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 言

■黍不语

在守口堡

他出现时，不似我们生活的村子，更像一个时间

留下的梦

我们沿着黄土路走进，脚下的石子，杏花

有旁若无人的历史的迷静

他的院墙沉默着，窗台、水井、烟囱沉默着

像他头顶的天空，充满空无一物的

智慧和圆满

没有一个人

只有牛在草堆下反刍

当我们从村子出来，站在人声处看见

在我们身后，那些被经过的人家

在更明亮地衰弱和忧郁

在我们脚下，被走过的

道路在微微起伏。

誓言

你看到我为了和你保持一致已经

极度疲惫。

你看到街道上明月消隐黑暗笼罩，人群被空气

改变了面容。

你看到我，和人群一样，正边走边舍弃坚定，天真，热血，勇气

不再对第二天清晨的醒来

怀抱善良和愿望。

我曾经有过爱。后来，都像花朵一样凋谢了。

你看到我被风吹。翻起。又落下。打着转儿。

你巨大的

翻云

覆雨

手。

你得意的笑。

你看不到的，作为回应，我发誓

我一定不会是你

得到的那个人。

树

她躺在灵床上，终于安静

像一棵树，尽力为儿女展开过荫蔽

也为飞过的鸟儿

递出过果子和枝丫

现在风雨散尽，枝枯叶落

只等入土为安

她的五个儿女在近旁垂立

一股春风穿过灵堂，向远处的田野吹去

使道士的诵经声增添了一丝模糊

在有些模糊的诵经声里

人们回忆她

辗转而稳固的一生

她年轻时，像一棵李子树一样嫁来这里

插进这里的土壤

又在年轻时失去第一个丈夫

她真正的人生

从后来招赘而来的丈夫开始

他和她一起生活五十年

殷勤陪伴五十年

养育五个儿女

直到十年前她送走他，他在自己的

出生地长眠

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孤独的十年

春风仍在穿过屋子，不断

向远处吹去

它经过的那片田野

麦苗青，菜花黄，几棵李子树摇动

树下

是她小小的墓

和他相隔十里

此后

此后你仍将行走

在非洲，天涯海角

仍会碰到林子，蛇，老鹰和火山灰

仍会打盹

仍会做梦

仍会有所爱，或不爱

仍会有无数的黄昏

有黄昏的果园，果园里熟透的苹果

将掉落或被摘下

有夜晚的马匹，眼睛里坠落着星辰

有蝴蝶在海上飞

有一片海岸，越来越长

忍受着荒凉和孤寂

永远不让海水漫延，淹没。

布谷布谷

春天收走她所有的颜色而留下

一只布谷

一点点叫声

一点点田野的荒芜

窗户留下一点点耳朵

一位在早晨死去的人在黄昏

认识了我

而另一个早晨他还将再次死去

用另一个春天的

另一个家庭

我从来没有认识这么多人死去

从来没有感到死去就是羞愧，侮辱

悔恨

现在我眼睁睁看着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祈祷春天留下最后一只布谷

布谷布谷

春天收走她所有的颜色而留下

一只布谷

布谷布谷

活着的人

留一点点眼泪让他继续流着

留一点点光

让他继续燃烧着。

寻找草原

我们在夜里走着

借着一点天光

我们在寻找草原

我们已经踏上了草原的一角

我们认为草原不仅仅是这一角

它还有更大更远的一片

我们走过了一棵树我们说

前面一定还有

走过一片枯寂的空地

我们说前面一定还有

我们经过几只吃草的羊

我们说前面一定还有

经过一群赶路的人

我们说前面一定还有

我们经过一条河一道坡一片永在漂浮的云

我们说前面一定还有

我们说前面一定还有一定还有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秋风吹拂的夜晚

一个人绕过石头，去另一面跳舞。

一滴水追逐另一滴水。

一片光，催促另一片光。

一个小孩踉跄着，跑在大人前边。不远处

稻子在等待收割，霜在坟间凝聚。

没有一丝空气多余，

没有一个时辰，写着无辜。

月亮躲在房子后面。

人群躲在面庞后面。

生活，

无可捉摸的生活躲在道路后面，像永无完结。

多少年后，我走在其中，

秋风吹拂

想起这是我的故乡，

我的父母，

我的爱人和孩子。

德罗戈等在巴斯蒂亚尼城堡。

我等在我脚下的这片热土。

手术

我看着她走进那个房间

躺在床上，等着药水和刀。

犹如我看着她自出生

躺在这个世界上。

她年轻的身体那么漂亮

让人想象不到腐烂

也在内部发生。

我们一只手连着

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无知的顺从。

当刀子划开她年轻的身体

割下那些腐肉，

她绝望的叫声像

被整个世界狠狠抛弃。

而另一头的我，头晕目眩

冷汗淋漓，

仿佛古老山体在洪水中摇动。才发现

在最原始的血肉面前我们

竟有如此鲜活的恐惧，如此本能的抵抗。

那恐惧如此珍贵

等同于记忆。

而抵抗带来生活。

旧照片

我看见我们站在

一张旧照片上，舞台的中央

唱美丽的歌

那张开的嘴唇饱满莹润

像从不曾吃下

这世间之物

那天真的眼神肃穆

仿佛真有个，美丽的前方

那是我们十八岁

有站得笔直的身体

和整齐划一的队形

我几乎要为这单纯的强大

而感动

我亲爱的人

走过了怎样的一生

失去了怎样反对的力量

成为命运中不可逃脱的人

成为不敢相认的自己

我亲爱的人

站在那里

站在一张旧照片里

唱美丽的歌

她不同于所有其他人的黄色毛衣

正一点点褪去

在梦里我曾轻轻哭泣

多么幸福。昨夜的梦里

有人拿大好年华

与我相爱。有人以身冒险

赐我中年的伤痕

与羞辱

有人在月下轻拍海浪

有人往森林寻觅虎影

所有的面孔陌生而清晰

我回到乡下，在父母面前

痛陈哭泣

那个一生跟着月亮

走丢了的孩子

多么幸福。在梦里——

我是悲伤的我。羞耻的我

爱恨的我

我是老年的我。少年的我

现在的我

我为这么多的我，在黎明

到来时，止不住

轻轻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