舛(下)

2021-11-12 22:08房子珺
名家名作 2021年10期
关键词:大姑姑父继父

房子珺

十五

一个陷入泥沼里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挣扎,无用地挣扎。平静甚至有些绚烂的泥沼下面是无数张牙舞爪的尸骨,它们在触碰地面,却永远无法“破土而出”。

父亲刚来李家村的时候身体还好,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身体每况愈下,婚姻和事业的失败让父亲内心郁积了太多的愁苦。可是父亲还在挣扎,本能地挣扎。

村里流行起一阵“养鸡热”,很多户人家会买来很多小鸡,然后把它们养大,或是自己吃掉,或是卖掉。父亲带着姐姐也买了很多只,这些小鸡黄黄的、胖乎乎的、毛绒绒的,甚是可爱。它们在纸盒里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是在帮我们家驱赶“死气沉沉”。我突然感觉生活有了转机,更准确地说是有了新机。

父亲曾尝试着调理自己虚弱的身体,把人参泡在白酒里,每顿饭喝一杯。一杯下肚,不但万悲皆空,新生活也开始“生根发芽”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昏黄的午后,父亲躺在炕上,昏昏欲睡。母亲来了,悄悄地来了,手里拿了一塑料袋苹果,没有进屋,直接把苹果放在了窗台上,然后就走了。父亲出去撒尿的时候看到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送的,父亲身体摇晃了一下,那苹果仿佛拥有某种魔力,一种抽走别人灵魂的魔力。父亲这几天积攒的精气神荡然无存,有些魂不守舍。他把苹果拿进屋里,放在桌子上,往事历历在目。

姐姐没过多久回来了,父亲平静地说,你妈拿来的。姐姐愣了一下,说,哦,我妈来过了,人呢?父亲说,走了,苹果你吃吧,给你弟也洗一个。空气瞬间凝固。父亲欲言又止。父亲呆坐在炕上,失了神,空气凝固了,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这件事情我曾经和老叔说过,我说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父母的感情没有那么糟糕,结果老叔听到这件事情恨得咬牙切齿,骂道,这是恨你爸不死呀!我愣了一下,我不懂里面的逻辑。难道那些苹果是催命符吗?难道母亲是不怀好意吗?我想母亲不至于吧。

现在想想,好像老叔的逻辑是对的。那段时间父亲一直处于失神的状态。父亲知道姐姐有时候私底下会和母亲联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母亲那次送完苹果后,父亲时不时地就会问姐姐,你妈在那边是不是过得很好?姐姐也傻,肯定地点点头。这一点头仿佛是死神的允诺。父亲更失神了,那眼睛里唯一的一点亮光也熄灭了。

魂没了,一切都没了。父亲突然衰老得很快,没过多久,就不能下地走路了,每天瘫在炕上。有次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里的小鸡不见了,我便问父亲,小鸡哪里去了?父亲掀开被子,几只小鸡在被子里发蔫。我很吃惊,说,爸,你把它们放在这里干吗?父亲说,被窝里热乎,长得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恶臭便从被子里散发出来。我才发现被子里有几只已经闷死的小鸡,还有很多小鸡拉的屎。

那袋苹果仿佛是一个转折点,父亲的命运再次被转折了,我们家的命运也被转折了。爱是什么?爱是相互成全,好可笑,这个“成全”是送我父亲上西天吗?

十六

父亲的神经变得有些失常,他每天躺在炕上,眼睛望向天花板,我知道他在回忆往事,有时他会情绪激动地拍一下大腿,好像是一盘棋走错了一步,遗憾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有一段时间,电视上放了一部电视剧,是关于观音是如何成为菩萨的,当时我和父亲一起看,我是真的什么也看不懂,父亲却看得津津有味。电视剧大结局的时候,观音成为菩萨,光芒万丈,父亲眼神里也闪烁着光芒。

后来,父亲干脆就什么也不看了,家里就像坟墓一样,无声无息,外面的邻居再也看不到我父亲了,虽然他们根本也没这个打算。父亲就这样“遁世”了。

那时我七岁,每个周三父亲都会在屋子中央放一个大铁盆,倒上适度的温水给我洗澡。昏暗的烛光下,我看着父亲严肃而又麻木的脸,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寡然无味。

有一段时间父亲卧病在床,我就在隔壁的小房间里,父亲一咳嗽,一掀被子,我就会偷偷地趴在窗子上偷看,我想在白天阳光充足的情况下把父亲看个清楚。我不知道我的性懵懂在那个时候就开始了,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有那个念头是不是正常的。

那段时间,我好像对性有点无法遏制,我会到房屋旁边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将尿尿在一个空薯片袋里,然后极其希望有人从我家门前经过看到这一幕,但又害怕这一幕被人看见。我感觉我全身在发烧,我特别想有个人看到这一幕。好几次,我一个人也没有等来,我很失望,后来,终于路过一个人,我极其兴奋,我也不管他是谁了,我脱下裤子,把装满尿的薯片袋子放在地上,那个人瞥了我一眼,低下头,走了。就这样走了?我突然感觉那种躁动的感觉也随着他消失了。我之后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那个人的“一瞥”好像“阉割”了我。

那段时间,我感觉父亲不拉屎也不撒尿了。于是,我总是留心观察父亲的一举一动,原来父亲已经虚弱到走不到外面了,他会偷偷地走到厨房,将屎拉在灶台下面的炉灰坑里,拉完了,再用炉灰盖住。那时,我心里升起一丝凄凉,说不出来的凄凉。

十七

有一次,父亲的一个工友,就是以前父亲造纸厂的工人,突然来我家,这是这两年来唯一来看我父亲的人,听说我父亲以前对他很不错。他们坐在凳子上,就像是国家主席接见外国使者。两个人的密谈我什么也听不到,就是感觉很漫长,极其漫长。我实在忍不住了,拿了笤帚,开始在屋里扫地。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主人扫地的内涵,可是客人却知道,他一看我开始扫地,就起身离开了。我十分惊慌,怕父亲打我,可是这次父亲没有。这不像他呀,以前因为一点点小事,他都会把我打得半死。

记得有一次,我有一双袜子穿了一个星期,我脱下来在鼻子上闻了一闻,结果被我父亲看到了,他二话不说,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我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还有一次,我在炕上玩,不小心把立柜的镜子打碎了,我怕死了,满脑子都是父亲揍我的场面,一瞬间,我高烧了。我躺在炕上,意识模糊,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等待“暴风骤雨”的来临。父亲回家后,看到我害怕的样子,也就没过多追究。

后来,父亲的病已经不只是在身体上了,他的意识也被病“侵袭”了。他的床就在墙角那里,他会倚在墙角,身上好像有“三千烦恼丝”,面部有说不上来的痛苦,感觉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围绕着他,他就用一根拐杖不停地来回敲打墙面。就好像是黑无常和白无常一直在索命,而父亲一直在用拐杖驱赶。

其实,在李家村我们并不是没有亲属,还是有的,而且离得很近,就是不经常走动,情感也非常淡薄。那家亲属我不知道是父亲这边的还是母亲那边的,是一家四口。他们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我从来没见过,听说在监狱里,被判了很多年。这件事整个村子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有一年,亲戚的大儿子和玩伴在村旁边的水沟里洗澡,洗着洗着,两个人就打闹起来,亲戚的大儿子把那个家伙的脑袋按进了水里,那个人就呛死了。这应该算是过失杀人吧,所以就判了几年。

父亲那段时间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就瘫在那里,好的时候就穿上中山装,像一个在疗养院疗养的国家干部。亲戚的大儿子刑满释放了,不知道为什么来到我家里,父亲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有见过我父亲。他们在我父亲脏兮兮的炕上又开始“密谈”。父亲俨然是一位人生导师,“指点江山”。我在后屋无聊透顶,突然听到父亲叫我,我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父亲叫我跪下,我就跪下了;父亲叫我给亲属的大儿子磕头,我就磕头了。为什么这么做,我完全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也精神错乱,总以为我的人生是一道减法,如果有人愿意为我去喝酒抽烟,我就不会去喝酒抽烟;如果有人愿意为我去犯罪,那我就不会去犯罪;如果有人愿意把不好的事情全做了,我就会去做好事情。这个算是叛逆吧。所以我当时判断,父亲之所以让我给亲戚的儿子磕头,就是因为他杀人进监狱了,那么我就不用杀人进监狱了。我得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而父亲也发现了这个规律,所以他让我下跪,表示感恩。

十八

后来,父亲变得神经兮兮的,偶尔会有人来“密谈”,谈完之后,父亲都会有新的想法出现。那次不知道来了什么人,“密谈”后,父亲发狂了,冲到我和姐姐的屋子里,大吼:“我要把你们卖到山东去!”为什么要把我们卖掉?为什么是山东?

那段时间,父亲发狂的次数越来越多,不是乱砸东西,就是拿菜刀要杀了我和姐姐。每次父亲胡闹完了,姐姐就会把菜刀藏起来。然后会有几天的风平浪静。再然后,父亲还会继续闹,周而复始。

那次我印象最深刻。屋外漆黑得仿佛是泼了墨,我和姐姐在屋子里面待着。父亲突然又发疯了,拿着菜刀就冲进了我和姐姐的屋子里,大吼:“我要杀了你们!”姐姐紧紧地搂着我,眼泪流到我的脸上,滚热的,仿佛是寒冬里的一把火。我吓傻了,直勾勾地看着父亲在那里发疯,我看着那把菜刀,想象着那把菜刀砍进我皮肤里的感觉,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姐姐边哭边喊“爸爸”,仿佛是在给父亲喊魂,父亲好像真的清醒了一点,立在那里呆了几秒。姐姐马上爬过去,夺过父亲手里的菜刀,然后安抚父亲回去睡觉。可是没多久,父亲又拿着一个输液的玻璃瓶冲了进来。

这回姐姐的“喊魂”没有奏效,父亲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举起玻璃瓶向我和我姐姐砸来。姐姐紧紧搂着我的脑袋,那个玻璃瓶在姐姐的脑袋上方开出了一朵绚丽的花朵,晶莹而又绚烂。一声脆响划过黑夜,然后归于死寂,剩下的,只有我的惊恐和姐姐的眼泪。

父亲走出去了,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父亲走后,姐姐赶忙拨弄头发上的碎玻璃碴,然后看我有没有被玻璃碴划伤,最后伸手摸了摸被子底下的菜刀。菜刀是温热的,像一个刚刚熟睡的婴儿。

明月高悬,午夜来临,我和姐姐早已进入梦乡。突然墙被猛烈地敲击着,我知道,父亲又开始“作妖”了。姐姐披上衣服,来到父亲面前,父亲气若游丝地说,我要喝酒。姐姐说,家里没钱了,买不起酒。父亲说,那就赊账。姐姐说,这么晚,小卖店已经关门了。父亲说,那就敲门叫醒他们。

那时是深秋,月亮明亮得有点惨白,月光将泥泞的小路照得非常通透。姐姐披着一半大衣,另一半披在我身上。深秋已经不是微凉,而是彻骨的寒凉,我们虽然披着大衣,却依然瑟瑟发抖。姐姐打趣地说,头一次这么晚出来,还挺有意思。我保持沉默。我内心的悲凉已经超过了一个孩子的承受底线。我恨,可是我不知道恨什么,恨什么人。

我忘记小卖店的门有没有敲开,我忘记那晚父亲有没有喝到酒。但我忘不掉那寒风刺骨的感觉,更忘不掉原生的苦楚。那晚像一块胎记,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

这件事情之后,父亲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油尽灯枯”的人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了。家里的死寂更重了,重到化不开,重到忘不掉。

十九

那段时间的生活很诡异,诡异的不是悲惨,而是残酷的现实在侵蚀一个孩子的心,而孩子却没有感觉,就像是一块面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饿了,没有东西吃,就忍着,忍着忍着就不饿了。我走到园子外面,抬头看看满树的榆树叶子,那种绿意会让人心情好一些。很早就听说过,榆树上的“榆树钱”能吃,而且味道还不错。可是我不想吃,因为不敢。我只是呆头呆脑地看着,就像是给狗一百块钱,它只知道火腿肠能吃,却不知道一百元能买很多火腿肠。

隔壁的杨奶叫我,我走过去,她说我个子高,让我帮她撸一把“榆树钱”,我照做了。我将“榆树钱”放进她的手里,与此同时,杨奶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把我拉进她的家里。我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就那样漫无目的地坐着。周围很黑,没有灯光,就连灶台的墙壁也是黑色的,但是这种黑色不同于我家的黑色,杨奶家的黑色让人感到温馨,我喜欢被这种黑色包围,就像是一床棉被披在身上。

没多久,杨奶给了我三个热气腾腾的窝窝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窝窝头,我以前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将一个窝窝头翻过来,发现窝窝头的“坑”里塞满了“榆树钱”,我会心一笑,突然感觉这三个窝窝头不是施舍,是我帮杨奶撸“榆树钱”的劳动成果。

窝窝头是用苞米面做的,虽然有点“粗糙”,但微甜,再加上“榆树钱”特有的香味,整个窝窝头另有一番风味。我吃得很香,但是还是保持了一点“矜持”,其实我可以吃好几个,但是我收住了。

杨爷就坐在我身边,一边吃着窝窝头,一边喝着米粥,再配上咸菜。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放射出清亮的光芒。杨爷清瘦,皮肤很好,个子很高,虽然年岁已高,但仍然精神矍铄。杨爷家是养蜂的,而杨爷和杨奶经常吃蜂王浆,所以身体都很好。这一点对我以后的人生影响很大。

杨爷和杨奶是真正的好人,是我和姐姐一辈子的恩人。杨爷和杨奶都活到了九十多岁,算是高寿了。离开那个村子几年后,我也回去过,一是看看以前住过的那个房子,二是看看杨爷和杨奶。我一共回去过两三次,最后一次回去的时候,杨爷已经去世了,只剩下杨奶,我跪在地上给杨奶磕了三个响头。

自从那次吃了杨奶和杨爷的窝窝头,后来我又吃过几次,毕竟家里真的没有吃的了,也没人管我。我那段时间没有饿死,多亏了杨奶和杨爷的窝窝头。所以,“窝窝头”这种食物对我来说有不一样的感情。但是如果现在在某个场合再看到窝窝头,我是不会吃的,因为那不是杨奶做出来的“窝窝头”。

二十

家里的氛围仿佛能把人的灵魂抽走,然后打散在乌漆墨黑的墙角里。我总感觉周围很黑很暗,而且还有一股尘土的味道。

每次看到父亲沉沉睡去,我心里就特别沉重,不想看,越看越沉重。有时会被父亲的手吸引过去。父亲的手像是刚刚从煤堆里挖出来一样,上面是一层厚厚的污垢,连指甲缝里都是,再加上手有点浮肿,褶皱丛生,看了让人胆战心惊。

我呢,无所事事,回到自己的屋子,投进黑暗的怀抱里。那时姐姐突然在我身边消失了,她认识了同村的一个女孩,两个人打得火热,我就被晾在一边。有时我实在无法饮下孤独这杯水,就会偷偷去瞧父亲,父亲看到我,还会说,帮我翻个身。我有点不情愿,甚至有点嫌弃,但是还是照做了。刚翻动父亲的身体,一股屎一样的恶臭扑鼻而来。我说,爸,你褥子太脏了。父亲说,你帮我把褥子翻一下,下面那一层干净。我照做了,果然,翻过来的褥子不但干净许多,也没那么臭了。我看了一下父亲的小腿,干瘦干瘦的,没有毛,有一种黑亮的光,一种绝望的光。

后来,姐姐出现了,姐姐在外面疯够了,我感觉她在外面玩得蛮开心的,就说,姐,我的褥子和床单脏了,你帮我洗一下吧。姐姐爽快地答应了。那段时间,我总是心心念念地盼望着院子里飘着我的刚洗好的床单,但是我盼了很久也没有盼来。渐渐地,我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没过几天,我发现我的褥子没什么变化,还是脏兮兮的,而且味道很大。我很生气,想找姐姐算账,但是我姐又出去疯了。我看着肮脏的褥子,真想自己洗一洗,可是我不会。我突然想到,可以把褥子翻过来,那样褥子就会干净一点。我这么想,也这么做了。褥子刚翻过来,一片干屎就映入我的眼帘。我傻眼了,我明白了,我的褥子确实被换了,只不过是姐姐将父亲的褥子换给我,把我的换给了父亲。我内心的震惊持续了五分钟,愤怒在内心憋了五分钟,然后就消化了。我接受了这个事实。我没有把褥子翻过来,毕竟现在的这一面没有屎。我在那个褥子上面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刚开始还比较抵触,因为我和屎的距离只有一层褥子,后来就习惯了,因为屎不会渗透上来,也不会长两条腿跑上来。

那段时间,我是名副其实的“没妈的孩子”,我全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比父亲好不到哪里去。脸上厚厚的污垢用铲子都弄不下来,脖子像车轴,身上的虱子都可以开奥运会了。不过,那个年代,家里困难的孩子很多,不止我一个,即使我脏成那样,也总感觉周围的孩子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更惨。

二十一

每天一大早,姐姐就会把我送到村口,然后我会沿着马路走一个小时,到达镇第二小学。

那时的我已经开始有了懵懵懂懂的羞耻心,别的孩子的脖子干干净净的,我就会下意识地掩盖自己“漆黑”的脖子;别的孩子的衣服是整洁的,我就会不自觉地抻抻“肮脏”的衣服。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我甚至不知道别人的目光对我的刺痛有多大。我感觉周围的同学和我差不多,都是脏脏的,就像是一堆棉花球一起扔进粪坑里,谁也别嫌谁脏。但真正刺激到我的,还是他的到来。

他叫葛靖宇,一个和我们“格格不入”的人。他有修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干净的衣着,就像是一位来自天国的精灵王子。而我就是生活在山洞里的天天和煤石打交道的霍比特人。他母亲我也见过,一个在当时非常时髦的女性,大波浪头,精致的五官,优雅而又很有修养的样子。葛靖宇的妈妈应该很爱他,不,是十分爱他,要不然怎么会把他照顾得那么好呢?

我真的自卑了,自卑到内心清晰明了、真真切切。一个天堂里的王子,一个地狱里的小鬼,为了不让他的光芒刺伤我,我只能远远地躲起来,躲到阴暗的角落里,躲到长满虱子、蛆虫的被子里。命运如此不公,不公到毫无掩饰,你没有给我好的归属也就罢了,还要找一个与我正好相反的对应物刺激我。就像我在吃糠咽菜,你却安排一个人在我旁边吃满汉全席。

每当我回到幽暗的家里,我都会与他“交换人生”,想象我叫葛靖宇,我妈妈极端爱我,每天照顾我,我每天穿着帅气的皮夹克,享受着别人投过来的羡慕的目光。我甚至想,如果我不是他,那我愿意成为他喜欢的女孩儿,我是个“萌妹子”,他每天在我身边“围绕”,逗我开心,我经常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的味道。隔壁传来剧烈的咳嗽,我知道父亲醒了,然后咳嗽结束了,父亲又睡过去了。我把被子拉近一点,又嫌弃地扔到一边。看着墙角的蜘蛛网,脑袋里一片空白。我配吗?我不配!

我曾试图接近葛靖宇,就是想近距离接触一下。他那身皮夹克散发出来的味道,真香!我曾很多次故意绕道从他家门前经过,看着门紧锁着,内心有着莫名的激动。我知道他在里面,正在过着天堂般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没过多久,我听说葛靖宇转走了,我心里一阵失落。他走后,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我才一点一点知道。原来他也是单亲家庭,而且他有天生的哮喘。但我都不感到惊讶,我甚至有段时间经常在心里描绘他的未来,他变成了一个大帅哥,穿着皮夹克,骑着摩托车,娶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儿,过着幸福的生活。我还依稀记得你的样子,一个来错地方的王子……

二十二

那天,很平常也很平静。姐姐在院子里洗床单,我在父亲的炕边扫地。

突然我听到姐姐大喊,奶奶和大姑来了。我大吃一惊,立在那里,笤帚也掉在了地上。父亲突然坐起来,慌张地左右看看,好像要找一个耗子洞钻进去。

这时,奶奶领着大姑、二姑和老姑走进了屋里。父亲大喊一声,妈呀!然后马上用被子将自己的头和身体捂住。我明白,那是父亲羞于见人。奶奶和大姑她们倒是显得很自然,进来后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并没有那种“崩裂”式的情感爆发,就好像是见一位平常的故人。

二姑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孩子造的,像没妈的孩子似的。突然,二姑感觉自己语言失当,又马上不言语了。

家里有了女人,生活气息就会浓厚起来。大姑、二姑和老姑帮忙打扫了屋子,家里立刻整洁了很多。院子里的杂物也“各归各位”,墙角的木材整整齐齐地堆放在那里。院子外面的鸡屎和鸭屎也不见了踪影。

二姑是个勤快人,看到姐姐洗的衣服很不合格,自己又洗了一遍。满院的白床单在微风中飘动,感觉很浪漫。我走到白床单之间,闻着洗衣粉的味道,感受着白床单掠过脸颊的感觉,突然感觉很幸福。

太阳回家了,大姑、二姑和老姑也回家了,奶奶一个人留了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奶奶问父亲,你还喝酒吗?父亲回答道,喝呀,怎么不喝。奶奶又问,你有钱喝酒吗?父亲想都没想,就说,赊账呗!奶奶的三角眼突然紧缩了一下,她感觉这不是她儿子该说的话。奶奶沉默了,用筷子夹了一块茄子放进嘴里,并没有多言语。

晚饭后,奶奶把姐姐叫到身边,牵着姐姐的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奶奶在我们家住了三天,每天洗衣服、做饭,父亲的脸色好了很多,他倚靠在墙上,十分惬意。三天后,奶奶走了。父亲立刻叫来姐姐,说,你奶在家我不敢喝酒,快去给我赊酒,憋死我了!姐姐把酒拿回家后,父亲问,一共欠了多少酒钱?姐姐说,一分钱也不欠。父亲很诧异,问,什么意思?姐姐说,奶奶前天去小卖店都帮你还了。父亲神情木了一下,低了一下头,然后拿起白酒,将酒倒进酒盅里,抿了一口,丝丝的辣意让父亲忘记了一切。

之后,奶奶她们再也没有来过,一次也没有来过。对于奶奶来说,儿子是她生的,但是命是父亲自己的,当父亲在奶奶面前抿下一口酒的时候,我想,奶奶的心也死了,哀莫大于心死。

没过几天,父亲的床单脏了,地上又落满了灰尘,院子里“杂乱无章”,院外布满了鸡屎和鸭屎。一切如旧,就好像奶奶她们从来没有来过。姐姐再去赊酒,老板会把姐姐赶出来,并送上一句话,把之前的酒钱还了再来赊账!

二十三

父亲形容枯槁,定格在干瘪的那一瞬间。我的记忆同时也断片了。

我站在炕沿边看着父亲,他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就这样,我心生嫌恶,想远离他,父亲虽然不伟岸,但绝对不至于这样,我无法接受,我也不想承认。

家里的电视机坏了,录音机也被旁边的煤气灶烫化了,像一个火灾后的伤员。地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一点人的气息也没有。

父亲闭目养神,视我于无物。就这样,在沉寂的氛围中,一切都在流逝着。突然,父亲睁开眼睛,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完了!”他举起干枯焦黑的手在空中挥舞,挥舞得越来越急促,仿佛是要驱散魔鬼的侵扰。渐渐地,他手臂停在半空,口中又吐出两个字:“瞎了!”父亲的眼睛瞎了,就在那一瞬间,父亲告别了五彩的世界。

父亲瞎了以后,把姐姐叫到身边,让她到镇上给母亲捎个信,让母亲把我带到她家里去。

我临走的那天,很惶恐,因为生活变得未知。父亲用焦黑的手握住我的手说,去你母亲家要好好的。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母亲和继父对于我的到来是非常开心的。他们虽然过上了他们认为的幸福生活,但是之前父母闹离婚以及母亲出轨都给他们的人际交往带来诸多影响。我来到他们的家,他们正好可以向邻居以及朋友证明,他们没有那么自私,他们还是非常惦念孩子的。

为了表示对我的欢迎,他们把原来的砖房又延伸出来一截,新的房子有一部分变成了我的房间,有一部分变成了厨房,还有一部分变成了客厅。

那是我人生的第三个家,我的房间很小,只有四样东西: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暖气片,还有就是墙上挂衣服的钉子。书桌其实也不是真正的书桌,就是一台缝纫机,用布盖上了。

刚去母亲家的那段时间,母亲和继父带着我去了很多亲属家,特别是母亲那边的亲属。我变成了一个“物证”,证明母亲是一位好母亲,证明母亲是关爱我的,证明母亲和继父会好好关爱我,证明我和他们的关系非常融洽。

我这个“物证”还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母亲以及继父在酒厂里的人际关系明显变好了,他们和周围邻居的关系也变得热络起来。母亲那边的亲属仿佛也原谅了母亲。

母亲还开启了“教育”我的模式,她让我每周末都要去看父亲。于是每周末我都会走好几公里的路,从镇上来到村里。自从我走后,父亲的气色变好了很多,院子里的外墙又重新翻修了一下,家里也有了生活的气息。有时候,姐姐还会扶着父亲来到院子里晒太阳。

有一次,父亲试探性地问我,你妈妈和他(指继父)关系好吗?我当时没经过大脑考虑,就说,挺好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灵魂仿佛被空气抽走,脸上泛起死一般的涟漪。父亲摆摆手,我就回母亲家了。

二十四

那是我出生后的第八个除夕。

外面的雪积得很厚,很多人家在外面支起一根柱子,在顶端挂上灯笼,在白茫茫的一片里多了点点红色,苍凉中透着一股喜庆。

母亲和继父正在包饺子,案板上一个个胖胖的饺子,整齐而又有秩序。饺子包好后,母亲对我说,走,我带你去给你爸送饺子。我懵了一下。

继父骑着自行车,前面坐着我,后面坐着手捧饺子的母亲,像一家人。

母亲和继父走进父亲家,姐姐正在给父亲煮面条。旁边的电视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

母亲一进屋,就说,过年好呀!我给你们带饺子来了。继父看见父亲也像是看见了多年未见的故人。我躲到一个角落里,姐姐不见了踪影。

下面的画面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有点诡异。电视里,欢天喜地,主持人在给全国人民拜年。父亲躺在炕上絮絮叨叨,语气深沉而又恳切。虽然病重,但那股厂长的余威还在,像是在下达命令,又像是在指导工作。继父一只手拿着老式的格子手绢,边听父亲絮叨边擦眼泪,不时地点点头;另一只手握着父亲的手,两只手都很黑,父亲的是焦黑,继父的是黝黑。父亲的手和继父的手握得很紧,像生离死别的老战友。而母亲在电视机旁一边煮着饺子一边流泪。她在听他们的聊天,我想她更是在回想过去的那些“喧闹”。整个房间里,有了母亲和继父而显得很不协调,两种不同的色调混搭在了一起。

直到现在我也不太理解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母亲进门时假装热络,继父进门时假装故人。我想他们是在掩饰尴尬。父亲好像放下了那些恩恩怨怨,他和继父聊的内容我完全不知道,但是我有种感觉,是关于我的,是关于我姐的。他们是和解了吗?我想永远不会。

那顿饺子是什么馅儿的,我忘记了;好不好吃,我忘记了;吃了多久,我忘记了;我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忘记了。我只记得回去时,天色已晚,道路两旁没有烟花,柳树在白雪的映衬下张牙舞爪。车轮碾过雪地时发出的“啧啧”声,有种让人烦躁的感觉。自行车时而滑一下,母亲和继父也没什么反应。周围被他们两个人带得很沉闷,沉闷到压抑。我蜷缩着,望向远方,看着白气从我的嘴里跑出来,然后融化掉。

那个新年很特别,非常特别。

在之后的岁月里,那一晚的事情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想,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动物,没有非黑即白。这个世界是现实主义,而不是浪漫主义。我相信父亲对继父说的话,我也相信继父和母亲的眼泪。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决绝的话最能够震撼人们的心灵。我相信父亲是爱我的,他尽力了,尽力到无力。父亲会像影子一样永远伴随着我。

二十五

去母亲家后的某个周末,我如之前一样去乡下看望父亲。

小院宁静了很多,仿佛有种祥和的感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这个家有种“乡下人家”的生活气息。

看到父亲,感觉他悠闲了很多,没有了之前的死气沉沉和焦躁。家里整洁了很多,父亲的被褥也干净了很多,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坐在父亲旁边的凳子上,一时无语。

父亲问,在你妈家好吗?我说,挺好的。我脑袋里翻腾着,想着我在母亲家的一切。我想多说点话,尽量让这场谈话不至于太“冷场”。我说,我妈把房子延伸出来一截。父亲点点头,从鼻孔里“吐”出一股气息。外面的阳光洒进来,很温暖,很柔和。我突然有点局促不安,很想离开。父亲突然问,你妈和他(指继父)好吗?我脱口而出,说,挺好的!我感觉父亲的心被一把剑刺中,并且被强行刺穿。父亲本来靠在墙上,这时不自觉地滑下,平躺在那里。

我说,爸,那我走了。没等父亲回应,我就起身了。刚到门口的时候,父亲突然叫住了我,说,来,和我握个手。我感觉莫名其妙,但是还是照做了。我将手伸向父亲,父亲握住我的手。他突然表现出了不满,说,握手要有礼貌,怎么可以戴手套呢。我心里纳闷,戴手套握手怎么了?哪来那么多讲究?我将手套脱下来,看着父亲黑漆漆的手,犹豫了一下。父亲感觉我没有反应,将手稍微晃动了一下。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将手伸了过去。我和父亲握手的那一刻,父亲将手上下晃一晃,表示一种礼节。然后,父亲说,你去吧。

我当时真想喊出来:爸爸,你醒醒,你已经不是厂长了,你成为国家领导人的梦是根本不可能了!但是,

我没有说出来,我低下头离开了。又过了半年。

有天凌晨,我还在梦乡。母亲家的大门被猛烈地敲响。母亲披上衣服去开门,一看,是我的大姑父。大姑父喘着粗气说,快,叫起小子(指的是我),他爸快不行了。母亲立刻冲进我的房间,帮我穿好衣服。我睡眼蒙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跟着大姑父走就行了。

那天,天蒙蒙亮,月亮刚刚隐去,太阳还没有出来,周围冷嗖嗖的。我裹着大衣,跟在大姑父后面。我们没有走大路,而是抄着羊肠小路。大姑父每走一段路,就会催促一下我。周围一片荒凉,水坑也结冰了。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父亲家,周围的人家都黑洞洞的,只有父亲家是“灯火通明”的。那种灯火透出来的金黄色,“金碧辉煌”的,很温暖,很柔和。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甚至有点小情绪,这么一大早把我叫起来干什么!

二十六

还没到父亲家时,就远远地听到奶奶号啕的哭声。我被吓了一跳,伸长脖子向院里眺望。奶奶坐在门槛上,边哭边唱,那哭声非常悲戚,说实话,唱的词还真的有点“押韵”,虽然我听不懂,但我感觉好像是在哭诉父亲悲惨的一生。哼,那我就奇怪了,父亲生病落魄的时候,你们哪里去了?现在人快没了,你们倒出来“马后炮”了!

我当时真的有点害怕,主要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进内屋,大姑父就喊了一声,小子(指的是我)回来了!那声音非常清亮,把我吓了一跳。父亲听到我的名字,哼了一声。这时我才看到炕上躺着的父亲。这时的父亲已经穿上一套崭新的中山装,眼睛紧闭,气息微弱,神志不清。我立刻懵了,我转眼看看大姑父,大姑父表情特别严肃,严格来说是“严厉”。这时,父亲嘴里开始“支支吾吾”,大姑父立马推了推我,说,到你爸身边去,听听你爸说了什么。我看了看躺在炕上的父亲,突然不紧张了,很亲切,因为那是我父亲。

我走到父亲身边,父亲继续“支支吾吾”,我有点手足无措。大姑父这时候吼了一句,把你耳朵贴到你父亲嘴边!我照做了,可是父亲还是“支支吾吾”,我什么也听不清。几秒钟之后,父亲“支支吾吾”的声音也没有了,我茫然无措地看着大姑父。大姑父问我,你爸说了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听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突然变得特别冷静,我脱口而出,我爸让我好好学习!大姑父震惊了一下,然后对我说,你爸让你好好学习,听到了没有?我点点头。

这时站在大姑父旁边的大姑突然哭天抢地,叫道,老四呀,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在外屋的奶奶也奔了进来,扑在父亲的身上,哭声凄厉异常!我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看着眼前的一幕,局促不安。

天渐渐亮了,太阳爬上来,月亮滚下去,父亲没了。

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我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没有人理睬我,我就在角落里待着,表情严肃。

没过多久,来了几个“跳大神”的,围在父亲身边,边跳边唱。那唱腔,很好听,很押韵,和奶奶唱的有点相似。我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

那天之后的事情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很晚我才回到母亲家。母亲什么也没问我,但是我感受到了周围的空气很压抑。其实他们不用问我,事情自己也该知道了。

我临睡前,大姑父又来了,他告诉我母亲,明天小子他爸出殡,让他早点起来,还有很多事儿需要他做。母亲点点头,大姑父就走了。

那晚我睡得很早,因为第二天我要起得很早,去做一些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一辈子只会做一次的事情。

二十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叫起来,穿好衣服,就跟大姑父走了。外面冷风瑟瑟,天空苍凉。

刚到父亲家,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他们给我穿上孝服,脑袋上绑了一根白色的带子。我就像一个木偶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正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一切准备好了。有个陌生人抬了一块大石头放在父亲家的院子中央,另一个陌生人交给我一个罐子,告诉我,你捧着罐子,跪在石头前面,将罐子用力地砸向石头,记住,力气大一点,一定要把罐子砸碎。我点点头,捧着罐子,跪在石头前面,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罐子砸向石头,罐子碎裂的那一刻,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那哭声乍一听,撕心裂肺。我惊呆了,向哭声望过去,看到很多人用胳膊捂住眼睛,但是我就是看不到眼泪掉在地上溅起的“水花”。

那个“指导”我的陌生人投来赞许的目光,将手往上抬一抬,示意我站起来。这时外面停了好几辆车,车上装了很多扎好的纸人,还有电视机、小汽车,竟然还有别墅,原来人死了可以变得这么富裕。

他们交给我一个幡,并让我和那些纸人一起站在车上。车开动了,我不知道这些车要开向哪里,我只能在车上站着,看着纸钱在天空中飞舞,然后落在地上。我看着街边的人,有的人“熟视无睹”,有的人会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感觉没有人看我,他们好像看不到我。

其实,那时我还不是非常明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我父亲死了,可是我感觉“死了”和“睡着了”是一回事儿,眼前这一切都是玩笑,一会儿车停下来,父亲就醒了。

车大约开了两个小时,来到了火葬场。火葬场聚集了很多人,可能是父亲以前的故人吧。我站在大姑的身后,偷偷地看着这些人。

父亲被一些人从车上抬了出来,准备火化。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这一切,当父亲被推进火化室的时候,我懵了。这不是玩笑吗?故事到这里不是该结束了吗?怎么还玩真的呢?我大叫一声,冲出人群,跑到火化室门口,火化室的门紧闭着,半透明的玻璃里我什么也看不清。我疯狂地拍打着玻璃门。我感觉,我能把玻璃门敲开,然后把父亲摇醒。我疯狂地呼喊,爸爸!爸爸!快出来!快出来呀!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一切,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我刚开始的自信渐渐地被冰冷的门消磨没了。我知道,我根本敲不开这个门,永远也敲不开。

我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贴着玻璃门往下滑,跪在地上,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后来不知道是谁把我抱走了。然后,父亲真的没有了。

过了几个小时,老叔把我领到火化室的后面,我看到了父亲的骨灰。我捧着骨灰盒,老叔看着父亲的骨灰皱了一下眉,捡起一块没有火化了的腿骨,扔向了远处,说,这么一大块没法装进骨灰盒里!我看着远处的腿骨,心里凉了一下。

二十八

老叔将父亲的骨灰装好,放进骨灰寄存处。这场葬礼就这样草草结束了。父亲也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他认识的那些人继续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不会再有人过问父亲,也不会有人在意父亲。父亲犹如沧海一粟,来得渺小,去得渺小,即使璀璨,也是昙花一现。

逝人已去,剩下的就是处理活人——我。这几天把老叔他们折腾得够呛,而关于我的归属问题也变成了他们谈论的热点。有的人认为我应该跟着母亲,而有的人认为继父会对我不好,所以应该让老叔把我带走。

那天,我在老叔家,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没人注意到我。老叔在里屋和一个陌生人谈论着我的归属问题,但是我并不知道。我偷偷摸摸地来到里屋,老叔发现我了,恶狠狠地盯着我,把我吓得毛骨悚然。我感觉老叔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对于老叔来说,就是个累赘,现在我也这么认为。以前,他和我父亲关系就不好,感情没培养好,福报也没有落在我身上。很多年后,我到老叔家,问起过这件事,更准确地说是质问他们这件事,他们还狡辩说,那时候你妈还在,抚养权在你妈那里。哼,我信你个鬼!后来老叔带着老婶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去了外地谋生,我和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父亲刚去世,有几天我待在大姑家,气氛有点诡异,不是悲伤,而是欢快。

大姑坐在炕上,大谈特谈,欢声笑语,大姑父在旁边都很尴尬。我坐在角落里,悲伤还没有消散,被这笑声弄得很不自在。我一直都无法理解,我父亲去世了,也就是她的亲弟弟去世了,她干吗这么开心。我现在推测,可能之前父亲和大姑斗得比较厉害,谁也不让谁,父亲风光的时候,大姑憋了一口气,现在父亲早逝,大姑这口恶气总算消了。这只是我的推测,也有可能是大姑和父亲的感情本来就不深,人死了,生活还要继续,她没必要沉浸在悲伤里。不过,我当时真的很不开心,我一点也笑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大姑父看到了我的异样,说,小子(指的是我)还难受着呢,你别这样!大姑才意识到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于是,这个家庭的“谈笑风生”也就结束了。

亲属对我来说是一种诡异的存在,在生活上他们可以不管你,但在思想上他们会设法控制你。那次我去大姑家,二姑和老姑也在,他们对我说,小子,记住,你爸是你妈害死的,你长大了要报仇!我点点头,我感觉有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上,让我无法呼吸。

回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非常气愤,第二天,就把大姑和大姑父叫到了家里,大姑和大姑父一直在狡辩,说,小孩子乱说话的,他能懂什么!别信他的!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父亲那边的亲属也和我越走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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