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火

2021-11-12 14:06赵九八
长江丛刊 2021年16期
关键词:工头老妈老婆

■ 赵九八

火终于熄灭了,跳动的火,决然的火,还没有烧起来就熄灭了。

有烟雾遗留在房间,同事们都跑出去了,陈才坤还愣着在想事儿。这场火是他不经意间扔下的烟头引起的,他却想着儿子。窗外就是上海,高楼林立。这片楼灰黄色的外墙,从一楼到顶楼一模样的房子,窗户、阳台、门,连每一块瓷砖都是一个模样。住户要入住了,为了个人喜好,才请来了人精装修。精装后的房子出现了差别,彰显出了个性。这就和这个时代里的人一样,在趋同化的同时,都还要极力地去表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烟雾里面有糊味儿、塑料味儿、难闻的家居装饰物胶漆味儿。按说这些味道里面有毒,毒也毒不死自个儿,更毒不死儿子。心里得有个念想才对,希望儿子能好些,不要那么淘气了。上半年他喝了农药,洗了胃。还好是双虫杀,不是百草枯。现在也买不到百草枯了,那种农药人一喝肺里就和感染了新冠病毒重症一样,成为了结满玻璃状蜘蛛网一样的胶质。

得回去一趟,但脱不开身。活忙不完,陈才坤刷涂料的,这边刷完了还有其他地方要刷。儿子说肚子痛,还发着低烧。镇子医院里检查不出病因,去了市里中心医院,还是检查不出来病因,今天他们去武汉大医院了。武汉也是和上海一样的大城市,高楼也和这边一样多吧!回去了又能做些什么呢?陪着儿子去瞧病?还得挣钱呢!上半年回去过,一个多星期没做工,少挣了不少钱。

当时儿子躺在病床上,问他话他也不说,洗胃了也不承认自个儿喝了农药。

“才坤啊!咋还不出来呢?”

陈才坤这才出了去。

同事们都在歇,没谁怪他扔烟头这事儿,愧疚感却还是从陈才坤心里涌了起来。

“今天……”

“算个啥子事儿。”

“总之是因为我扔的烟头。”

“谁扔的还不一定,让你歇你偏不歇。”

“让我歇你给我一个星期,和上次一样。”

工头却不说话了,他叼起了烟吸。都是烟鬼,其他同事也吸着。工头给陈才坤上了支烟,他们一起吸着烟。按说一般情况下装修房子里扔烟头没事儿,只怪前一道工序木匠师傅们活忙完了,没有及时清理垃圾,刷涂料时那些边角料还堆在房间中。

“你儿子今天去武汉呢!到底啥子病?不会像上次那样,十二三岁的孩子,喝农药……”

是啊!十二三岁的孩子,喝了农药。陈才坤坐在床头,盯着病床上雪白的被子,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了脸色苍白,横握着手机,打着《王者荣耀》的儿子脸上。

“就知道玩!天天就只顾玩!”

儿子抬头看了陈才坤一眼,眼里没什么感情,平白无故地一看,好像陈才坤是个很陌生的人。那眼神像把刀子,剜了心口的肉。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儿子把手机游戏音乐调大了声,用声响营造出厚厚的无形的墙,阻拦了父亲继续问下去。

工头嘴角上的烟头闪亮着,燃烧着红色的光。说着说着他的话语就跳到了其他地方,说自己在家种地的老婆,说女儿大了,生病的父亲,家里杂七杂八的烂事儿。说挣了钱后回家过年,有了钱能解决一切。说大城市里自来水不好喝,不及老家山泉甘甜。说着说着又问起了晚上要吃些什么,大伙们回吃快餐。工头又想喝酒,明明昨晚刚喝过酒。他想买些卤肉,却又嫌贵,心疼着钱。最终抵不过想喝酒的念头,还是要请大家喝酒。

工头把烟头一扔:“都他妈的去干活,活不干完,晚上没得酒喝!”

工头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生气了,也不知道他在气啥,可能是他把喝酒和干活捆了绑,给自己设了限制,有条件,必须要把活干完了才能请大家喝酒。他女儿待嫁,大学毕业后就没出来工作。他不让她出来,为此女儿闹过好几次。他怕女儿出来了,万一找了个远方女婿,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面。陈才坤忽然又想到了儿子,儿子长大会不会也去远方,不回来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像女儿好管,十二三岁管不住他居然喝了农药。再长大些他想干啥就能干啥,如断了线的风筝,没有线牵引拉扯了,他是飞得更高些还是直接掉落下来?陈才坤心里没有底,出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风筝,从天空中栽着旋儿地飞落,掉在了地上。

在家那一个星期没怎么和儿子说话,陈才坤想说,也寻找着机会去说,儿子却处处躲着他。儿子捧着个手机,没电了手机还插着充电器上玩游戏,一天到晚儿地玩游戏。陈才坤想要关了家里的无线网络,却又心疼儿子。长年累月地不在家陪伴儿子,不想制造他与儿子间的矛盾。看着儿子玩游戏,心里也是顺畅的。他终于长成个大小伙子了,眼眉间有着股俊朗味儿。再成熟些他就是个大男人了。长得更大些,再大些。陈才坤却有了种不能够亲近,就要远去,不能深入,想象中的疏远感。陈才坤站在脚手架上,刮大白时迎面而来的一股子酸臭味儿和疏远感一样苍白,思绪在专注中也停留在了空白里。陈才坤,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把大白给刮好。

道路两旁的高楼如山一样“唰唰唰”掠过车窗,陈才坤收回思绪,不再想远方的家,不想儿子和老婆了。大上海的夜晚就要来了,武汉的夜晚也应该即将降临了吧!回到住的地方,喝了酒后缓解一天劳累,睡一觉,早上起来才好继续干活。陈才坤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些酒瘾,哪怕是吃快餐,搞不好他也会买瓶小枝江,一个人搞酒。以前不喝酒的,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些东西在心里闪过,不仅仅是儿子,还有过去和未来,一切的事情,那些烦恼,或者说不上烦恼,都是些不连贯的画面,不停闪现。就像这车子在路上跑一样,路两旁的楼“唰唰唰”过去,还没看清楚就过去了。它们到底在脑海里留下了什么呢?什么也没留下,过去了,人生如此,命运也是如此吧!

“我正在谈,谈妥了我们就住那边去,天天来回也不是个办法。”工头叼着烟一边开车一边说着话,“那是个几万住户的大小区,划一小片儿出来也是几千户,哪怕只是装修毛培房,也够我们干上好几个月了。”

大伙们都吸着烟,陈才坤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头上也夹着烟,什么时候吸上的呢?就连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也有了忘却,人的记忆就是这么不牢靠。他开始回想,工友给他上烟点烟的画面这才清晰了起来。如果不选择回想,那么这时的忘却就会永远忘却。人本来就不能把一天中发生过的事情所有细节都记住,哪怕只隔几分钟,也不记得了。陈才坤惶恐,他与儿子隔了几千公里远,快有半年没相见,他每天都很努力地回想着儿子,有些细节也还是不记得了。俊朗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没有了细节,只剩下感觉,模糊了。陈才坤想起了自己的相貌,也是模糊的。唯有照镜子才能看清自己。人不能老照镜子啊!得干活,得生存,对,还得吃饭。儿子到底长啥样?陈才坤又想到了儿子的冷漠,他的病。今天去武汉大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什么?低烧发热会不会和他之前喝农药有关?他有些不敢去打那通电话,怕听见不好的结果。他发现手上的烟灰已经很长了,都不顾得弹。他怕把烟灰弹在车上,这辆面包车虽是工头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上下班时用,但也得爱惜。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

“这么冷,开窗干嘛!”

窗户关上了,没有风。

陈才坤发现驾驶座前面的人递过来了一个纸杯。

车上共坐着七个人,都吸着烟,烟雾缭绕的。窗户是陈才坤旁边的工友开的,想要弹烟灰。只要第二排座位上的人手里拿着那个纸杯,身后的五个人就可以弹烟灰了。陈才坤接过了纸杯,才发现刚刚冷彻的风早已把他手中的烟灰吹掉了。

“才坤啊!我儿子也低烧过,查不出病因,我们没管他,又好了,不是什么事儿。”

“能有什么事儿呢?都不及我们给家里挣钱事儿大。”

“去看看,找大仙看,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要从其他地方突破。”

“你们,你们说些什么?”

一车人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谁起得话头,忽然间话就说不下去了。

“我们一直在闲聊,就你啥子话都不说。”

“我在想些事情。”

“想儿子,我们都知道。”

“想晚上的酒。”

“就算喝醉了他也会想儿子。”

“他还会想他老婆!”

说起女人这帮人开始荤段子了,你一言我一语的,陈才坤似乎被感染了,心里欢快了些,马上又被其他事情牵绕。窗外不知觉黑了下来,城市的灯光糜烂。住的地方距离干活的地方远,路上都要一两个小时。现在面包车正在环城高速上行驶着。黑暗中那些烟雾本应看不到,但是被窗外一道道灯光照射,变成了一团团深紫色。那些烟雾聚集在不开窗的面包车内,像极了一整团紫云。陈才坤想象着这面包车不是在路上行驶,被紫云托着,飞上了天空,瞬间飞到了武汉,让他见到了医院里的儿子和老婆。还有好些个烟头在紫云中闪亮着。红色的光,那些烟一支接一支燃烧着。都是烟鬼,纸杯里面有好几枚烟头了。

是该给老婆打个电话了,问问儿子检查的怎么样了,下午她就该把这通电话打过来了,却一直不打。老婆就是这样,家里的事情都不想告诉陈才坤,都想自个儿解决。那次儿子喝农药就是她自己去解决的,儿子住了院陈才坤才知道。老婆不打电话会不会代表着儿子的病不严重?起了这个念头陈才坤担忧才消散了些,在一车人天南地北闲聊中给老婆打了电话。

听了老婆的话后,陈才坤心里石头落了地,医生做了初步检查。

“……没什么事儿,医生建议我们明天做更深入的检查,骨穿、CT、血液培养、淋巴细胞什么的,得花好多钱,光做检查就得花费七八千。我有些想回了。他好了很多,没怎么烧了,还吵着要去武汉玩呢!我想带他出去玩,去黄鹤楼,我们结婚的时候去过。文杰还没出过远门呢!带他看看这里的大城市,上午下火车后他就说这里的楼很高,很大……”

“真没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有我呢!你放心。”

陈才坤心里的石头忽然又悬了起来,这么沉重的石头被什么力量托起来了?挂了电话后陈才坤回忆,老婆强调着不是什么事儿,她肯定有事,她老喜欢自己解决家里的所有事儿。

一车人说笑着,车怎么老不到呢?有些想喝酒,想要把这晚上醉过去。醉了时间快,白天做活时专注时间也快,其他时间慢,陈才坤忽然急切地想知道儿子深入检查后到底是什么结果。

“砰”地一声巨响,爆胎了,面包车倾斜,撞倒在了路旁的防护栏上。便宜的二手面包车,根本没有安全气囊。一车人都向前摔着,有些人撞破了脑袋,流出了血。那些烟头也飞落下来,车窗玻璃撞破了,紫色的烟飘散。翻滚,黑暗,喘息,痛苦。挣扎着逃脱。车翻了大家也还是爬出来了,每个人都挂了彩。面包车翻着像具尸体一样躺在路旁。工头伤得最重,大腿根部流出了血。他捂着,手都捂红了。

警察来了,询问了事宜,很快叫来了一辆救护车。工头伤重要住院,剩下的人伤得轻些做了简单的包扎。

“不要你们陪,就我一个人住院,你们还要去干活。”工头又叫住了陈才坤,“明天做工的事情,你组织着他们弄。你不是想回家吗?明天的事情忙完,回去看看你儿子。你别看我流血多,没伤着筋骨,过几天准好,你回来我们再接着干。”

夜晚的上海灯光璀璨,坐在出租车上陈才坤发愣。刚刚还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现在居然可以回家看儿子了。他有着劫后余生的惊喜,也有着劳累一天再遇惊险的虚脱,乱七八糟一大堆说不出来的情愫。

这天晚上还是喝了酒,哪怕工头住院也搞酒。遇着了死里逃生的事情就得放松,几个人沉默地喝酒,醉了些才把刚刚的惊慌消除,七嘴八舌说起话来。

“明天的活干完就没得活干了。”

不知是谁的一句话,大家又都沉默了。

“什么叫没得活干了?玩几天不好吗?不是说有个小区需要装修,有好几千户呢!就看工头谈得怎么样。你要是闲不住,有本事也去接活,我们跟着你干。”

陈才坤知道,这是大家对歇业表示着不满,突如其来的车祸让大家不知所措,明天手里的那点活就做完了,也不知道下个活在哪里。干活干习惯了,天天干着,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回家的那大半个月假期。这里不是家乡,是上海,忽然多出来好几天不干活很有些可惜。

“不管咋样,明天先把该做的做好。”

陈才坤结束了这个话题的争论,工头拜托了他组织大家干活,他就是新的头。再说喝酒的人也不会就一个话题一直聊下去,他们又聊到了国际局势上。看着这些人天南海北地聊,陈才坤放下心来。他们终于从车祸中走了出来,这才是平常的样子。如果一直处于惊慌中,活一定干不好。粉刷墙有时候会爬得老高,搞不好会从铁架子上摔下来。腿摔断了工期延误不好说,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会给家里带来不少负担。陈才坤心里一愣,明白了工头让他今天歇的原因。他担心着儿子,如果今天干活出了事儿,就是给儿子看病的负担上又增加了新负担。他觉得很有必要帮助工头把这帮人笼络好,让大家都有个好的状态才行。

晚上的酒是陈才坤请吃的。

第二天干活时大家也如往常一样勤快。到了这天傍晚的时候,活终于做完了。

陈才坤故意不去想儿子的事儿,心里石头一样的担忧真就变成了棉花,变成了空气,轻飘飘的根本不是事儿。人的烦恼大部分都是自找的。直到收了工,陈才坤才想起一整天老婆都没有给他打来过电话。

陈才坤电话打了过去,以为和昨天一样,老婆会告诉他没事儿,老婆却一直沉默。

“咋了?咋不说话?”

“做了好多检查,有些后天才能出结果,明天还要做。”

“今天做了哪些检查?结果怎样?”

“陈才坤,我想带文杰回家。”

“我问你出来哪些结果?”

“很可能要做手术,还得化疗。”

“你们就在武汉,我马上过来。”

“我想带文杰回家。”

“都得这病了还回个什么家?”

“陈才坤,你就不能替我们想想吗?什么都没有带过来,什么都没。手头的钱快花光了,这里是医院,人山人海的,一刻都不想待。酒精消毒的味道也很重。我昨天就想回去了,也和你说过。我们也没病床,住外面。下午我带文杰去看了长江大桥,去了黄鹤楼,他挺开心的。这两天他都没怎么烧了,问什么时候回去。你让我怎么和他说呢?连家都不能回了吗?万一要是,要是……”

陈才坤从老婆的话里听出了颤抖,直到现在他才反应了过来,那是她内心深处的惶恐。也确实太仓促了,万一儿子就这么住了院,再也回不了家了……。这个念头只能想想,陈才坤得让它像空气一样消失,它却忽然变得铁块一样重。

“等我,我马上过来,和你们一起回家。”

“你要挣钱!挣钱!挣钱你知不知道!挣很多很多的钱!文杰万一要是……。村里的张大爷不是脑子里长瘤吗?去医院检查就不让他走了,他们家花了三十多万给他治,到死都没有回去。我也不清楚那病叫啥名字,医生说了什么什么症,英文,听不懂,挺罕见的病。我问医生治疗得多少钱,他说保守治疗也得大几万,保守治疗和放弃治疗有什么区别?文杰的病搞不好要几十上百万。陈才坤,还只是猜测,还没有最终确诊。家里去年才盖得房子,还欠一屁股外债,给儿子看病的钱咋来?他来了,刚刚他在一旁玩,看见了一只蝴蝶,盯着那蝴蝶看呢!再晚些回去天就黑了,我们一下午都在外面逛。武汉确实很大,好多的高楼。文杰也说武汉大,他还是想回家。文杰,快来,陈文杰,你爸爸,你和他说说,我们想回家……”

陈才坤不知道怎么挂电话的,愣了好久才把电话又打过去,说车祸的事情,说得空了才回得家。挂了电话后,陈才坤晃神,不明白老婆的想回家和他的回家有什么不同。恍惚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老婆想回家是因为要给儿子瞧病,想要在身心上回去做调整。他的回家是不能够挣钱了,抽空回去看看。他是家里的后盾,如果把治疗儿子的病比喻成打仗,那么老婆和儿子就是在前线战斗,他是在大后方输送弹药的人。钱就是弹药啊!不能断,得好多好多钱。如果不能做事了,想想很可怕。老婆是对的,就把这次回家,当成是打硬仗的战前准备吧!

火车“咔嚓咔嚓”行进着,陈才坤本想尽快赶回去,选择动车到武汉中转,但还是在老婆的坚持下买了硬座。老婆说坐硬座便宜,钱不能乱花了,得省着用。明天才能拿到最终的诊断结果,这趟车明天早上就到市里了。明天应该能先回到家吧!老婆他们回来可能都到明天晚上了。又或者明天下午才能拿到结果,后天上午他们才能赶回去。

陈才坤的思绪是跳跃的,有着许许多多想法,他也不想让它们集中起来。他想起了上半年回去见儿子,儿子不和他说话。他和老婆就儿子喝农药的事情交流过,认为是疏离,陈才坤长期不在身边,老婆也要忙家里的事情。儿子在镇子上初中,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回来后他就只知道玩游戏,还把我的手机偷偷拿到学校玩,我说他几句,他就喝了农药。”不能说,不能说了。他现在病了,更不能说了……

回到家已经下午两三点了,老婆他们并没回来,老妈在田里忙活着。,三分田的菜地,种着些蔬菜,都是自个儿家里吃。其他田里种下了玉米,玉米夏天时收了。玉米好种,早已经不种粮食了。以前种完了玉米还会种些胡萝卜,夏天收玉米冬天收胡萝卜,现在胡萝卜也不种了。老婆一个人忙不过来,老妈老了,老爹早死了,上了山。那些玉米杆烂在田里,有着股芬芳的味道。不,应该是股衰败的味道。或许这些个味道不能够用衰败形容,就是田的味道,土地的味道。很多东西回归自然后,它们就只是原本的味道。

“妈!”

母亲见是陈才坤,发着愣,有些惊讶,又有了欢喜,转瞬疑惑了起来。

“你咋回来了呢?”

这些天陈才坤老是担心着儿子的病,回来没和老妈说。陈才坤也和她说不上话,家里的手机都是老婆带着,老妈不喜欢带手机。老妈在田边的水井处洗了手,爬上了田埂。

“你咋回来了呢?”

该不该告诉她儿子的病?

“工头受伤了,这几天没活干,反正闲着,回来看看。”

“文杰和她妈去了武汉,他的病咋样了?你回来,你回来是不是他病得重了?”

“妈,你瞎说个什么。”陈才坤有些惊讶老妈的敏感,“结果还没出来,我打过电话。”

老妈等待着陈才坤再说些什么话,陈才坤却把视线看向了远方。远方有座小山,老爹死了就埋在那山上。其实人这一生很快,最终都会死去,但不能在不该死的时候就死了,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陈才坤注意到了老妈的等待,不再看远山。又愣了会儿,他觉得他已经把要说的话说清楚了。

“下午才能拿到最终检验结果,下午,今天的下午。”

老妈终于不再等待了,她到底在等待个什么呢?她的白发被阳光照着银亮。

“你中午吃饭没?我给你做碗鸡蛋汤去。”

老妈还没等陈才坤回答,转身就走进了院子。田就在屋旁,很近。院子里种着棵樱桃树,满树绿叶子,也快枯黄了,掉落后,来年春天才会长出新叶子来。初夏的时候,它还会结满树的樱桃。好些年没吃过家里种的樱桃了,往年樱桃结果的时候,陈才坤都在外面挣钱。老婆和儿子吃得多吧!每年都可以吃。每次回来老妈都会给陈才坤做鸡蛋汤,从小就爱吃。希望老妈身体好,她可不像樱桃树,可以周而复始来年春天再长满绿叶子。老妈如果和老爹一样上山了,埋了土,就再也吃不着她亲手做得鸡蛋汤了。

到了晚上陈才坤都不敢打那通电话,老妈本想找他拉家常,却瞧见了他的苦闷。陈才坤意识到自己不大一样时已经晚了,老妈开始大扫除,屋里屋外都在扫。忙了一辈子的人,只有忙碌才能够缓解焦虑。陈才坤明白这种感觉,他也是在干活的时候才能够忘我。老妈把儿子的圆珠笔从木柜下面扫出来了,把儿子扔掉的奥特曼卡片也扫了出来,还有坏了的玩具枪。见着这些东西,陈才坤更不敢打那通电话了。如果是好结果老婆必然会第一时间打来电话,现在都没有打来,很可能是不好的结果。也只是猜测,没有接到确切消息,一切都还有可能。又或者明天上午最终结果出来,又或者他们把打电话搞忘记了。这通电话始终是要打的,陈才坤就是不想他来打。

“妈,你别弄了。”

“你歇,外面一直辛苦着,家里还靠你挣钱呢!”

陈才坤要帮老妈扫除,老妈不让。去年才盖的新房子,本就不怎么脏,老妈却还是一个劲地扫着。她早把自个融入进了忙碌中,一辈子都歇不下来,老了还这样。是该说说话,之前老妈要拉家常为什么要发愣呢?自己也不能闲着,闲下来就是事儿。该说些什么呢?那通电话还是没有打过来啊!

“妈,明天,明天他们就回来了。张芳她想回来,一天都不想在武汉待,咋说他们都会回来。明天去镇子上买点菜吧!搞些好吃的,等他们回来后一起吃。”

“咋说?”

陈才坤愣在原地,他说了“咋说他们都会回来”,但老妈反问的这个“咋说”,却不能更深入地去说个明白了。

老妈的白发在灯光下没了银亮,白得很苍白。

老妈又要打扫卫生了,“咋说”下面没话了,陈才坤心里酸楚。

手机忽然响了,如同救星,救了陈才坤的心,也让老妈的心揪了起来。

陈才坤接电话。

老妈手拿拖把,杵在原地,侧耳听。

陈才坤一个转身,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不仅仅是陈才坤,老妈这一边时间也凝固了。一扇门隔着,陈才坤再次打开门时,才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接电话的时候,时间在快慢上没有了分别,一晃过去了,又似乎很漫长。老妈还杵着拖把,站在原地。她盯着陈才坤看,她之前一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看。陈才坤明白,他的时间虽然流逝了,但是老妈还在时间下凝固着。

“妈!”

陈才坤把老妈喊融化了。

心里没了底,空空的,落了什么东西,还在落。就是这么个东西让时间没有了感觉,快慢也没有了。陈才坤忘记了要说些什么,他就喊了声妈,还想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文杰他爱吃酱牛肉和盐焗鸡爪,明天我就去镇子上买,再买个牛杂锅子,买只鸡,炖个鸡锅子,放山药炖,他爱吃,两个锅子了,做两个锅子。”

老妈忽然开朗了,眼神也飘走了。

“妈,你别想太多,文杰他的病,就是有些麻烦而已,一定能治好的。”

老妈开始使劲地拖地,这地面她早就拖过了。

陈才坤一把抓住了老妈的拖把。

“你真的真的不要想太多。”

陈文杰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儿子光着头,捧着手机在玩游戏。他像个外星人,他就是外星人,他用手机召唤来了飞碟,他就要走了。那飞碟银白色,一下子变成了老妈的白发。梦醒了。

儿子回来很开心,似乎并不知道他病了,手里捧着一盒乐高玩具。

“三百多,他想要,就给他买了。”

放以往陈才坤肯定要说老婆乱花钱,都这个时候了,他有着不是心疼钱的心疼。

“他就是一时的新鲜。”

陈才坤忽然想说些别的:“什么时候去北京呢?”

“才回来就走?”

“既然武汉的医生说这病不好治,让去北京,就早点过去。”

老婆听着陈才坤的话,看着儿子玩乐高积木,一时有些发怔。

“我也要早点回上海,早点挣钱,你一个人带他去北京,能照顾过来吗?”

老婆还是不说话。陈才坤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

陈才坤想到了昨晚上的梦。

“会不会剃光头?”

老婆没听清。

“化疗。”

老婆依然不说话,陈才坤从她表情中读出了答案。

老婆看了看陈才坤,又看了看儿子。

“在武汉他一直想要买这个玩具,他一个人拼不过来。”

乐高玩具有个很大的包装盒,里面倒出来三千多个小零件,看图纸能够拼装成黄鹤楼。陈才坤又仔细看了看,怕是买到假货了,不是乐高的logo。这么多零件的真乐高恐怕不止三百多块钱。儿子已经在玩了,陈才坤这才反应过来,纠结什么呢?哪怕是假货,他也能和儿子拼装起一整栋楼啊!陈才坤默默地陪着儿子拼装起了积木。

儿子看了陈才坤一眼,眼里还是有着冷漠,和半年前一样。

黄鹤楼一下下地拼装出了模样,儿子的眼神不再那么冷了。

“刚刚你们说那么小声,我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

“化疗。”

陈才坤一怔,手里的小块积木不知道该怎么放。

“买这玩具妈妈本来不答应,去黄鹤楼玩的时候她就不给我买。今天忽然买了,还是起大早绕道去买的,买了才坐火车回来,我又不是傻子。”

“你知道什么是化疗吗?”

儿子想了想,摇了摇头,然后他又说话。

“去北京是不是要化疗?”

陈才坤没回话。

黄鹤楼已经成型了,一栋黄色小楼,儿子又给上面挂了小灯,安装了电池,整栋楼亮了。

晚饭两个锅子,一个牛杂锅子,一个鸡锅子,都炖着,冒着白雾。老妈还买回来了好多凉菜,有酱牛肉、盐焗鸡爪等,四个人明显吃不完。为了调节气氛,陈才坤说着上海的事情,说那辆面包车跑在高速公路上,忽然就爆胎翻了,工头流了好多血。老妈要把买菜剩下的钱给陈才坤,陈才坤不要。老妈把钱放到了老婆桌边,说家里都是老婆张罗,她人老了,花不了多少钱。老婆又把钱拿起,硬塞在了老妈衣兜儿中。老妈笑,很开心地笑。儿子三两口就把饭吃完了,让他再吃些他不吃,手拿起一个盐焗鸡爪,跑去看茶几上的小黄鹤楼。儿子就只是看着,很快啃完了鸡爪,拿纸巾擦了擦手,捧起手机开始玩游戏。

陈才坤面前有酒,他还不曾喝一口:“我说了,他就是一时的新鲜。”老婆的饭也没怎么吃,“我手机给他吧!”陈才坤一怔:“那再给你买个新手机。”“给文杰他买吧!”陈才坤嗯了声。终于把酒喝了下去,喉咙辣出来一整趟火。

酒没喝多少喝不下了,陈才坤把剩下的酒全倒进了酒瓶中。一桌子的菜大多剩着,老婆和老妈收拾。陈才坤点了支烟,慢慢吸着。他距离儿子近,茶几也近,小黄鹤楼在茶几上亮得很别致。儿子咳嗽了声,陈才坤连忙把半截烟灭了。儿子皱着眉,《王者荣耀》都不打了,抬头看陈才坤。

“我发觉你们都很怪,你们,你,还有妈妈和奶奶!”

“怪?哪里怪了?”

儿子却不说话,把自己关在了房间中。

陈才坤出去院子里吸烟,看着星空,家乡的星星比大城市里多很多,让他想着了一些深远的事情。一颗流星划过天边,落在了心里,他又想起了儿子说的怪。想得有些入神,忘我。烟灰燃烧得很长,掉落了。陈才坤吸完一支烟,忘记了吸第二支。总觉得缺少些什么,该做的事情必须要去做,但还是有些东西说不上来。他想到了梦,想到了工作,人生无常,埋下老爹的那座小山上还会埋下谁呢?星空灿烂,没有月亮。很美的星空啊!看着看着忘记了去想的事情,仿佛自己变成了星星。

陈才坤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儿子站在身边颤抖。

“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在手机上查了化疗,说是会死!”

陈才坤心里一痛,把儿子抱在了怀里:“没事,去北京我们找专家看,配合下医生的工作,就算要化疗,也不是那么可怕。”

“你会不会去?”

儿子开始哭,老婆和老妈在樱桃树旁的厨房里洗碗,有水声和她们说话的声音。不能让她们看见儿子哭,不知为什么,陈才坤很不希望一家子都哭。他站起身,拉着儿子的手,走出了院子。

夜有些凉,陈才坤没有开手机照明,没有月亮,很黑。

要走去哪里呢?黑暗中星星更明亮,在黑暗里行走,甚至看到了天上的银河。

陈才坤无路可走,他去不了北京。乡道是水泥路,还是有光亮的,夜晚的星光下乡道有点泛白,像是一条微凉的星光大道。陈才坤却忽然不想继续走了,他被一些东西阻拦,又闻到了那股土地的原本味道。玉米杆烂在地里,烂七八糟的味道。陈才坤一怔,下到了田里。站在田中想起儿子,回头看他。儿子却不哭了,可能是爸爸忽然下了田,让他莫名其妙。

“下来。”

儿子一动不动。

“要像个男子汉,快下来!”

儿子终于下来了,像个小兽般摸到了陈才坤的旁边。

儿子忘记了恐惧,一瞬间被爸爸的神秘举动吸引:“爸爸,你要干什么?”

那些烂七八糟的味道啊!比涂料粉尘味儿,装饰胶味儿好闻太多,陈才坤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它们不是阻拦,而是诱惑。陈才坤率先行动了起来,他把散落田地里的玉米杆堆在了一起。心里有着激动,这不也是路吗?土地之上处处都可以是路。沉重不该像落满了尘,一直落着,变成了土,厚重,堵着人无路可走。就该要擦去,趁着风飞。又或者别的什么,总之要轻。乱七八糟的一些间断着的想法,没有形状,不成概念,就这么在陈才坤心里闪着。像是一片片光影,也在飞,有明有暗,一直不停地在闪。

然后闪出了打火机里的火光。

看着这火儿子明白爸爸要做什么了。

那堆火终于燃了起来。

“爸爸!”

“为何之前你不叫爸爸呢?忽然就叫了。”

“爸爸。”

伴随着火光,陈才坤看清了儿子的眼睛,这小家伙彻底忘记了刚刚的烦恼,有着好奇和兴奋。他刚刚说了死,一个很沉重的字眼,一切言语在死面前都失去了力量。干枯的玉米杆一点就燃,火光冲天,热也卷了起来,让人感受到了温暖,夜也不那么冷了。

“爸爸能给你的本来就不多,一直想着还能给你些什么,我给你这火。火本是给不了的,但我就是想给你。我忽然想到了遥远的西方过去有个宗教叫拜火教,爸爸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小时候看过《倚天屠龙记》,那里面的明教就是拜火教来的。我不管古人为什么要拜火,那教又是个什么宗教。我就是觉得,这火烧起来了,确实有那么些感觉。要真正地烧起来才行,烧起来我们才能够感觉到升腾,我还感觉到了热。我就想和你一起把这些玉米杆给烧了,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忽然间去做一件事情了。你应该很多时候也是一下子起念头去做事情的吧!包括你那次喝农药。不管你病会不会好,我们都会爱你的。你长大了,有些东西我们隔着,我也不知道,你不想说没事,反正你还是要更加地长大的。这火大不大?我有些想吸烟了,老吸烟不好,爸爸还想看着你长大结婚生孩子呢!爸爸还想看着你的孩子,我的孙子快快长大也结婚生子。爸爸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今天爸爸有些话多,这火烧起来了爸爸就是想说话,我们一起看着这火烧完吧!”

那火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烧着,很响。

老婆和老妈也出来了,她们站在田埂上面看火。

陈才坤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是他没有说,老婆和老妈也没有开口问他为什么要燃火。她们会问的,很快就会问,总之就让她们问了后再说吧!

这一刻时间停止了,陈才坤牵着儿子看火,他知道这火很快就会烧完,但是时间也还是停了。陈才坤感觉到自己没有了,也成了火。因为是火,他可以让岁月定格,时光永驻,星星明亮,夜空中永远永远都能看到银河。他觉得星空下的火很美。

跳动的火,决然的火,一直燃烧着,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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