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孙培用
从幕后走到台前是需要机缘的。从幕后走到台前是需要勇气的。
那是一首哀怨的曲子。
昭君出塞的路线是由长安北上,而后向胡地纵深处走去。那是一条漫长的路。那是一条要人流泪的路。那是一条黄云白草,风沙迷茫的路。
她一连走了数十日。数十日,对人的一生而言,或许不算长,然而却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从此,在历史的档案中,留下了一幅怀抱琵琶,寂寞无言地走在斜阳荒草之中的女子的影像。
此岸在哪里?所有出塞的故事,无论是亲还是征战,无论是徭役还是流刑,都凝结在一个归与不归的终极上。命运过于动荡了,离乱,灾祸,伤痛和寂寂无声的死亡。漂泊突现出人的孤绝的存在。
故土是温暖的,至少在回忆和思念之中是温暖的,故土是对生命个体的一种认同和肯定,是归宿和安宁。而风是飘零,流沙是散落和湮灭,人在广漠之中骤然那么渺小,孤绝,几近于无,瞬息间就会被了无痕迹地吞没。
彼岸在这里。归来的渴望,是结束漂泊的渴望,是逃脱绝望的渴望。把这渴望寄予唯一的一轮月亮,毕竟过于遥远了。
生命时时在熄灭着,并且迅速被遗忘着。在永恒的大漠和流沙面前,归来是梦想。对于漂泊者昭君,归来是唯一的停泊可能。
在历史的舞台之上,昭君早已是划过了天幕的流星,早已在朔风和流沙中沉落了。人生于她,只余下无限的空间,永恒的沉默。那种不再望归的悲楚,是荒漠深处一匹被摒弃的小兽孤绝的嘶鸣,再也不是一曲琵琶《昭君出塞》可以弹唱的了。
我是顺着一首乐曲的音符才找到这里来的。
秦末的空气中充斥着铁器撞击的声音,力能拔山的项羽手握一杆长槊,在浩荡的秦军面前砸出铿锵的钝响。这位虎目虬髯的汉子一路攻城略地,瞬间成为推翻秦国暴政的英雄。
在山呼海啸的人群中,项羽的重瞳不经意间与一双水一样的眸子形成对视,这是一见钟情的对视,更是相见恨晚的对视,面若桃花的虞姬成为项羽无法逾越的关口,
刚猛与阴柔在沾满征尘的军帐中摇曳成两丛跳动的烛火。
在随后的征伐中,虞姬的名字便湮没在一片金戈铁马的杂沓声里,血光与刀光成为这个女人看得最多的色彩,虞地的明山秀水早已成为她少女时代的记忆。
在恢弘的编钟声里,虞姬娉婷起舞,她要为她心中的男人舞蹈,尽管这个男人的彪悍和勇武有时有些过头,但在虞姬眼中,真正的男人就要是充满血性,快意恩仇。
然而,一切只是历史。垓下那是个伤心的地方,二十个军帐已经成为西楚霸王最后的疆域。
身经百战的项羽第一次感到了疲惫,在四面楚歌中,他弹剑为琴,粗犷悲凉的歌声穿过每一根虬髯,落在地上,却不复当年“彼可取而代之”的炸响,而是无可奈何的愁怅。
倒是此时,沉默的虞姬以凄美之姿跳进史书,第一次将一代枭雄比得黯然无光。
一道白光闪过,泪眼朦胧的项羽看到,一大片桃花正灿烂地盛开。
一曲《霸王别姬》,有高亢,也低沉;有哀婉,也悲凄;有缠绵,也幽怨。
拔开江面上厚重的迷雾,听到深沉浑厚的箫音,似幽幽的寒风,如潺潺的寒水,满载全部的情愫,被岁月染上了厚重的秋霜。
只是一曲普通的乐曲被赋予了新的含义,从琴上抚出后,化成一道永恒的无形音带。在苍茫浩渺的宇宙间,在喑哑失聪的耳廓间,起起伏伏,成跌宕之势。在心里盘旋,在思想中徘徊。音符的穿透力激荡风雷,依然如泉水般清澈透明,滋润我们干渴的心。
没有,也无法磨损和减弱让我们仰望和畅想的浪漫光环。
琴声不留姓氏。像静极的远山野寺里的稀疏钟声。在不怕被冷落的水面上,千回百转地低鸣。
还是那张心爱的焦尾琴吗?曾有无数达官贵人高价索买,来为他们的府邸增添一份高雅与不俗。
世界其实比湖沼更大、更深。是什么样的心灵,才有能力感受真正的悲剧和不幸?而真正的奇迹只能在内心深处发生。暴风雨什么时候来临?
只是瞬间,我们感觉到了滂沱、急骤。音符就像一团墨迹,在干涸的纸上挣扎的黑色的鱼,翻腾着显示出惊人的求生轨迹。
那由突发的焦虑与痛苦形成的骚动,成为平面上的寂静,成为落差下的舒缓,成为倒退中的止步。
你已站起身。摔碎了那琴。不再长久地注目于偶发的创造。弹奏只是一种显示,你更需要的是阐述,还有就是听你抚琴知你琴音的人。不只是被看到,还要被听到。
你所有的语言在时光的流逝中还会被人所熟知吗?
不只是听到,还要感受到。
不只是感受到,还要长久地颤动。
琴声迎来日出,送走日落。春花秋月无一不可入琴。这世间在你心里,惟有琴声是高洁的,不染尘埃。也惟有琴音是不做作的,琴心如人心,琴音是人心最真实的体现,琴曲是心言啊,绝美是容不得一丝污秽的。
可是,世间却无容身之地。
轻抚心爱的琴,再弹一次广陵散吧!指尖轻缓,于是指缝间便翩翩地漏出,一段乐曲。与心事无关。与生死无关。
如朵朵弥漫开来的花,在时空,穿越一首首赞美诗。造成瀑布一般的落差。感觉风时有时无,好像水涨又落。当音乐涨上来又落下去,我看见弦断了可以再补,心枯了却无法年轻。
思想被完整的表达,文字是有形的。而思想和灵魂是无形的。正如一段乐曲是无形的。
我在一首曲子里,看见他寂寞的身影。在倾听韵律沉思的片刻,看见他傲然的眼神。
谁来填补这一颗心与另一颗心之间的空白呢?
弹者,走了。于是只剩下余音。不绝于耳。此刻,才觉得,我们的心,都不在自己的心上。
这世界,什么能彻底的藏得住?比如绿、红。
花用开谢行走,兽用动静行走,人用生死行走,怎么走都会有路。
还记得昨夜的情景吧!醉后复醒,才知雨疏风骤。
视觉,满是簇簇流转的绿;嗅觉,那是缕缕馨香的绿;感觉,尽是柔若无骨的绿,被绿包围。倘若,思绪有颜色,那此时思绪定是凝滞的绿;倘若,思想有颜色,那此时思想定是被绿染透。
又发现绿色里有红色的光在流动,流着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流成一片浩浩荡荡的执着,呈现出一种去日弥留的眼神。
试问卷帘人,又谁来做陪伴?
染于红尘太久的记忆全部飘远,没有幻想和企求,没有奢望和贪念。只有一种什么也不想等的等待。
却道海棠依旧。昨日新填的词依然婉约明丽,我却读出了一些悲凉和痛楚。
可有抚琴的素衣,可有豪饮的金樽,可有践约而来的心情?
你还是那样的贪杯吗?单衣试酒的你,不可久坐风雨亭下,该披上你出嫁时的那件衣了。
谁也不可否认,不管是绿,不管是红,都是人生中或多或少的一部分。
当我把对你陌生的部分渐渐弥补整齐之后,才知道,有时候,只是拥有一朵花,已然胜过拥有整个花季了。
跨过一道季节的门槛,我推窗看见,你就在那魂牵梦萦的小轩窗前。
一点素唇,等谁来点?一支金簪,等谁来簪?鬓,在挽和未挽之间;妆,在梳与未梳之间。
十年生死两茫茫。
整整十年等待的相思啊!
隔着厚厚的时间与空间,带着沉沉的思念与爱恋,我为人生最美的情感打动得潸然泪下。人生,本来就有太多的不尽意,挫折、痛苦与失落。还有,离愁别念。还有,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付出有时与得到根本不成比例。
太多的希望总是成为泡影,梦里难圆的梦呀使人心痛。总是这样执着地爱着、恋着、怨着,直到不能再用生命去爱,直到生命消失。
去来都是缘,不是你我能够左右。
不思量,自难忘。
总是在该忘记时想起,藏在记忆中某个深刻的角落里,在不经意时跳出来给你心灵一次轻轻的击打。
从前的从前是什么时候?以后的以后呢?
我隐秘的忧伤,只能是从想象中你能悟解的旋律,弹拨无弦的吉他。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难道梦里,还要隔着一道小窗吗?
彩色的丝缎已褪尽了宋的底色,谁在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线装古籍,再叹一口气,将它一抛,就抛到记忆的阁楼内……
这是一幅最具代表的古典的乡村中国画。
小桥横亘岁月时空之上,背负久远的历史,愿望和爱情有了落脚点。
流水潺潺,驿动永恒的心。一副清淡的形状,委身于柔弱的水。
人家最具体的含义,便是繁衍和生息,它温暖了游子的眼睛,所以眼泪才于不知不觉中流下来。
线装的一部古籍,被漫无边际的绿点染。小桥是片片纤弱的白云,斑斑驳驳地静卧于时间于空间。
桥下婉约的流水,正静静地绕过一处处的风花雪月的低吟。
远处炊烟闪现,人家已有了千年万年,走过唐宋元明清的诗篇。
走过了许多日子之后,我不再是梦中的少年,独守一叶扁舟,待记忆下沉为礁石,生命便是无涯的海面,浪打船舷,浪打船舷。
小桥流水人家,是中国的一帧素朴的水墨,守着祥和的天空,清丽的身影,永远灿烂着幸福的容颜。
道路在画里便成了风景。道路在脚下便成了泥泞和坎坷。
砍断缆绳,那条小路跌进荒野,如枪声下的猎物,望西风而遁。
你也在这样的时候出现,马的蹄声格外沉重。
一匹孤独的马,伫立于道路的边缘,似一个荒凉沧桑的比喻,在静穆的象形文字间,使整个画面显得愈发雄浑和悲壮。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流浪流浪,流流浪浪。
这样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起家,那个温暖的小盒子。
最静的时候,常想起家。一种声音把血管涨的好疼好疼。
星座已更换了无数次的位置,月和路依旧飘摇,没有人听到马的足音,尘土里,英雄只剩下一声长啸。
家啊家,你吞进数不尽的青春年华,吐出时,只剩下一抔幽怨的黄沙。
夕阳里有声音传来,一条路冉冉缭绕进那缕炊烟,骑马的人亦在天涯,晚唱忽明忽暗。
当现实啄破梦想,有马蹄声正铺向你的驿站,而你诵读家乡的灯火后,该放纵马的缰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