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
1
这些日子,明显感到一些事物的增加。
那些因雨季到来的水滴在增加,那些困在窗内的身影在增加,轻或重在增加,却无法抵消在我身上所减少的,那些长久被索取的昨天。
褪色的水桶散落在海堤上,衰老的主人正将自己作为鱼养在屋内的水缸。他们平日拎着空空的生活而来,在我面前静默。
涟漪扩散出青春跟欲望,都连同钓钩潜入我的身体,并等待上钩的结果。
我总因此被划开。游弋在浅层的秘密容易被探寻,并露出弱小的额头。
我总因此在减少。那些迷恋饵料的鱼群也是我体内的欲望,面对诱惑与危险,有亟待填补的空虚,有旋即又忘的本性。
鱼,被寂寞的梦乡垂钓。
2
苍鹭骑风而来,缓缓飞越山丘,降临海上。在空中扇动崇高,仿佛在翼上建立个人的信仰。
忽一刹那,它转头向我俯冲,双翅击水,在我胸前放肆玩耍。
逗我,抓我,啄我,饮我。
我如器具,又如一扇低矮的门,任它开启与关闭,身无所系,凌空直上,演绎世人眼中英雄起伏的命运。
而我——向来仅仅作为英雄的注脚?
3
多少人误解我的脾性——
说那汹涌如兽,是我。
说那低潮若谷,是我。
而不知这躯壳里流淌的每一滴水,向来是被操控的那一方。
海涛触碰礁石,轻一声,重一声,练习西西弗斯的交响。
轻一声,又重一声,昼夜不息,替我诉说。
有谁听见?
海浪层层叠叠,孤独来回荡漾,谁来抱紧我?
4
我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
不在乎此刻被多少人凝视,他们是否又记起,悔及往日奔波中对我的忽视?
我关切的仅是每日在腹中慵懒翻身的所在:那些螃蟹、海龟、虾、海蛇、水母、鲸……由我守护、照看,从一粒卵到最后的衰亡。
在或深或浅的处境中,它们仅有单纯清澈的渴盼:现世安稳。
没有争夺,没有杀戮,以自由、健康游过一生的长途。
5
懂我的是岸边的青山——
以坚硬的形象与我柔情的身躯互补,也将昨日途经的无数人引向高处,并看清这个世界上更多部分的我:
天蓝的我,泛白的我,宝石蓝的我,祖母绿的我……
从上到下,由近及远。
我的怀抱始终紧贴向陆地,又推动航海人的理想往前,将他们眼中的天色连通至未来的回望间。
我皮肤上的蓝,一层层,与天空的蓝,握手,相交,以一条永恒的折线定格。
6
懂我的是夜晚的拉琴人——
他在秘境的页岩上独立为一尊雕塑。若非在风与碧波的和声里斜出一个犄角的音符,谁都将他归于沉默,作为一件静物趋于完整。
他是为我演奏那舌尖与唇无法碰撞出的音,只属于自然与一颗干净的心。
那被遗忘之声,在最高亢处将我托举,而忽略我身体的沉重。
一种力量,在暗中,与我彼此确认,互为知己。
7
潮来潮去,是我的阵阵自白。
无需谁听见,也无需成为谁的注脚。
我有自己的声音跟咏叹,一遍遍回旋,无需风跟翅膀作为具体的代表。这些海底或海面发出的元音与辅音,隐形而抽象,需要通过契合的感受抵达内心的波心。
在天地被锁住的日子,我将自己摊开,让每一粒上岸的盐得到拥抱,让每一座岛屿的伤得到抚慰。
生命的轻跟重,来与去,增加或减少,我都以无边靠近,以千层浪花和亿万斯年祝福。
1
人影散去的夜晚——道路,回归最初的宽敞;空气,回归最初的洁净。
漫步长堤,抵达末端,灯塔形成界碑,提示一种尽头。
脚步突然在大海面前虚弱,而风继续吹着——
一阵一阵寒凉,一阵一阵忧伤。
仿佛站在故乡,无需寒暄,无需礼数,海峡的家门就这样敞开——
没有实体混凝土墙作为空间的分隔,也没有天花板阻挡银河的投影。
面对无垠的时空,我们暂时将平日经营的坚硬搁在门外。
2
记忆的微光一点点闪烁,跃动,聚拢,拧成一盏灯,照亮——
熟悉的屋内,慈母睡前照例将星子作为烛芯,留下往事作为刍狗,看门,辨认气味,等候游子归来。
在熟悉的床上,欲望重返婴儿熟睡的模样。海是襁褓,以无边又温柔的丝绸包裹阵阵单纯的声息。
引力周而复始绘制浪的花纹,并相互覆盖,堆叠出微型柔软的山,下一秒,又沦为平原、谷地,现出历史失足的部分。
谁能呼唤出更多的真相?在时间深深的底部,众多事物已在未完结中完结,都在不可言说中淹没。
长风侵入衣帛,塞满纤维的缝隙,作为一种新的贴身材质,给予我们更为丰富的体感——
世界的料峭正与我们身上的温热对峙。
3
你熟悉的候鸟,这时未抚摸南方的天空,那些啼鸣仍滞留于遥远的彼岸。
一种寂静带来陌生的云层,停在五月的上空,若无移动迹象的背景道具,也像暗中发白的脸。
这时谈论天体、量子力学、城市红绿灯、信息的发送或撤销、因果、是非……都是无逻辑的梦呓,也是一张张对世界无效的说明书。
离开海,背身投往城市的角落,每一条鱼都在掉落它的鳍,并难以找回。
无水的陆地原比水里闷。
化为人形的鱼,仿佛是在走错的门前转动钥匙的锁孔——
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
谁在举目四望,因高耸的大楼不再是斑斓的珊瑚礁而落泪?
谁在低眉沉吟,因喧嚣的街道不再回荡波涛的乐声而哭泣?
无法言说的苦楚加深脚底的阴影。
这陌生的双脚是谁的赐予?一种牺牲兑换出两腿间分离的空洞。尾部摇摆出的自由,成为思念的暗疾。
谁,咽下的酸涩酝酿体内的海水?
——想象一种还乡的方式。
4
每一个东半球的夜晚,城市的灯光织起可浪费的梦境。
鲸鱼却用巨型脊梁背着月光,穿越海峡,以示自然的清白。
一颗最初的星亮起,并照耀——
我们体内闪光的部分,来自留存的盐。
它们正在自我拆解、逃离,重塑为体外一个唱诗的人,用易融化的手掌,合上大航海时代的史书。
5
星光落下一层,诗人被自己晶莹的眼泪盖住一层,无法前行。
凝固的步履接近琥珀的状态,将自己囚禁在自己内心里面。
黑夜夯实任务,不断加厚暗的布料。翻手覆手间,所有露出额头的事物都披上黑色的衣帛,渐渐隐没。
唯有涛声依旧,模拟母亲的酣眠,朝岸上呼唤,一遍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反反复复的等待与期盼。
幻梦始终美丽,诱惑更多的鱼类上岸,在靠近繁华时,也靠近窒息的命运。
我们回家的路线已与原乡错开。
几经掉头,余光里,亲人远远站于海上,怀中襁褓只裹紧夜色和风,提醒记忆与现实的距离——
是时间融化薄雪的必然。
我们与皮囊上蒸发殆尽的水渍,仅剩一缕游丝的联系。
站在凝望间,时间与矛盾终究收走了我们,葬于某一页地方志空白的页脚?
海中的呼唤,在孤独地衰老,久久没有等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