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审视、文化行走与家国情怀
——论刘益善的短诗与组诗创作

2021-11-12 16:01■刘
长江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乡土诗人

■刘 波

时隔几十年后,如今怎样来重新切入和评价1980年代那批接续“主观战斗精神”的现实主义诗人,的确也面临着很大挑战。无论是从还原历史现场的角度,还是从诗歌本体美学的方面,其实都很难全面且立体地维持某种公允的评判,而只有我们以当下标准来衡量诗人们究竟为我们留下了哪些经典作品时,才会真正意识到那个特殊时代给一代人带来了什么样的机遇和考验。对于刘益善的创作,我们可能也会有同样的考量:从诗歌创作上来说,他确实是1980年代湖北乡土诗风潮的代表性诗人,他以几组批判现实主义色彩的“忧愤之作”引领了一个时代对诗歌介入现实的审美认知,一直到他在湖北诗歌史乃至文学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这种历史的定位或许缘于诗歌写作本身,也可能来自于更深层次的社会担当意识。正是在这种内外结合的观念演绎中,被划归于乡土诗一脉的刘益善才会在后来剧烈的社会变革中仍然保持一个批判现实主义者的直觉,就像他逐渐转向小说和纪实文学类书写,也是遵循了其早年在诗歌创作上所秉承的良知和准则。因此,从文化形态的角度观之,对刘益善诗歌创作的“再解读”,同样是基于他最初从事短诗和组诗创作的起点,他既和时代作了短兵相接的经验碰撞,又呼应了历史印证其中的诸多剪影、气脉和义理。从刘益善的短诗和组诗创作入手,重新理解一个乡土诗人的感时忧民、家国情怀与文化追求,这是我们可选择的走近他的另一条现实路径,它可能显得不合时宜,但是从这种线性“进步观”的回望中也可找到理解诗人与复杂时代之间的互动和生长性。

一、乡村的忧愤与审视意识

从身份意识来看,农家出身的刘益善从一开始就关注自己熟悉的乡村,那样一些经验促使他以反思的立场来审视乡村。也许在拉开距离之后,诗人更清醒地感知到乡村在改革变化的同时,也存在根深蒂固的现实难题。因此,审视性和批判性成为刘益善最初书写乡村的某种精神自觉,他并非刻意去揭露乡村的落后,而是骨子里的家国情怀激励他必须深入乡村的内部,以寻求改变的力量。随着一个“劫难”时代的远去,诗人对于乡村有他新的理解,除了土地本身,他更为关注时代给人带来的变化,也只有作为主体的人,方能生动地体现土地的美学。

在刘益善笔下,乡村是诗的精神源头,而农民也可以是诗的创造者。“因为出身农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我对农民父兄的那种情感,那种血肉相依那种刻骨铭心的连系是与生俱存的。”这是一种与身体相连的乡村和农民传统,也是由此出发,刘益善以农民的质朴来写诗,“田间,我唱起了晨曲/粗犷的,清柔的旋律哟/晨雾里,牵出了那从漫长的/夜色里走来的一缕红色/是我年纪并不老的母亲/脸上绽放的红晕么?/她是第一次露出笑颜/啊,母亲,用她温热的手/抚摸着清晨、田野、儿子/生活,是一片永不消逝的红晕/于是,我的晨曲里溶进了光明/啊,我高唱!这时候/田野是我的!生活是我的/我才是新一代的农民!”(《田间,我唱起晨曲的时候》)他并没有在诗中刻意去经营多么繁复的句子,也许只有真诚的表达才可承载乡村和农民的负累与沉重。这种普遍意义上的书写是基于自主的有感而发,他直面时代的勇气,也指涉了乡村潜在的变革。他很大程度上保持着写作的及物性,这不仅针对语言和修辞,而且更在于对乡村主题的情感实践有着深层次的诗学动力,它源于从经验到文学的转化,这一过程又隐藏着诗意如何生成的话语策略。

刘益善的乡土诗更注重对接时代的脉搏,他以诗人的敏感触及乡村的现实。1980年代前期的组诗《我忆念的山村》,就是以叙述真实故事的方式,描绘了鄂西北乡村悲苦的现实,诗人记录下的那一个个角色,如“房东”“大妮子”,纯朴真诚,但受路线斗争影响,仍然摆脱不了艰辛的生活和凄惨的命运。他写房东:“我病了,发高烧/说着胡话/他守我几个日夜/当我醒过来/他满是血丝的眼/竟也有了光明/递过来蛋汤/漂几片油星/我知道,我喝去了/他炒菜的盐/和上学儿子的练习本/泪在我颊上淌/他伸出岩石般的粗手/给我轻轻擦去/这深情的擦/触到了我的心灵/当我就要离去/他屋里一夜亮着灯/第二天,提一袋苕粉/瞪着红红的眼睛/送我起程/车开了好远好远/他还站在路边/直到溶进了重重山影”(《房东》)。诗人以近乎叙事的方式陈述了房东照顾自己的场景,他之所以怀念在乡村的岁月并深情地记录下这段日子,还是因为这世间人情的温暖与真挚。而在表现纯朴之人的苦难时,诗人以直白其心的方式为一位普通劳动者立传:“村人上山砍柴/挑到镇上换些油盐/对这种资本主义/我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竟获得村人的感激/但我现在很悔/要是我禁止砍柴/大妮子也许不会死//是一个冬日的中午/雪片纷飞/北风凄厉/村里一阵骚动/传来嚎哭与悲泣/大妮子的老爹/怀里紧抱着女儿/已经僵硬的躯体/她冒雪上山砍柴/滑落在崖底/对着悲戚的老爹/哭叫着的弟弟/她的脸上永远失去了笑意”(《大妮子》),诗人当时的“默默无语”此后都化作了万千感慨,生命的脆弱折射在贫苦的农村生活里,只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刘益善笔下农村的凋敝和农民的苦累,都对应着他所背负的悲剧意识,诗人虽然在竭力刻画乡村的变革,但农民本质上的苦难形象,让他们既在强势的权力面前丧失了尊严,又被迫承受现实的压力和负担。

除了早期诗作中对特殊历史给乡村所造成的伤害之外,到了改革时代,乡村的变化也成为了一道“政策的风景”,然而,诗人并未过分欣喜于表象的革新,他依然遵循着农民从土地中获得的朴素道义。他的追问和担忧,指向的是变革中那些“不变”甚至倒退的隐秘之处,它们是被遮蔽的,被遗忘的,或许只有诗人以旁观者和局外人的视角才发现了那些幽暗的所在。比如他的组诗《没有万元户的村庄》,对改革时代的乡村困境和挫败感就有着直观的呈现。“这里的土地平坦辽阔/这里的土地黝黑肥沃/这里的庄稼旱涝保收/这里却长不出万元户”,诗人开门见山地道出了乡村所遭遇的困境,为什么农民如此勤劳,却依旧贫困?“春三月,踩碎薄冰/他们赤脚下田育种/手指扯起金色雨/雨落在静静的田畴里/汗洒在静静的田畴里/躬腰在静静的田畴里/心血流在每一株禾根/化成一片碧色海//五月,踩响了喧腾的蛙鼓/惊起温吞吞的小南风/吹拂吹拂吹拂/碧色海动荡起来动荡起来/笑容在黝黑的脸上滚过/镰刀在月色下霍霍响了/镰刀磨得如月色一般光亮/他们收获春收获夏/收获岁月收获全部寄托”,这样的抒写虽然隐含着诗人独特的美学机制,他也尽量克制幽怨的情绪,可事实与真相让他不得不追问“病灶”发生的原因,他以近乎呐喊的方式作了最后的呼吁和告白:“汗流光了今年的心血浇光了/他们累了他们疲倦了/倚着山样的谷堆/听中央台广播万元户/他们心中盘算后很失望/除去化肥农药水费电费/一年汗珠用箩筐和麻袋装/堆满了仓库堆满了心室/但他们成不了万元户/他们离万元户还差很远/虽然血汗流了这么多这么多”(《这里不长万元户》)。为农民说话和代言,对于刘益善来说就是出于一种说真话的道义与伦理,在这种家国情怀里,诗人以“说理”的方式道出了某种警醒之意。

如果说对乡村忧思的及物性写作是基于现实思考的浪漫主义抒情,那么,批判性则是诗人从乡村现实中发现的别一种社会价值,用诗人自己的话来说,即是“用诗的形式,以忧患的意识向社会疾呼”,(刘益善《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与作家的使命感》,《长江文艺》2008年第1期。)以此体现诗人在社会功用上的使命感。在组诗《乡村的忧思》中,他又敏锐地触及到了乡村在变革中的衰败迹象,他在觉醒中抗争,以写出真正的诗之力量感。针对乡村教育的困局,他秉笔直书:“村里盖起了许多小楼/好多人家买了电视/村里最破最差的房子/是孩子们读书的学校//孩子们在教室里上课/趴在泥墩上写字/天晴就戴顶草帽/变天就坐着淋雨//上课的钟声响了半天/老师才走进教室/老师刚从田里起来/腿上还沾着稀泥//校长找村长乞求/老师三个月没发工资/村长苦着脸说/没有钱真对不起//老师不愿住最破的房子/老师辞职去做生意/孩子们就自己放假/村里多了好多小劳力”(《村子里最破的房子》)。诗人虽然只是白描出了现象,但这现象背后的症结正是我们要去思考并解决的问题,它关涉乡村的前景和未来。刘益善在忧愤书写中的主体意识逐渐转化成了一种内在力量,也就是说,在对乡村进行衡量的尺度中,他所关注和看重的,还是农民如何走出困局和乡村书写的有效性。他不会过分抽象地表达乡村的疑难和悲剧性,而是在更为形象的描述中为一个时代定格,这又无形中为诗歌赋予了承担之美和厚重的历史感。

二、行旅中的土地、自然与山水

刘益善的乡土抒情看似宏大,实际上,他很多时候也追求一种开口度很小的诗意,基于日常生活经验的审美,他选择以现代的方式来理解乡土。尤其是针对自我成长的地域空间,他将土地作为关键词置于写作中,那是他的精神底色,在所有和乡村有关的心智表达中,他试图提炼出更丰富更多元的感受。在1980年代,刘益善除了书写他熟悉的乡村,也热衷于在大地上行走,“咏吟水乡山乡的美丽风情”,在行走中完成对更广阔自然的体味,这是他对于过去乡村书写的延展,从而给予相对封闭的土地以某种超越性。

早在1980年代的组诗《故乡与土地》中,刘益善就曾以音乐般的旋律和节奏处理过对于土地的眷恋:“我在土地里生长/土地给我丰富的营养/我的根扎进土地/我才生长得这般茁壮”(《我与土地》),这样的基调已经奠定了诗人后来在乡土书写中的质朴品格,也包含着他对乡土所拥有的现实期待和美学抱负。如果说他在书写乡村的困境和衰败时体现出了尖锐的痛感,那么,他在动静交织的形态中立足于行走时,也在用脚步丈量更阔大的乡土空间与距离,以移步换景的方式重新开掘土地的价值。如同诗人后来在诗中所言,“土地孕育生命的时光/土地充满活力,充满/热情和爱恋的时光”(《江南的儿子》),这才是诗人在乡土书写中所持有的辩证法,土地回馈了诗人在岁月流逝之后所留下的精神踪迹,它是更具综合性的诗意。“再见了,都市/第一次认识你我感到满足/感谢你的接待你的友好/也欢迎你到乡下作客去/但你这里的绿色太少、太少/乡下多哟,欢迎你去车载船装/生活哪能缺少碧色?/缺少碧色的生活多么单调/在乡村,在我的大田里/我的心交给了碧色的波涛!”(《我的心交给了碧色波涛》)或许是在比较中诗人选择从都市返回乡村,他以直抒胸臆的方式体现了对乡土的信任,我们在阅读与回望中也能与诗人获得某种秩序的共鸣,而他在诗中流露出的激昂之情和向往之意,或许就印证了诗人自己的话——“诗的灵魂是真情与激情”。

在行走和旅途中以观察者的视角欣赏乡村,可能会获得一种“风景之发现”的陌生感,它不同于身处乡土内循环之中的反复,这种“打开”里会有着内在的紧张感。刘益善写过一首名为《乡店》的诗,既近于行走笔记,又混杂着某种体验之真。“曾经有过一个夜晚/我投宿在这乡村旅店/茅檐下的一盏风灯/在黄昏前给旅人亮一星温暖//木脸盆里的粗布手巾/能洗得尽一路的倦尘?/拐腿老爹递过一撮烟叶/粗壮的烟竿装着多少乡野趣闻//竹楼梯咯咯地响了/一支蜡烛点着了夜的寂寞/我曾经在那白木桌上/写过一首十四行小诗”,乡村旅店的住宿经历被如实地描绘出来,一方面是情感释放,另一方面似乎又有着淡淡的忧伤之感。“黎明,我付过店钱/脚步却迟迟不想移动/拐腿老爹的女儿正在灶下烧火/我望见了她明亮的眼睛//我走了,回首告别了茅屋顶/那淡淡的烟缕/皂角味的粗布被盖下/我是否失落了一个少年的梦?”这一日常纪录写出了旅途过客的复杂心境,它折射出了乡村生活的另一面,诗人在最后的设问中植入了反思性,那不是彻悟,而是围绕行旅对话了文学与生活交融的可能性。

刘益善在行走地理学的意义上触摸到了自然与山水的格调,这与他对乡土至情至性的书写有着同构性,它们属于诗人在行走中透视家国的主体书写范畴。在行旅中,诗人于观察山水之美的同时,也在自然体验中不断地修正自我,这样一种规训正是和生活的内在对话。诗人写他游三峡,登武当,望昭君故里,观塞北风光,抒天山风情,唱清江之歌,既探寻神龙架的秘密,又试图找回大戈壁的幻景。行走中他也在冥想,自然作为主体的“他者”,在诗人这里同样具有生长性,它意味着对时空情境的诗性定位。“新疆留在我记忆之壁上/一道永不消逝的擦痕/天山的那一条路哟,延伸/漫长而布满坎坷/我们曾经挽着臂膀/相互支持着跋涉,攀登/太阳怯怯地洒下柔光/松涛呜呜地弹奏竖琴/山泉淙淙地流淌/不知名的小花独自沉吟/不止的跋涉,我们谈着诗/我愿在这条路上,你永是/我相知的旅伴和长兄”,这一遥寄新疆之作,是诗人在游览了新疆的山水之后,通过记忆回放的形式重新梳理了天山之旅的过程,从景到人,再从人回到景,在对比中构成了诗歌特有的张力。“新疆接受我趔趄的双脚/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天山的那一条路哟,延伸/前方有奇峰和幽深的巅顶/我仍然在走,亲爱的兄长/在这江南四月的田野上/有菜花,豆荚和早育的秧苗/我怎能忘却天山一条路/和路上洒落的笑语与音韵/走在故乡的小路上/江南田埂与天山之路遥遥相连/我们走向一个百花呈艳的春!”(《天山一条路》)诗人在江南四月的春天回忆那段旅程,其实无形中设置了一个对比视角,他要超越具体的地域,从而实现对时空的诗性重塑。这种恢复行旅的文字记录,统一于诗人设定的倾诉和寄托主题,这里面不仅有两类风景的对应性,也有诗人之间内在的对话性,它在整体叙述上的连贯性,呼应了诗人对于行旅想象的自我要求。

在一趟西去的列车上,刘益善也曾抒发过这样的感怀:“旅途是遥远遥远的/穿过静默的山,而水/轻轻流动如你的絮语/漫长的戈壁滩,阳光/反射给我闪烁的记忆/怎么会寂寞呢我的心灵?/周围就是生活/何况我还有泰戈尔诗集/及你的不会消逝的赠言//心室已经满载,满载/朋友的热情,旅途的感受/一如这拥挤的列车,货架上/高垒的式样无穷的旅包/却有一间门扉紧闭/珍藏着站台上你的叮嘱/钥匙在你手中,等待着/我等待着你亲自开启!”(《旅途远寄》)这种即时性的书写,乃是将见闻直接诉诸日常感喟,在实写中又通向一种“虚”的境界,诗人将自己的行走置于精神的畅游中,赋予了诗歌以深沉的感召力。行旅是敞开心扉的方式,它让诗人在拥抱自然的同时,也让自然之道重新打开自己的心灵,实践和精神的互动性恰好构成了对生活的多维审视与升华。

三、在文化与历史对接中寻找诗性之真

刘益善在对乡土的书写中留下了对自然之道的深情见证,而在行走中反观乡土,也为他的诗歌增加了清晰的辨识度。当然,他一直在庞杂的价值诉求中作诗性的建构,这是他认知乡土和自我的方式,因为他的写作里隐藏着时代变化的轨迹。很多时候他是以乡土母题对接当下的寓言,以现实的笔法寻找乡村真相与诗的可靠性表述,但无形中他又不断地触及历史的脉搏,也靠近文化的内核。这可能才是他乡土和行旅书写所具有的一个终极价值感,它会在文学的层面上保持纯粹性,又可逸出文学性而拓展至诗的社会功能层面,内外结合的方向感正是其诗歌在观念上的落实。

刘益善曾经为一些自然图片配过短诗,这看似“应景”的雅兴之作,其实也从不同侧面透露出了诗人对于文化的理解。那些六至八句的短诗,从自由度上来说,肯定不乏局限性,但那种紧凑的逻辑,既投射着诗人的想象力和文字才华,更多时候还有着出其不意的洞见。比如,“已经很深邃了/深邃得有些暗淡/深邃里透出恬静/成熟才能深邃/祼的树沆默的山/柔柔的水中荡着力”,如何从画面风景中提炼出精粹的美学感知,这是需要深厚功力的,诗人所面临的挑战,是在诸多的跳跃、留白、暗示中抽离出审美辨析的可能性,那是想象与文字的较量,在无限的锤炼中促进诗意的生成。“爱是热烈的/火剌剌敞开了心胸/山里的爱没有遮拦/山里的爱炽热无私/青山可以作证/这一片爱火燃得真诚”,爱怎样在风景中获得命名,这对于诗人来说是又一重新的考验,它可能无关阅读和倾听,只是在观看中强化对爱之意识的激活。刘益善在这种配图诗的处理上展现了他对文化的深入研究,这虽然是极其个人化的行动,但他在不懈的创造中佐证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无限可能性。

在《题楚人<金秋夕照图>》一诗中,他同样以“图配诗”的形式完成了他的二度创作,“这是繁荣茂盛之后/繁荣茂盛之后的成熟/瘦金是你的躯干/铮铮呈现硬度//这是放开伸展之后/放开伸展之后的成熟/饱满是你的思想/沉靜肃杀垂挂深度//生命有不同的线段/有春有冬有夏也有秋/复杂的人生展示/理想在繁复中昂首//我们举起丛生的胳膊/我们高扬秋天的头颅/我们把世界放在心里/淸茶一杯当酒!”诗人先是从技法角度品评《金秋夕照图》,随后就延宕开去,在历史和现实交融上探讨生命与季节的关联度,这种文化反思虽然是以美学重构的形式来完成,但在分析中也体现了刘益善明晰的审美直觉和文化姿态。他在对传统文化审慎的接受中,也为理想人生设定了更自由的拓展空间和更宽广的世界意识。

相对于理解和宽容,刘益善更擅长于反思,他不仅在凭吊古迹时反思三国的历史,也在适当的时机切入对西方诗人的重新认识。在中国人相对熟悉的三国文化中,总有一些历史面向值得我们去琢磨,“哒哒的马蹄声从/一千八百年前石板街/穿过历史的烟尘/压过喧嚣的市声//那时的夜幕很沉/赤兔马如一道闪电/把黑暗撕开/满天的星斗在头顶眨眼//一场血战之后/将军和他的战马/从战场归来/寻找那池荡漾的清水//青龙偃月刀插在池边/赤脸长髯的将军/掬起一捧捧洁净的水/洗净宝马浑身的/泥尘和血污/赤兔马长长的啸声/给主人道一声辛苦//将军和马/在夜色里遁去/洗马长街/长响着那哒哒的蹄声”(《洗马长街》),诗人似乎又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讲述了一遍三国故事,他试图回到历史现场,在角色代入中体验古人的侠义与风姿,这是在穿越的场域里整合出的历史视野和责任感。此外,刘益善也在自己57岁生日那天,惺惺相惜地怀念俄罗斯浪漫主义诗人普希金,“一百七十年前/那个法国人丹特士/手中的枪响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倒下/俄罗斯的诗歌太阳陨落了//普希金诗歌的父亲/那一首首的诗歌/如一条闪着阳光的河水/流淌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冲击出一块美的高地//一百七十年后/我们还责怪丹特士吗/如果诗人的枪先响了/那个法国人死了呢/我们还会怀念普希金吗?”历史的必然性与偶然性之间总是存在着更多重新选择的可能,但我们最后只是被动地接受了结果,诗人的假设到底是出于同情之理解,还是针对历史本身的诡谲而作出个体的回应?“有位诗人对我说/普希金从流放地回来后/在彼德堡日日放荡/夜夜进入上流社会交际/诗神已离他而去!//于是普希金选择决斗/不能看作仅仅是为了妻子/他的死保持了他的光荣/他的死维护了伟大的诗!”(《普希金之死》)刘益善在此道出了普希金之死背后的某种无奈之感,这位死于决斗的诗人,或许在进入上流社会后逐渐丧失了诗歌写作的能力,他只好选择以更浪漫而残酷的方式赌上性命,诗人以“死”成就了某种伟大。

在向历史致敬的同时,刘益善既在文化考古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也在古典倾向的表达中确立了至高的人文情怀。历史和文化的有机联系,让他在现实体验中保持着敬畏之心,所有的观看与审视都显得意味深长,“昨夜投宿山寺/酒醒吟唱声里/山里夜幕深垂/山腰农家的鸡啼/唤起游子的寂寞//诵经声悠雅/从容的柔厚的/犹如母亲烧的山茶/从喉咙口流进胃里/熨贴温心润暖//坡上梨花正白/有人从山路蜿蜒而上/踩着诵经的节奏/披着林中鸟鸣/到山里寻找禅意”(《早课》)。动中有静,静中又有着内在的动,动静转换里包含着诗人对禅意的理解,禅在此不是知识,而是一种切身的感受,它对于诗人来说可能就是日常喧嚣中另外一种生活的面向,它属于文化的现实回声,也切于心灵的内部。刘益善在体验式书写中获得了某种精神的净化感,这是久远的传统文明为其赋予的自然之真,他也希望能在这种恬静里重新发现文化对接当下的真义。

无论是对于历史的重塑,还是对于文化的建构,刘益善都是以一个体验者和参与者的身份进入到对独立精神的探索中。他后来虽然诗写得少了,但其内心中仍然有着对“精彩”之作的构想,那或许是他力求“中年变法”时历史洞察力的一种延展,它关乎真情实感的诗学,也深深地联结着诗人持续性的家国情怀和问题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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