宇来公司,先到办公室跟秘书和主任吵了一架,大闹了公司,后来直接闯了董事长办公室,逼着董事长还她“性福”。
陈宇“下半身”有问题的传闻在公司不胫而走,成了职工茶余饭后的谈资。老实巴交的陈宇,那天是被他老婆像押犯人一样押着来的,有人说陈宇压根没病,焦娅想借此敲诈勒索,有人说小夫妻已经去上海大医院做过鉴定了,有医院出的证明,各种传闻沸沸扬扬。
小镇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早上发生的新闻,中饭一吃就家喻户晓。洛雁很快也听说了陈宇的病情。公司的调查处理结果没出来之前,洛雁觉得还是该去看看陈宇,虽说这是工伤事故,该由公司出面处理,但毕竟是自己的疏忽给这个新婚的年轻人造成了意外伤害。
洛雁选了一个傍晚,等李强下班后,夫妻俩在镇上的超市里买了些牛奶、水果之类的食品,骑着一辆电动车就去了陈宇家。
陈宇家是粉刷一新的二层小楼,楼上东边一间窗户上飘着一张大红“囍”字,“囍”字有些褪色,只有一角还粘在纱窗上,被秋天的晚风刮得啪嗒啪嗒响。焦娅让他们夫妻俩进了门,进门后却没见着陈宇。
洛雁支支吾吾地说:“陈宇在家吗?自打出了这件事,我们就想着来看看他。”
焦娅眉毛一扬脸一沉:“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家陈宇这个病又不是跌打损伤的皮外伤,一眼就能瞅出个子丑寅卯来,有病没病你能看出来吗?”焦娅没好气地回了洛雁一句。
洛雁听她这么一说,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旁边的李强看这架势,连忙打圆场:“我们真没想到陈宇会伤着那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过来看望一下他,表达一下我们的歉意。”
“这不是看看就能解决的事,如果陈宇的病治不好,我的家就散了,我的家散了,你们也准备散家吧!他不愿意见你们,你们赶紧走!”洛雁感觉跟焦娅的这场谈话根本进行不下去,夫妻俩在陈宇家碰了一鼻子灰出来了。
洛雁停工在家快一个月了,左盼右盼也没等来公司让她复工的通知。她每天从下班回来的李强口中打探公司的情况和陈宇的病情。一向少言寡语的李强,似乎也没多少话跟她说。
一天下班回家,李强主动跟她说了一句:“公司手头的业务快结束了,下面的业务接不上来,听说要裁员。”洛雁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要是裁员的话,她这个闯祸的人肯定首当其冲。
想来想去,洛雁觉得不能坐以待毙,毕竟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很重要,真要下岗,她这不尴不尬的年纪,也没个技术特长,去哪里找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呢?第二天她主动去公司,先去生产部找部长问这次事故的处理结果。
生产部长坐在办公桌前忙生产调度表,头也没抬:“陈宇跑了三四趟上海大医院,也把上海医院的诊断书拿来给我看过了,诊断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功能恢复的可能性不大,如果真治不好,这事还真不是个小事。公司因为这起事故,到目前为止已经七七八八花了有十几万了。花钱是小事,花了钱再治不好病,那就是大事了。接下来怎么处理,说实话我也做不了主,你直接去找董事长吧。”
洛雁从生产部出来没去找董事长,她也不敢去找董事长,她即使敢去找董事长,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董事长说,于是她直接回家了。
公司和家之间隔着一道金湾河,新建的安泰大桥像一道彩虹横跨在金湾河上。在金湾河边长大的洛雁,上学时坐了好多年的摆渡船,上班时走了多年狭窄的危桥,而危桥成了现在的安泰大桥。
停工在家的这段时间,洛雁无聊时就到金湾河边看船队,看着看着,站在原地的她,就会产生一种奔跑的幻觉,她觉得她比那些拖拖拉拉的船队跑得快。有时候碰巧会看见帆船,帆船跑得可慢了,半天过去了,她还能看见帆船的影子。比起船队,她更喜欢帆船,桅杆扯起高高的帆布,金湾河两岸的青山绿水倒映在碧波中,轻盈又飘逸,简直像一幅画。洛雁每次看见有帆船经过,都要盯着帆船的背影看很久,她很羡慕驾驶帆船的人,常常想驾驶帆船是不是也跟她操作行吊一样简单,也有几个操纵杆和按键供使唤。她坐过木船、水泥船,也很想坐坐帆船。
她会游泳,会狗刨式,金湾河能连续游两个来回,那都是小时候在金湾河边练就的本领,七河八岛长大的姑娘小伙们,下河就跟农民下田一样勤快。但跟李强结婚后,她就再也没下过河,不是不想,是不好意思。在金湾河戏水的快乐时光,偶尔会在她的头脑里冒个泡,但她也只是让那些念想冒个泡而已。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要下了河,她是沉的还是浮的。
2020年初,公司的业务蔫了下来,裁员首先从车间一线工人开始,各个车间班组清退部分技术能力不强的临时工,然后各个班组轮流上班。这样强撑了一段时间,积存的业务也做得差不多了。裁员潮很快就波及到了行政管理人员,办公室把行政人员划分为四类公布在黑板上,一类退休留用人员,二类即将到年龄退休人员,三类公司中坚力量,四类公司新生代。李强被划分为“二类分子”,在第二批被清退人员之列。
李强接到办公室通知,如果能自谋出路的可先行自谋出路,暂时没找到就业门路的,等公司进行工龄清算补偿再行辞退。李强下班回家把公司的通知告诉了洛雁,洛雁和李强都没吃得下晚饭,两个人在餐桌旁默默坐了好久,洗洗睡了。
一周后,陈宇在金湾河里,像一条翻着白肚皮的大鱼,被渔民打捞上来。那天,洛雁也跟着看热闹的小镇居民第一时间来到了现场。陈宇被人拴在水边,又被初春的水浪推进金湾河的旋涡。那金湾河边的安泰桥,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洛雁听说陈宇彻底放弃了治疗,焦娅跟陈宇离婚了,陈宇一时想不开跳了金湾河。那一天,洛雁被哭得声嘶力竭的陈宇父母抓破了脸,扯断了头发,撕破了衣服。那一天,洛雁遭遇了一生中最肆虐的狂风暴雨,她在派出所民警的护送下,才突出重围回到自己家。自那天起,洛雁像被某种突如其来的晦暗拖拽着,沉入了金湾河底。
一周后,洛雁去了公司。刚进公司,就看见一帮工人挤在过道的公告栏前吵吵嚷嚷着什么,洛雁断续听见“下岗”和“工龄清算”之类的话。洛雁并没过去凑热闹,而是径直去了车间。以前一上班,各个班组就开始忙碌起来,焊接、打磨、切割、下料、整形……各种叮叮当当的声音混合成一支重金属打击乐,虽然嘈杂但让人踏实。今天的车间场地上胡乱堆放着几只塔体、储罐,那些零散的“飞碟”看起来十分孤寂。
登上云梯,上了操作间,清子正坐在操作间内的一张小方凳上玩手机,看见洛雁有些意外:“洛雁姐,你怎么来啦?”
“清子,我在家里闷得慌,想你了就来看看你,最近都是你一个人上班?忙得过来吗?”
“洛雁姐,不忙不忙,行吊一天也没伸几钩子。姐,你看下面有几个人上班啊!”
清子说着,伸出手往“鸟笼”的玻璃窗上敲敲,洛雁点点头,伸手轻轻地抚摸操作台,她对它们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熟练操作的程度。这些年,它们就像摁在她身上某个部位的零件和阀门,蛰伏在她身体里,经常肆意打开她又试图扼制她,她对它们亲切又憎恨,想念又厌倦,想到这里,洛雁感觉眼睛里有些热热的东西要溢出眼眶。
洛雁揉揉眼睛,装着眺望远方,她透过操作间的玻璃窗,看向不远处的金湾河。金湾河清澈纾缓,河岸边杂花生树,层次渐染,映衬着越发高远的蓝天白云。
洛雁忽然看见了她家的小楼,第一次出现在眼前的天然拼图里。远山、近水、彩虹桥、绿树、小楼,李强和女儿,还有她自己,都在这幅画里各自安然。这幅画引领着金湾河底的洛雁上升,又吸引着空中的洛雁下坠,它们在迷雾般的时空中互相交织。洛雁神思恍惚泪眼蒙眬,像一只孤单已久的雁,离群已久的雁,向着这幅画扑了进去,向着光的方向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