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俊君
隐喻与转喻都涉及本体与喻体之间的关系,二者之间也有诸多的联系和共同特征。隐喻和转喻在语义实现过程中都强调本体和喻体的等值,即二者“地位上同等”,如鲁迅在《药》中写道:“‘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此处,“花白胡子”用来转喻“长有花白胡子的老头”,花白胡子与长有花白胡子的老头在表意上是等值的。隐喻中喻体帮助听者或读者更好地理解本体,转喻中本体与喻体之间是指射和命名关系。 隐喻和转喻的第二个基本特征是置换,在语言符号结构中,既有相似特征基础上产生的置换运动,即隐喻,又有特征临近基础上产生的置换运动,即转喻。“美国政府对这一事件尚未表态”可以置换为“白宫对这一事件尚未表态”。 隐喻与转喻的另一特征是转移,“从符号学角度来看,所谓转移是指从在场的、实际使用的符号向不在场的、未使用符号的语义转移”。隐喻的语义转移要求语言符号有自己的语义聚合体,如英语单词iron,除了指金属铁,作为形容词指坚强的,由此iron的隐喻用法才得以实现,而转喻的语义转移建立在“语言符号必须有自己的、被人们所习惯的语义搭配伙伴”这一基础之上。
虽然隐喻和转喻有诸多相通之处,但是转喻以邻接联想作为心理基础,应该与以相似联想为基础的隐喻严格区分开来。“隐喻涉及看到不同现象之间的相同点,是一种跨域映射,转喻则是基于邻接关系或涉及同一域结构内部的映射。”隐喻与转喻作为人类语言发展过程中的对立两极,前者强调本体和喻体的相似性,后者注重本体与喻体的组合与邻近性。“雅各布森将隐喻与转喻进行现代性意义上的分析比较,通过沿袭索绪尔语言的共识性与历时性模式的二元对立观点,从相似性以及相邻性角度论述了隐喻与转喻的不同之处。”在其文章《隐喻和转喻的两极》中,雅各布森指出,失语症的两种极端案例分别是相似性障碍失语症和毗连性障碍失语症,前者失去了相似词语替换的能力,而后者表现出组词和构句障碍。结合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索绪尔的理论,雅各布森进一步强调,将隐喻极与语言学中的共识性相联系,因为隐喻意味着某一语言现象在同一时间内有诸多可供选择的替换对象,而将转喻极与语言学联系,因为转喻强调语言元素在结合过程中依次出现的顺序性。隐喻和转喻分别体现了语言的选择功能和组合功能,“隐喻属于语言的选择轴,根据的是相似性,转喻属于关系轴,涉及的是事物的相邻关系:部分与整体、原因与结果等等”。此外,雅各布森在研究中,将隐喻与转喻和文学艺术领域相连接,隐喻的典型例子常见于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文学等,而转喻是现实主义文学和立体画派的重要基础。
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小说《使女的故事》,1985年一经出版就在广大读者间和学界引起广泛关注,于第二年获得英语小说界最高奖项布克奖的提名。《使女的故事》设定在一个虚拟世界中,名为“雅各之子”的基督教团体在美国发动政变,刺杀了美国总统和多数国会议员,并废弃美国宪法,建立了一个政教一体的独裁政权:基列共和国。基列国以原教旨主义为建国根基,即严格遵守基督教基本原理,奉行《圣经》尤其是《旧约》的字面意义,在此基础上,严格的社会等级、父权和宗教极端化笼罩着整个社会。由于包括环境污染在内的各种生态危机、不育症频发,健康婴儿的出生率极低,基列国因此十分重视人口生育问题,甚至组建了名为“使女”的群体,专门加以训练,分配给各个大主教,即基列国的高级官员,用以生育后代,若能生下健康的孩子,使女便能改变被送去清扫核垃圾的命运,否则将作为非女人(Unwoman)被送去垃圾站并最终因核辐射而送命。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奥弗雷德就是使女中的一员。
奥弗雷德的叙述是对她在基列国种种经历的回忆,在这颇具现实主义文学风格的讲述中,有诸多转喻的痕迹。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基列政权对臣民的管控政策。为保持社会中的严格分层,各阶层人民被命令穿着不同颜色的服装,处于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大主教穿着黑色制服,主教妻子穿着蓝色裙装,管教使女的嬷嬷穿着褐色服装,女性仆人的服装是绿色的,穷人家太太的装束是条纹长裙,为生育服务的使女的标志性颜色是红色。除此之外,社会上层被进一步划分,依靠车子的品牌和房屋前的台阶区分权力的大小,就车子而言,“旋风牌比凯旋牌高级,更胜过庞大、实用的巨兽牌子”;至于房屋,奥弗雷德曾提及另一个大主教家门前的台阶数比自己服务的大主教家的台阶数多,这说明前者的官级更高。在这个社会中,服饰的不同颜色转喻为各个阶层的群体,不同型号的汽车甚至台阶数都可以转喻为拥有不同权力的人。基列政权管控使女的制度更进一步体现了这种转喻修辞。被分配到大主教家中之前,使女们在红色感化中心接受教育,她们应学会温顺服从,更重要的是生活中的一切要以生育为目的,叙述者奥弗雷德在这种洗脑之下甚至觉得使女就是“两条腿的子宫”,女性在基列国被转喻为生育器官。此外,为了方便管控,使女像农场中的牲畜一般被编码并记录在册,编号不仅被打印在通行证上,而且纹在使女的脚踝上。改造完成后,被分配到大主教家中服务,象征自己身份的名字被永久剥夺,使女必须以各自服务的大主教的名字命名。以叙述者奥弗雷德(Offred)为例,这一名字在英文中的字面意思是:属于(of)弗雷德(Fred),即她服务的主教。使女不能拥有自己的身份,只能依靠与自己相关的男性获得一个相对的身份,这可谓是将转喻运用到了对女性和对社会底层的压迫之中。纵观转喻在基列政权统治和管控中的运用可以发现,通过转喻人被与自己相关的物所代替,如服饰装束、身体器官、数字编号和他人的名称,在这一过程中人被物化了,无论是使女还是权力金字塔上层的人无一幸免,而这就是基列国实施统治的重要手段。
使女奥弗雷德在回忆身处基列国受到的种种压制时,其叙述再现了使人思想畸形化的统治策略并充满了对此的控诉,但奥弗雷德并没有止步于此,她进一步在自己的叙述中颠覆了基列政权。像基列国一样,奥弗雷德运用转喻掌控自己的讲述。进入大主教弗雷德家后,叙述者首先见到的是主教夫人赛琳娜·乔伊,因为病痛,她走路一瘸一拐,需要拐杖保持平衡。之后的叙述中,描写乔伊时总是少不了对她的拐杖和踉跄走路声的描写,在小说最后一章,奥弗雷德甚至用乔伊艰难挪动脚步时鞋子与地毯摩擦的声音转喻一步步向她走来的乔伊。在叙述中,用于转喻乔伊的另一事物是她的蓝色披风,大主教带奥弗雷德前往秘密妓院时,递给她一件披风以掩人耳目,奥弗雷德说“淡蓝色的,属于夫人们的颜色”,由此,场景中除了大主教和奥弗雷德,还出现了乔伊的身影,是叙述者通过颜色的转喻让乔伊现身的。 与奥弗雷德密切相关的第二个掌权者是大主教弗雷德,对于主教的指称也同样用到了他的身体元素。在生育仪式前,弗雷德家中的全体人员从夫人到司机全部出席《圣经》阅读仪式,大主教一人朗读《圣经》,其他成员齐齐望向他。此情此景中,奥弗雷德想,“作为一个男人,被一群女人注视,那感觉一定怪异无比”,觉得他就像一件过时的衣服,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不得已只好拿来将就一下,“而他自己呢,也把她们穿上身,如同将袜子套上脚,套上他的隐秘部位”。紧接着大主教在奥弗雷德的叙述中以身体器官的形象出现,“在由女人们,由一个女人造就的黑暗中旅行,当他在盲目中奋力前行时,她则在黑暗中把一切看得分分明明”。随后,在秘密妓院里,奥弗雷德回忆道:“他脱去了制服,他显得更瘦小,更苍老,像一个风干的东西。”言下之意即她之前看到的大主教高大威严的形象只不过是那身黑色制服赋予他的,弗雷德本身被抹去,只留下那身制服。另一个出现在奥弗雷德叙述中的重要掌权者是莉迪亚嬷嬷,作为教化使女的重要角色,她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与莉迪亚的相处相对于奥弗雷德的叙述而言处于更早的过去,莉迪亚并未现身,真正出现的是她对使女们的说教话语,这些言语共同拼凑出了她谄媚、残忍的形象,仿佛莉迪亚就是她口中的话语,那些话语就是莉迪亚。至此,奥弗雷德对重要掌权者的刻画均把他们与相关事物相联系,乔伊被转喻成跛行的脚步声和披风上的淡蓝色,弗雷德被转喻成身体器官和黑色制服,莉迪亚嬷嬷被转喻为她的说教话语。被基列政权物化的奥弗雷德转而在自己的叙述中通过转喻物化了基列国的掌权者,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The Handmaid’s Tale
)。在解释这一命名的原因时,皮艾索托教授提及了英语单词tale的双关意,“所有的双关都是有意为之,特别是这个双关语与古英语中那个带有下流意味的‘尾巴’有关”,故事tale和尾巴tail为同音异义词,而tail一词又有女性私处之意。从这一个双关玩笑的例子足以看出皮艾索托教授对奥弗雷德甚至广大女性的不尊重,对奥弗雷德叙述的不以为意。双关语可以看作是转喻的特殊用法,通过带有性暗示的转喻,这位教授的轻蔑大大抵消了奥弗雷德为自己争取主体性所做的努力。在皮艾索托抹去奥弗雷德独立身份的两次转喻中,作者似乎对上面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她也在质疑奥弗雷德对他人的物化。在奥弗雷德和皮艾索托的两层叙事之外,还有阿特伍德作为作者的叙述,它是将前两层叙事包括在内的整体的布局设计。结合《使女的故事》的主旨和创作风格,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部典型的后现代主义作品,在隐喻极和转喻极之间,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体现出更多的隐喻痕迹。从创作起点来看,《使女的故事》中基列政变成功的原因就是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主义运动的倒退和对宗教极端化的隐喻。“70年代的妇女解放运动……集齐了社会保守势力尤为猛烈的反击。在里根与布什政府期间,执掌美国政权的‘新右翼’指责女权主义是美国社会道德下滑、核心家庭解体、家庭价值观受到威胁的罪魁祸首,使保守主义的反击势力在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四处聚集,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反女权运动逆流。”而基督教右派势力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直非常有影响力,这一派别强烈支持社会保守政策,宣扬基督教的传统价值。阿特伍德谈及创作初衷时,也明确说明自己在构思这部小说时注意到了这两股保守势力。《使女的故事》中基列政权的畸形统治政策原本是对未来预期的隐喻,而现在已然变成了对当今社会的隐喻。基列国内,女性被完全物化为生殖器官,种族歧视无处不在,整个国家面临着生育率低下、生态危机肆虐等种种挑战,《使女的故事》中反映出的另外一些问题如低生育率、生态危机则是全球各国正在面临的难题,全球人口老龄化趋势加剧,对核污染、海洋污染的治理收效甚微,种种现象与小说中的虚拟世界出现重合。
基列政权通过物化式的转喻进行统治,奥弗雷德借助同样的方式,在其叙述中以转喻颠覆了基列政权,近两百年后,皮艾索托教授再次通过转喻抹去奥弗雷德为自己争取的独立身份,这样小说中形成了一种嵌套式的解构,解构的同时,每一个后来者又在重复前人的方式,而这便隐喻着历史总是在重演。阿特伍德在接受采访时曾强调,基列国最终是覆灭了,但重要的是接替它而来的是什么。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成为阿特伍德创作《使女的故事》时的灵感来源,她在小说的前言中写道:“切记,在这本书中,我使用的所有细节都是曾经在历史上发生过的。”嵌套式解构的隐喻中隐藏着作者的忧虑,也为整个人类敲响了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