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 松
小时候在乡下看戏,大队评剧团的演出,那唱念做打,一招一式,虽谈不上精致,可是,那粉黛罗裙合着鼓点的韵律,那一声声或豪放或婉转的唱腔,确是深深地留在了我记忆之中。特别是演《铡美案》里秦香莲的玉秀她妈,小蕾她三姐也就是我的三姑姥,还有光彪大舅的老闺女牡丹,她们戏里戏外的人生,不免令人唏嘘。
赶上剧团在我们学校唱戏,操场上可就热闹起来了。我们流着鼻涕、提溜着裤子,一溜小跑跟着剧团。电线扯出来、架子搭上去、大灯泡周围嗡嗡的飞着蚊子、小咬,放屁的屎壳郎,地上爬着拉拉蛄,一个戏台子搭起来,鹅黄的帷幔围起来,演员装扮起来。
当锣鼓敲起来,戏就开演了。热闹的人群一下静下来,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戏台上。一台戏,伴奏的、唱戏的,都是我们村里的。
玉秀她妈天生唱戏的好嗓子,她演《铡美案》里的秦香莲,唱腔好像在鼻子里哼出来的,让人一听就想掉眼泪。
秦香莲一身素服,黑色夹袄下是白色罗裙,腰上系着白色孝带,脸上扑着厚厚的白脂粉,眼睛用黑笔描画成凤眼,脸蛋抹着桃花粉,鬓上一溜儿贴着朵朵茉莉花,煞是好看。她的步子不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仿佛踏着罗盘似的两脚交错挪移过来的。她扯着白色水袖,一手拭泪,一手抖着白色的孝带,悲悲切切地唱起来。
秦香莲领着两个孩子上台带着哭腔向黑脸包公告状,包公听罢气得一手端着紫蟒腰带,一手哆哆嗦嗦地捋着女人头发一样长的胡子唱起来……
戏台上,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是像样的,白天还拿着镰刀的手,这会儿成了拈花的手,手腕婉转之间,小姐的矜持、丫鬟的活泼、老旦的庄重、老员外的霸气都演绎得活灵活现。戏台下,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抽着旱烟,烟蒂火焰的光亮映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人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出出戏,谁的扮相好,谁的唱腔好,谁的腰身正……
等旱烟口袋里的烟叶卷完了,戏也散场了。人们拎着板凳,牵着自家的娃儿走在黑漆漆的乡道上,天幕上蜿蜒的星河发出朦胧的光芒,几声犬吠之后乡村的夜复归于寂静。
小蕾是我小伙伴里面最要好的。她三姐演皇姑,按辈分我得叫三姑姥。三姑姥芳龄十八,桃腮柳眼,扮上相后,凤冠霞帔,一种明艳富贵的美。下戏之后,我们用橡皮、头绳,还有院子里的姜不辣花插了满头,想成为她的样儿,可还是差距太大。她在我们眼里,就是明星。后来,明星嫁给了一个沈阳知青,那男人满脸络腮胡子,头发卷曲,高大魁梧,和明星三姐肩并肩走在我们村的小路上,让村里的女人背地里直吐舌头。在小蕾家东墙上挂着的玻璃镜框子里,有好多张三姑姥的戏照。鹅蛋脸上贴花黄,披着流苏披肩,脚上穿着绒布绣花鞋,三姑姥的每张照片都被我们用虔诚的目光膜拜了好多遍。真恨不得自己也钻进镜框子里,也那么美美的。
我们家北院,住着光彪大舅。他家的老闺女,名牡丹。生得美,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有一回,在外地电视台工作的老哥结婚,来了背大照相机的人。热热闹闹的婚礼中,照相机的镜头捕捉到了人群里羞涩的牡丹。她明眸皓齿,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我和牡丹亲近,常常找她。我站在她家门口喊,牡丹!牡丹!牡丹就走出来,袅袅婷婷的样子。我们村里没有牡丹花,大舅家屋后有一大丛芍药,花色娇艳,花朵饱满。我指着盛开的芍药花对她说,牡丹花比芍药花还要好看吗?她说,可能吧,但比不上三姑姥好看。我说,是啊,三姑姥真好看,像仙女。
牡丹比我还喜欢唱戏听戏。她虽然大我几岁,可也没能加入村剧团。她常常躲在演出的帘幕后面,痴痴地听戏。
有一回,日暮时分,我和伙伴疯玩散了往家走,只听得路边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婉转的唱腔:
咦!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得羞花闭月花愁颤!
我寻声悄悄地走过去,却原来是牡丹在那儿唱着。白皙的手臂上搭着红纱巾,柔软的胳膊抬起来,花布衫子被夕阳镀上一层光晕,我被她吸引了。
只见她的旁边放着一本皱巴巴泛黄的本子,她用手指蘸了点唾沫,又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她的嗓音细腻柔美,有点像林子里鸣唱的鸟。
我喊了一声,牡丹!她转过来,有些吃惊,脸颊一下子红了。我说,唱得真好!她说,唱得不好!
我说,你唱的这是啥戏呢?和咱村里那个《茶瓶记》不一样。她说,这个是昆曲《牡丹亭》!我说,听都没听过,你咋会唱这几句呢?她瞅瞅周边,悄悄说,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我使劲点头。她趴在我耳根子,一小团热气呼过来,是李婶子!
李婶子,我知道的,我们村的外来户,应该是从城里下放过来的。牡丹说,有一天,她躲在帘幕后面看台上唱戏,看得入迷的时候,只觉得有人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回头一看,却原来是剧团里扫地的李婶子。婶子问她,喜欢唱戏?她说,嗯呐,喜欢。想学戏?想学。李婶子看着她,就对她说,想学戏那明早去村口,婶子教你。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穿好衣服跑到村口小桥边。她看到站在晨光中的李婶子。婶子从裤兜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说,婶子教你一出好戏《牡丹亭》。
牡丹和婶子学了几回,没过多久,婶子和丈夫都回城了。走的时候,婶子把戏本给了牡丹。
我们俩躲在河堤下的小树林,一起翻看那本皱巴巴的戏本子。牡丹说,婶子走了,学不成了。我也跟着愁了,我俩托着腮帮子,暖洋洋的风吹过来,一页页翻动着戏本子。
唱戏成了牡丹的一个梦。在梦里,她化身成了那个名叫杜丽娘的千金小姐,或许朦胧中还有那么一个书生摇着扇子说,在下柳梦梅……
牡丹望着那满地黄花,细细的嗓子哼出那一句:
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唱出这一句的时候,不像我认识的牡丹了。像谁呢?像那老旧戏本子里那个丢了魂的小姐。
我用手挠她胳肢窝,我喊她,大小姐,大小姐……
日子轻风般一天天过去,我们上学、放学。村里有戏我们就一起去看。初中毕业,我考到了城里的技校,牡丹初中毕业直接回家了。我们都奔波在成长的路上,偶尔通信。在技校的收发室窗口,牡丹寄来的信是我少女时光里最期待的。
我结婚的时候,牡丹还是一个人。牡丹说,她要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可我心里知道,她心里有一个放不下的梦。她生得那样美,家里门槛都被媒人踢破了,可没有一个令她心动的。牡丹成了一个恨嫁的老姑娘了。
我儿子10岁的时候,牡丹结婚了。结婚那天,牡丹穿着红衣裳,围着红围巾,却掩不住眼角的沧桑。我趴在她耳根说,找到你的柳梦梅啦!牡丹掐了我一把,悄悄回我一句: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看着我,眼里涌起泪光。
一次意外,牡丹成了寡妇。出殡那天,牡丹执意要送。按我们当地的规矩,女人亡了夫若送,就意味着不再嫁人……
牡丹守着一个空空的院子,一个人过着孤寂的日子。偶尔路过的人能听到她站在院子里唱着: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多年后,在同学孩子的婚礼上,我见到了牡丹。她的头发都花白了,我忽然想起,在老家河东边的小树林,牡丹围着红纱巾,明眸流转,在晃动的光影中,重叠,迷幻,只听得那一句:
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