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睡前,我都要和老妈通一会儿电话,一般都是老妈说,我听。人过中年,还能有机会陪老妈聊天,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聊天没有什么新鲜事,可对老妈来说,即便过去的事聊起来也是新鲜的。那天通话,老妈说,孩子,你还记得小学那五棵老柳树吗?我说,记得啊,怎么了?老妈说,别说老妈不抗老,就是树也不抗老,那五棵老柳树,最西边那棵死掉了……
五棵老柳树死了一棵?放下电话,我记忆的闸门立刻被冲开了,我想起了1972年正月开学前后的情景。开学头天晚上,妈妈在油灯下,用一块蓝地碎花布给我做了一个书包,又把哥哥分给我的一个方格本,一个算草本,一根半截铅笔,半块橡皮,放进了蓝花包里。第二天,哥哥领我去上学,班主任是女的,中等身材,方脸,梳两根辫子,她把来报到的新生领到操场东第一棵柳树下,按个头高矮、男女分成两排,给我们讲对新生的要求。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粗的柳树,估摸两个大人合抱才能围住。向西望去还有四棵,每30米左右一棵,距离相等。笔直粗大的树干,高矮相仿,下垂的枝条,被理成平齐的一片。褐色的躯干,粗大而敦实,浓密的树冠,没有一片叶子,多呈抛物线型由树干向四周放射低垂,在阳光的照射下,满是浅黄色的枝条增加了一层油亮,仿佛是从树干中吐出的缕缕金丝,在微风的吹拂下,整齐地飘荡着,显得妩媚极了。我仰着小脸天真地想,她们怎么会有那么粗呢?她们在这儿站了多久呢?她们也会像我一样很累吗?
从那以后,五棵柳树下就成了我们的游乐场,小孩子玩心重,几乎每一个课间、午休都聚在那里玩耍,女同学玩“跳房子”,男同学玩“弹溜溜”“抓石子”“抓旮旯哈”。“弹溜溜”很好玩,弹射前先在地上挖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坑,丈八尺开外画一条横线,每个人手持“溜溜球”站在线外,向圆坑投掷,谁先进坑,谁就有权利弹击对方,被击中者丢分出局。我的弹球技术很高,同桌包德明也不赖,不论年龄大小,反正只要我俩一联手,对手几乎摸不到球。
那年月流行一句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和学习知识相比,我更喜欢听故事。记得春夏的夜晚,在中间那棵大柳树下,吊着一盏防风的吊灯,灯下放一张桌子,一个长条板凳,老师坐在桌前,小伙伴们自带小板凳,或搬一块石板,把老师紧紧围成一团,灯光一闪一闪,师生们的面庞忽明忽暗,老师端坐在侧,像单田芳一样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小伙伴们眼睛一眨不眨地听,听完了这个听那个,很晚了也不愿意离去。《小英雄雨来》《扑不灭的烈火》《烈火金钢》《铁道游击队》《桐柏英雄》等等几十本“小人书”故事,就像家乡门前的小河,至今还在我的记忆中流淌,现在回味那时的感觉,比当年吃年猪肉还要解馋。
我小学时虽然不怎么喜欢学习,但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因此被选为班长。那天正上课,班主任突然把我叫了起来,“李明胜这两天怎么没来上学?”我站起来回答:“问过罗家堡他家附近的同学,都说不知道!”老师又问:“大家有知道的吗?”下面静悄悄的无人应答。班主任特别生气,“太不像话了,不上学连个假都不请!”四天后李明胜来上学了,刚进教室,班主任突声喊道:“李明胜,你给我出来!”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李明胜,李明胜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头低低的,眼睛不敢向旁边看,歪歪咧咧地走到教室前面。班主任把教室门推开了,“你给我到柳树下站着,想明白为什么叫你站着再回来。”李明胜只说了两句“老师,我、我……”就已经泣不成声了。班主任看李明胜已经走到柳树下,犹豫了一会儿,又把他喊了回来,“别哭,你有什么委屈事儿,跟老师说。”李明胜哽咽着说:“老师,没请假是我不对……”一阵更厉害的抽泣吞噬了他想要说的话,缓了好一会儿又说,“我妈领我出去找米去了。”
上世纪70年代开春时节,人口多的人家会断粮,要靠亲戚周济,再挖些野菜填肚子度难关,如果亲戚帮衬不上,就得出去“找米”。(讨饭的一种方式,只向人家讨米回家糊口)听了李明胜的话,班主任把脸转向了黑板,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眼睛。教室里静极了,只听见窗外大柳树被风吹得哗哗响。过了一会儿,班主任转过身来,眼睛红红的,说:“老师错怪你了,你回座位去吧!”下课后,班主任把一个饭盒递给李明胜,用手摸了摸李明胜的头,爱怜地说:“听老师话,把这盒饭吃了。”李明胜不好意思吃,班主任口气变得严厉起来,“看到那五棵大柳树没?你如果不吃,你就到柳树下给我站着!”
关于这五棵柳树的树龄,村里没人能说得清楚。健在的小学老师中,宋继斌年龄最大,我特意拜访他一次,老人家说:“我是1929年生人,模糊听大人说,小学比我出生早2年了,这么推测,建校时间或许更早一些。”江河行地,日月经天,没想到这所不起眼的小学,还有五棵大柳树,竟然见证了清朝结束之后的各个历史时期,直至新中国成立。和老人家分手时,他爽朗地说:“我以为自己活不过那五棵柳树,没想到竟然有一棵没活过我。”我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瞬间热泪盈眶。宋老师,还有其他小学老师,多少年来,他们像树一样扎根山村,他们没有创造出惊天的伟业,只是沉心定气在这里做平凡的坚守,多么朴实,多么不易。
那句歌词说得好,“过去的时光难忘怀”,多少年来,我时常在内心回望这五颗柳树。南雁北飞的时候,她们穿上一身浅黄色的霓裳,在春风中轻舒漫卷;烈日炎炎的时候,她们用沉稳的身躯撑起一把把翠绿的巨伞,为学生遮阴纳凉;田野金黄一片时,她们从容地卸去盛装,梳理着一年来新添的秀发;当皑皑白雪覆盖大地的时候,她们成为鸟雀们觅食憩息的暖树,歌舞嬉戏的空中剧场。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露雪冰霜,她们始终微笑着站在那里,就像母亲永不知疲倦地守护着婴儿那样。略显遗憾的是,五棵柳树死掉了一棵。在如今的年纪,我已然明白,没有青春可以永驻,鲜花盛开之时就意味着必有凋零之日,即便是生命力极强的柳树,也有生老病死那一天——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能心安理得享受当下,就是真正的岁月静好。
五棵柳树,我要在心中永远把你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