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迪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之文学,本无新旧之分。按照前人研究,“新文学运动”的萌芽,可追溯至晚清对桐城派和文选派“文以载道”的反思与批判。当时诗界革命的“我手写我口”与文界革命的“白话文”思潮并向而行,虽开启一时之风气,但仍未引发足够关注。
到五四时期,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大东书局、世界书局基本占据出版行业的垄断地位。但出版内容,仍以市场大、回报高、风险小的教科书与工具书为主,对引领时代的前沿思想持观望甚至拒斥态度。
五四新文化大潮之下,出版行业开始出现不同的方向。1914年由政学系成立的泰东图书局便是一例。从最初的政治出版物为主到出版大量具有进步社会思想和论述中国社会问题的书籍,同时在“文学革命”潮流下,还出版了如“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新人》、《新的小说》两种刊物;在郭沫若、成仿吾等“创造社”同人加入后,更是转向出版宣传新文艺新思想的刊物;商务印书馆等老牌出版商也进行改革,想要跟上新时代的步伐。但在文学革命“新思想必须放在新文学的里面”的风潮甚嚣尘上时,与之息息相关的出版业却没有专门出版新文学内容的书店,直到1925年光华书局弥补了空白。
光华书局成立于1925年。彼时,书局创始人之一张静庐已在泰东图书局工作多年。在泰东,他认识了后同为光华书局创始人之一的沈松泉。据沈氏回忆,早在1923年他便有办出版社的想法:“自己办一个小小的报社,出版新文艺书籍”。其实张沈两人只是因为行程匆忙,“时间太匆促,各关系方面都未曾通知,在未得到从香港寄回来的报告信之前,很多朋友认为是失踪了。”,也并未被泰东图书局经理赵南公开除。这次的“乌龙”事件对张静庐和沈松泉的影响多大不能估量,但确实促进了张沈二人办自己书局的想法。
沈松泉本已担任新加坡担任香港三友社的分社管理会计。在接到张静庐想要创办《西湖晚报》的消息时,辞掉工作回国。张静庐重回报馆工作时,沈松泉则筹划办自己的出版社。“1925年春,我又和我的朋友卢芳重新谈起这个想法”。卢芳之前在友邦保险公司工作,“对新文艺也有爱好”,所以两人一拍即合,但如何进行还没有计划。此时的张静庐在帮汪北平办《海员工报》,沈松泉常来帮忙,还在张静庐工作的《商报》副刊《商余》上发表一些小品杂文。于是沈卢二人便找张商议办出版社一事。
分工方面,张静庐担任经理,卢芳负责营业,沈松泉负责出版。对于名称,沈氏认为“光华”一词,“含有发扬大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的意义”,并且因为上海圣约翰大学的中国教授创办的“光华大学”,光华书局此名,“恰逢其会”。
资金问题。三人雇不起员工,事事亲力亲为。因为张、沈都曾在泰东图书局编辑部工作,所以“认识一些作家,可以暂不付稿费或版税,先把稿子要来出版”;“还认识几家纸行,可以赊欠纸张,等书出版后甚至等到节边(端阳、中秋、旧历年底)再付款”;在广告上,“一本新书出版,要在《申报》、《新闻报》或其他报纸上刊登广告,广告费也可以等到月底再付”。书局选址,三人征得汪北平的同意,利用《海员工报》报社,当作书局暂时的选址。张静庐自豪地说:“在光华以前,上海还没有纯粹的新书店——它是第一家。四马路上也不是书店的汇集地段,它又是‘偶然碰巧’的第一家”。
书局的出版物,主要为期刊,社会科学新书、文艺新书三个种类。书店发展起初就与郭沫若、郁达夫为代表的创造社关系密切。郭沫若曾说它“是作为创造社的托儿所形式而存在的”。彼时,郭、郁和成仿吾、张资平等一干留学日本的年轻人正在为“想出一种纯文艺杂志”的计划而苦于寻找合作的出版社。泰东图书局的经理赵南公找上门来,邀请成仿吾担任“重建理想的新泰东”的“文学主任”,郭沫若也一同归国担任编辑。张静庐、沈松泉此时在泰东,“张在管印刷而兼做‘小说家’,沈在管教对而兼做‘诗人’”,于是,两人和郭沫若熟知,“我(指张静庐,笔者注)的家眷也住编辑所后的一间亭子间里,还带着三岁的小孩——鸿志”,“(他)常常同他(指郭沫若,笔者注)一起玩耍”。
郭沫若在泰东期间,出版了诗集《女神》,同时,《创造》季刊也在泰东发行。但郭在泰东的日子不可说好过,他自己形容泰东老板对他和郁达夫的态度是“一碗饭,五羊皮”的主义,但“我们不曾受过他的聘,也不曾正式地受过他的月薪”,“我们的书不曾受过稿费,也不曾算过版税”。“以类似友情的主奴关系来羁縻着我们”,“我们的自由无形中是受着束缚的”。于是等郭从日本复归回国的时候,几人商定出版《创造》周报,后来,又在《中华新报》上出版《创造日》,同时几人离开泰东。几经周折,《创造》周报于1924年5月停刊,郭又回日本,郁达夫去北大任教。张静庐、沈松泉也从泰东离职。
光华书局迎来大的机遇是在国民革命时期。张静庐称这段时期(民国十四(1925年)至民国十六年(1927年))为“新书业的黄金时代”。上海除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亚东书局之外,少有书店出版新书。作为一家只印新书的书店,光华书局接连出版了一系列有关书局的社会科学著作,如高尔松编《国际社会运动史》、张定灏的《不平等条约研究》等。这些书在革命波及范围内受到广泛欢迎。
1927年光华书局杭州分店开业,由沈松泉的亲戚张松涛开办,起初是特约分销店,后在1927年夏秋间杭州分店与上海资金合并,正式成为光华书局的分店;1928年7月,张静庐、沈松泉又来到北京考察。“这时的北平,虽然已经有了北新书局、未名社等出版单位,但是王府井一带还没有一家新书店,尤其南方出版的新书刊,在北方很难看到”。于是两人在上海五洲大药房北平分店的经理郑延芳的帮助下开设北平分店;之后,原泰东图书局门市部职员邹赞臣向张沈二人建议,得到同意后在武昌开设光华书局分店。至此,一家小小的光华书局正式拥有了四家分店。
光华书局事业扩大后,张静庐想再成立一个书局专心出版社会科学类书籍,而光华书局专做文艺类书籍。张静庐和洪雪帆商议,由洪担任总经理,张担任经理,沈松泉做出版主任。1927年底,现代书局在《商报》馆楼上开办。
1929年2月,创造社出版部被查封,创造社同人的阵地一时转移到了光华书局。除周全平、叶灵凤、潘汉年等“创造社小伙计”们的著作外,还有郁达夫的《小说论》,张资平翻译的《衬衣》,成绍宗翻译的《漫郎摄实戈》,王独清的《独清文艺论集》、《锻炼》等。此外,创造社的刊物《创造日》也在1927年出版。
光华书局的不断扩大,其出版类型不断丰富,不仅局限于新文学书籍,还有一系列有关新文艺的著作,如有关戏剧方面的书,光华书局就出版过马彦祥、袁牧之、洪深等剧作家的著作。即使在新文学书籍上,光华也不仅当“创造社的托儿所”。
到1931年,光华书局共出版“创造社丛书”、“幻洲丛书”、“广州文学会丛书”、“水仙丛书”、“狂飙丛书”、“上海新闻学会丛书”、“新世纪文艺丛书”、“新世纪戏剧丛书”、“新世纪社会科学丛书”、“新俄丛书”、“欧罗巴文艺丛书”、“萤火丛书”、“世界名家小说选”和“世界名剧选”14种类型的丛书。另外还有一系列有关新文艺的著作。
1929年间,张静庐因与沈松泉发生矛盾而离开光华书局。光华书局只剩沈一人。张静庐退出不久,作家匡亚明介绍顾凤城进入光华书局担任编辑,主编刊物《读书月刊》和《文艺讲座》,沈松泉又和郭沫若联系,出版郭的译著《煤油》。沈松泉和顾凤城商议,利用《读书月刊》等光华刊物,办一个读书会。“光华读书会”由此诞生。
光华读书会最初创立的目的,是吸引喜爱读书者和学校师生,“爱好读书者不可不入会,学校图书馆不可不入会”;起初成为读书会会员者,有多项利益:
(1)赠送书劵五元此项书劵,无异现洋,选购本局出版书籍,一律十足通用,不必另搭现金。(惟不能预定杂志,祇可按期另购)
(2)赠送郭沫若近译「煤油」二部(全书五十万言,精装一厚册,实价二元八角)
(3)赠送长期优待劵一纸凭劵选购本局出版书籍,一律七五折,代售外版书籍,一律照原价再打九折。(永远通用)
(4)赠送特别优待券一纸凡在本局廉价期内,凭劵选购本局出版书籍一律七折,代售外版书籍,一律照原价再打八五折。(永远通用)
(5)赠送「萌芽月刊」优待劵一纸凭劵预定本刊全年一份减收二元(原价三元)㈠赠送「社会科学讲座」优待劵一纸凭劵预定本刊全年一份减收四元。(原价六元)
(6)赠送「巴尔底山旬刊」优待劵一纸凭劵预定本刊全年一份减收一元五角(原价二元)本刊创刊号,今日出版。
(7)介绍利益凡会员介绍入会会员同时满五人者,赠送书劵二元,满十人者四元多则类推。
1930年夏天,光华读书会改订章程,更改章程后于8月24日再次征求会员。并且详细列出了入会办法,“本埠会员:请将会费交与本局门市部接洽入会。外埠会员:请开列详细地址姓名,连同入会费寄下,本局收到后即将会员应得之书籍,书券,优待券,及会员证等同时寄奉,决不延误”。之后,读书会多次在《申报》等处征求会员。
1930年底,光华读书会决定扩大读书运动,“征求会员一万人”。同时为了吸引会员,举办了“读书会会员介绍竞赛大会”,“以增加读书兴趣,促进时代文化”为宗旨;读书会会员一次同时介绍三人入会方可参加,共一万份名额,截至1931年3月底,直到一万人会员扩大完毕;竞赛奖金为“头奖现洋一千元,二奖现洋七百元,三奖现洋一百元,六奖至十奖各得现洋五十元;自十一奖至一百十奖(共一百名)各得光华书局一九三一年全年出版新书一份”。读书会还有不定期的征文活动,如“读了‘煤油’后的感想”、“中国各地学生生活”等,获奖者同样都有赠与书籍之类的丰厚奖励。
1931年底,光华读书会已有三期会员,共七千多人。但1932年1月28日,淞沪抗战爆发。光华书局遭受重创,刊物出版基本停滞,读书会事业也被迫中断。直到5月,书局事业才陆续恢复。读书会开始开办第四届光华读书会,名额五千人。但“最后由于《煤油》的被禁止发卖,在邮局中被扣不能寄到读者手里,原定的项目无法实现”,读书会只好“中途夭折”。
1930年,光华书局北京分店关门。问题起源是一张“废邮票”。书局“派学徒王永康,附东长安街邮务支局,送寄西合营初级师范学校挂号印刷品六件,经邮局查出所贴邮票,均系已用邮票”,根据书局负责人解释“送寄邮件时,教该学徒钞洋二元,嘱其购票,贴用旧票事并不知情”;该案的处理结果不得而知,仅仅是“依法究办”。当年夏天,北平分店又“被北平反动当局勒令停业”“但没有贴封条”。被勒令停业的原因,是“售卖违禁书籍”;据沈松泉回忆,“分店主任孙文庭打来急电”,他一人前往北平解决问题,因为“汪精卫、阎锡山等正在搞扩大会议反蒋”,而光华书局在《华北日报》上打出的广告中有销售“唯一的党化书籍”,所以书店可能因此而被查封。同时,北平分店又被卷入一起“诈财案”。案件过程“系该孙文庭自卑案以后,曾托东安市场瑞丰西服庄铺长王瑞云及王府井大街美丰洗染坊铺长钟霞轩,与米市大街同益呢绒庄李允诚,出具疏通费二百元,希图减免,已交出一百元,由钟霞轩转交,并由钟霞轩等伪造二百八十元诈财清单一纸。查该王瑞云缘会为李科长承做衣服,籍端诈财至二百余元之多”。多重压力下,沈松泉只得撤掉光华书局招牌,让孙文庭自己营业。
光华书局出版的书籍,许多都是创造社等骨干的“新文艺”作品,许多都难逃当局查封厄运。“每六种中有一种被查禁”,“其比例之大可想而知”。此外,光华还经历过店铺被砸、店员被便衣“带走”等小挫折。书局经营的每况愈下,光华书局只能进行减价促销活动来增加书籍销量。“本版书一律五折发售,杂志一律八折发售”的“赔本买卖”也不得不做。
书局最后的关门,是因为无法还清印刷所和纸行的欠款。“由国家主义派分子陈荇荪任经理的均益印刷所,以欠债无力偿还为理由向法院呈请查封光华书局”。1935年5月,经营了十年的光华书局被封门。
张灏在谈及“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转型时代”时,曾认为在“转型时代”里,“无论是思想知识的传播媒介或者是思想的内容均有突破性的剧变”,前者的变化,其重要体现就有“报刊杂志、新式学校及学会等制度性传播媒介的大量涌现”。新式媒介的出现催生了新式出版业,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各种“新思想”、“新文艺”、“新文学”、“新名词”层出不穷,出版行业在新思潮的推动下,也迎来了“新书业”的快速发展。
在发展之下,新文化运动中的知识分子们与出版业的矛盾也日益加深。就本质而言,新文化知识分子们关注的是如何“启蒙”抑或如何“救亡”,而出版商们最先要考虑的是“生意”。《新青年》与群益书社的利益纠葛就是一例。正因为此,陈独秀曾经对“新文化运动”同人过度关注出版业大为不满:“出版物自然是新文化很要紧的一件事,但此外要紧的还很多”,“现在大家都来办报,不肯向别的事业方面发展,也就是缺乏创造力的缘故”。
《新青年》由杂志社刊物转变为“同人刊物”固然是“学术群体”主导出版的一次尝试,但大量“新书”的出版仍需要商业化的“出版社”、“书局”来运作。而之后对陈独秀言论回应的一些文字中,大概可以看出“新文化”与“出版业”价值调和的不同取向。如忏华认为,人们之所以还对“新文化书店”不满,是因为“他们的觉悟,不是真的觉悟;是营业上的觉悟,不是思想上的觉悟”,没有认识到“书店有指导社会和宣传文化的责任”,“所以我希望发生健全的新文化书店,从编译部到营业部,都根据学理组织”,“从编译部的人,到营业部的人,都了解文化的价值,都知道自己的责任”“引着人类社会到光明的智识界上去”;潘小侣认为现在的所谓“新书店”都是“为自己的营业起见,那么,只好趁这潮流,也是出版几种投机的书籍”,“在外面看来,好像有点觉悟,肯在新文化上尽力一些”,“最好完全有几个实心实力肯尽瘁新文化的同志组织起来,一方面研究一番真切的工夫,编辑各种书籍”,书店的组织形式“由各种学术团体集合资本开设”,“实在是最完美的事情”。对于前者,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改革即是一例;而后者,则是陈独秀想要的。这样不同的取向,实则是报刊杂志书籍等出版物的运作模式与风格的不同。
光华书局虽只是一家小书局,但却是上海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新书店”。从书局只销售“新文艺”书籍,开上海出版业之先河到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早期重要的文学团体创造社、以鲁迅为代表的“左联”的关系再到光华读书会的创办等事来看,确实可以体现新文化运动与出版业的良好互动。就出版史角度,以光华书局为代表的“新书”出版行业仍然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话题。本篇所限,大致光华书局的来龙去脉梳理一遍,还有许多未尽之意。并且,就光华读书会来看,针对民国时期读书会的研究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