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巨飞
用什么来阻止母亲的衰老?
如果,她一直活在青阳腔中。
陪嫁的杏木箱子,就会
变回一棵杏树,结青青的果子。
而如今,杏花开在
母亲的头顶。像一朵白云,
开在九华山的山顶。台上人,
唱着“滚调”,俄尔鼓起、铙落,
有裂石之声从云端
直泻人间。台下人仰首,
接纳了不能承受之重。
母亲流下浑浊的泪水,仿佛,
陨石比杏花还轻。仿佛,
青杏的酸涩终于被释放出来,
浸泡着旧木箱子的一生。
散场后,火圈熄灭,山风
穿过寂静的黑洞。吊杆空空,
只有孤月,挂着一盏明灯。
松柏留下美名。画它的人,
煮茶去了——
观画的人还没来,那就送去。
我像一个书童,在
田畴上疾走。
手上沾满新鲜的墨汁。
白鹭给秧苗
盖了层薄薄的雪。拔草的人,
使这一片雪,落到翠竹上。
又或是一张宣纸,
让竹子俯首,
承受静静的力。
谁摆下筵席?千里之外,
有人在岳阳楼头,
轻轻翻书。于是,此处起了风。
于是,风,饮了那壶茶。
趁风酣畅的时候,
我缓缓打开《洞庭晚秋图》。
门外的侧柏,是破产了吗?
咱们后会有期。
从“我”之中出走的许幻园,
没走进正在施工的纪念馆。
那年,旧上海下了茫茫大雪。如今,
一棵枯树仿佛在唱:今宵别梦寒。
菩提旁,广玉兰。年轻的妈妈
牵着跳跃的女儿。
叶子,蓝天,阳光的金币,
是莲花道场,也是鲜血淋漓。
抛妻弃子的人是慈悲的,我信,
也可以不信: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
玩陀螺的童子,回家吃饭。
榕树,悬挂着寄往日本的一绺胡须。
西山日,草上霜。
喜鹊衔来松枝,浪子当了和尚。
红尘滚滚,香火袅袅。
一个在断桥边,一个在地之角。
阳光如何解救?
锯末提供答案。而座中饮者,
偏爱桤木和黄花梨。
在木头里写章回小说,
无非是秋风紧,落叶覆在杯中。
无非是一种声音,唤醒紫檀。
无非是从天上来。大熊星座,
作为榫卯结构,不停地旋转。
修缮紫禁城的时候,
木匠猜透时间之谜。
以形造形,用心中的佛陀,
捕捉一头大熊,身着袈裟。
终究是一样,也可以
用意念中的大熊,供养一座菩萨。
无非是伐木的人
放下斧子,拿起刻刀——
当我们仰望头顶的星空,
内心充满了香火的力量和气味。
谁给我们的交谈做同声传译?
——风。
它最先走出迷宫。
谁替一块块阳光预留了
合影的位置?
——枇杷叶子疏朗。
蝴蝶抢镜,算是摄影师的
无心之作。
向日葵首先发言,
它的观点
在手工坊里开花结籽。
此言不虚:天堂,像极了果园的模样。
远处,引水灌溉的人,
是诗人还是果农?
从栈道望去,小径分叉,苗圃
整齐如诗行。
那是他的作品,
发表在平原的版面上。
他在故纸堆里找他的脸。
能找到吗?他找到的,
都不是他的脸。
找着找着,他开始疑惑,
仿佛脸,
本来就是身体的累赘。
史书泛黄,但每一张脸
都是崭新的——
有人一页页地撕下,也许
只有这样,才能读懂历史
本来的面目。也许
好看的脸只存在于传说。
当背景音乐吐出火的舌头,
我们忍不住叫好。
当掌声冷却,灯光退场,
他回到非遗大师工作室。
那一刻,明月照着卸妆镜,
也照着他的空脸。
似惊雷扑入明月清洗的怀抱。
好久,没有人用椽笔,
静静扫去庭院里的细雪。
我想起2014年,有人寄书,夹了一封信:
巨飞,半年多没回皖了,
亦不知什么时候能回。
如今,我走在风雪弥漫的山路上,
进退两难。
我的父亲,挑着豆腐担子迎面走来,
两鬓沾染寒霜。吾谁与归?
我的父亲,死于2017年冬天,
那一夜,皖西南皓月千里。
待到来年春日,我们一起享用
大别山山野的馈赠——
而梦中的陨石砸坏多少庙宇?
我做的修复,
是在庭前补种一畦菊花。
我的修行,是将一颗流星,悄悄放生于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