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活的:树儿会被激怒或伤心,鸟儿在场还是不在场都是意味深长的。你必须静立才能体会到那种信息……
【美国】托妮·莫里森
生命破土而出的时候,黎明就从挂着露珠的花瓣里一点一点地探出头来,这时,桥就醒了——最自然也是最真实的声音就演绎出生命里最佳的鸣唱。祖父荷锄出门时,就唤醒了我,但我却往往赖在床上,把耳朵伸长——伸出窗外,留意倾听桥上的声音:爱吵闹的麻雀总是第一个在桥上争论不休,主题是今天吃什么?它们一边争论一边把嘴在桥上磨得尖尖的,“唰唰唰”的磨嘴声像替桥抓痒。麻雀还未争吵完毕,饥饿了一晚上的老鼠从乡场上瑟瑟有声地爬上了桥,一双贪婪的眼睛在桥边死死盯住桥下一只呱呱而鸣的青蛙。突然,老鼠像受到了惊吓,背紧紧弓起,箭似的逃窜了。另一种声音又从我耳轮上沉重而缓慢地走过,我听见耕地的水牛,牛蹄“得得得”地踩在桥上,紧跟在后面的是一群羊的咩咩之声和农人的吆喝声——有时农人会突然中断吆喝,仿佛戛然而止的琴声,忧郁地发出一声叹息。声音虽然很微弱,但使黎明的桥的心灵感到沉重。我几乎聆听到桥面承载叹息的喘气声和流水般的脉动。一大群鸭子“呷呷呷”地欢叫,嬉戏着游了过来;村姑们挎着装满衣衫的竹篮,扭着彩虹似的细腰走上桥,取出衣衫一面在河面上漂洗,一面用木棒在桥上捣衣:
桥上捣衣妹开花
捣衣声声唱山歌
二十岁情歌摇船过
看花容易采花难
咿咿不停的摇橹声,“啪啪啪”的捣衣声,以及在水面上滑动的情歌声,使黎明的桥欢叫着行走起来——越走越近,桥下的流水声也清晰可闻地流进我的童心……
在黎明中,我用全身的感知去守望着桥——卞龙桥。那是村中一座古老而年轻的桥,人们从童年的这边走向老年的那边,又从老年的那边走回童年的这边,无论你在村子里或世界上走了多远,你总会感觉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那就是桥。因为有了桥,不管是露水太冷的早晨,还是乌云沉沉的中午,或者惶恐的黑森林似的夜晚,我的心总会怯生生地跳动起来,日子就会鲜活地继续下去。
自然的阳光照耀在哪儿,哪儿就一定会有行走的桥。公路、铁路、泥路、水路、山路……有路的地方一定有桥——木桥、石桥、竹桥、铁架桥、水泥桥、船桥、庙桥、立交桥。桥是衡量一个社会进步的标志,被民众记住的贤君,那个时代必定有一座传世的桥。自然,赵州桥是传世的,隋朝是不是有贤君?
赵州的石桥鲁班修
玉石的栏杆圣人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走
柴荣爷推车压了一趟沟
……
我的老祖母居然也会唱这首民歌,她在阳光下一边摇纱,一边悠然地唱着。纺车飞快地转动着,发出吱吱的叫声,像鸣禽一般地跟着祖母唱歌。我伏在窗上窃窃笑着。后来,我终于抑制不住心灵的啁啾之声,“依依哟哟”跟着祖母唱起来。桥就这样在每一天走进我的心里,没有任何神祇来命名。自然,祖母也信佛,每到月半,总要颠着巍巍的小脚到寺庙烧香,南门的十方庵是祖母每月必拜的。有时会走得更远,漏夜准备好干粮,背上进香的佛袋,乘一天的船到南通狼山烧香。我常常这样想:桥和庙哪个更重要?是什么东西滋润着像我祖母一样的众生的心灵呢?我常听祖母讲民间传说,她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鲜艳与生动,我每听完一则传说,总感觉太阳都黯淡了。桥和庙肯定有许多传说,甚至可以追溯到神话以前的时代。因此,桥和庙就和农人的土地一样,和每天的日子息息相通。如果要进一步解释,可能就像我祖母讲的一则民间传说。
那是一则关于卞龙桥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村子前有一条大河——龙河,常年浊浪滔天,淹死了人畜。村里人过河,都是摆渡。但往往性命难保。于是村子便与世隔绝,人们进不去也出不来。年复一年……直到有一年皇帝巡视江南,不轻信传说,驾船过河。船到河中心,果然波涛汹涌,一排排浊浪向皇船扑来。船上有一个叫颂的大臣,见势不妙,顷刻变成一条巨龙,护卫皇帝过河,并在河里捉到一条兴风作浪的恶龙,河里从此平静下来。颂护卫皇帝有功,皇帝就下了一道圣旨,赐村庄为国,颂为卞姓。后来,这里就称为卞国,颂造的桥就称卞龙桥。这个传说有多少是真的?——企图阐释这个传说是幼稚的。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你不能在宁静的阳光下,优哉游哉地去翻阅那古老的卷帙。
夏天,我常常仰卧在桥上。卞龙桥是石桥,不是青石板桥,桥面是散布着小星星的麻石。它有半米多宽、十多米长,没有什么花哨的点缀品,但农人们都喜爱它。它温和、自然、质朴,叫谁看了都顺眼。卞龙桥虽然没有妩媚的娇态,但这却是她的美德。拥有美德的事物都是温和的、自然的、质朴的。
卞龙桥一年四季横卧在龙河上,在童年的我看来从来没有被囚禁的感觉,她无拘无束地生活在我的童话里,就像一只调皮的昆虫,一对大翅膀每日在网中张开着,驮着我的童心欢快地飞翔。夏天里童心没有伪装。我和村里一群小不点儿光着屁股蛋,脸上身上用河泥抹得乌黑,嘴里喊着“一、二、三”,“扑通”一声,从桥上跳到河心里,噼啪噼啪地打水仗;或者藏在灯芯草丛中,只露稀稀的几根头毛飘在水面,玩“河佬鬼”的恶作剧。自然,有时会窜出一条小鱼啄你;有时草丛中会有一只虾惊恐地跳进你的嘴中,想在你嘴中遨游;有时会一个猛子潜游到桥下,瞅准桥上汰衣的村里最美的阿春姑娘,突然伸出小手,在阿春姑娘藕白色的小腿上摸一把,然后又一个猛子潜出丈把远,朝着阿春姑娘扮鬼脸。阿春姑娘照例会脸一红,娇嗔地扬起捣衣棒,骂一声:“小河佬鬼,当心黑鱼咬你!”我们就会爆出一阵大笑,争先恐后地一溜烟爬上岸。老桥上烫人的小星星趁机你挤我拥,挠着我们的脚底板,享受着夏天共同的童趣。
秋天里童心一片金黄。我打开童心的窗口向田野望去,仿佛走进了硕果累累的果园里:金黄的稻子无法抑制被收割的喜悦,不停地向收割的农人点头致意;黄蜂飞在成串成串红灿灿的比画更鲜艳的红薯上,有一个穿开裆裤的男孩捧着一个红薯,正甜甜地咬着。那就是我。感谢土地的恩赐,喂养成熟了红薯,又来喂养我们不成熟的童年。童年时代,我们在外割草或游玩的时候,嘴馋时或饥饿时常常会扒开裂缝隆起的薯岗,挖出红薯解馋或充饥。现在我们长大了,红薯却常常出现在梦中。当现代化的网络统治我们的心灵时,红薯的叶子和颜色,只能从收藏着的艺术品中看到它逼真的鲜艳。
——黄昏中,祖父赶着牛车走进村中。牛背上不仅驮着丰硕的果实,还驮着燕子的啼啭,云雀的鸣唱,田鼠分赃不匀的起哄,自然,还有太阳落进山里的辉煌。我赤着脚,用一根轻柔的柳枝帮祖父赶着牛走上了桥,老桥仿佛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应当是大地丰收的脚步声,老牛像一个七尺壮汉,挺起了腰杆,步伐沉稳地把我们送到对岸。牛一声长叫,轻松而甜美,但又传得很远。桥劳累了一天,终于也轻松地回应牛的叫声,笑了。桥下“汩汩”“噼啪”的流水带走了她的汗水,有一只青蛙“叮咚叮咚”,在河上蹚水,这一切仿佛都是天籁。当桥下的黄昏织成碎金的波浪,我扬起柳枝,吆喝一声“吁——”,祖父从牛背上开始卸下丰腴的秋色,大自然开始沉静下来了……
冬天是收藏童年的季节。当你老了的时候,收藏的童年像收藏的一枚枚钱币一样,可以坐在阳光下的躺椅里回味与欣赏。我从村边随手摘下一朵美丽的小花,插在我洗得发白的棉帽上,仿佛想提前把春天戴在自己头顶上。可这是冬天啊!老人们都蜷缩在朝南的墙根下晒太阳,孩子们捧着脚炉拿秋天的黄豆来爆着吃,每过分把钟,一粒粒黄豆就会在脚炉里噼啪作响,并溅起一撮撮灰,孩子们馋虫袭来,也不怕烫手,拈起黄豆咀嚼着。我的心却像一只不安静的田鼠,在稻草堆里寻觅着秋天的金黄。我眯着眼睛,终于发现了那金黄的痕迹——路面上有秋天遗留下的一溜儿闪光的稻谷。我的心灵跟着这金黄的痕迹走去——来到卞龙桥,我看见许多稻谷拥挤在桥缝里。它们已经发了芽,在阳光下是那么娇嫩——但桥像慈爱的母亲拥抱着它们,它们并不感到孤单和寂寞。我想,许多年以前,我也曾是一粒普通的、快活的、生长在一座桥的怀抱里的种子,河水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生长的秘密。我开始在镜子上撒娇——冬天的冰是河床奉献给我们的游戏。“我渐渐明白一切事物的母亲的含义”,凝视着我的桥也是母亲,我在冰上游戏,犹如“在她的肩膀和膝头嬉戏”。冬天还会下雪吗?我在母亲的河上行走,远远地瞧见许多洁白的小精灵向我奔来。洁白的雪像母亲在油灯下缝制的厚厚的棉被,使我温暖地过冬——我知道,大雪过后,春天快到了……在解冻的河岸有“一个谜语和它的谜底”,“一个儿童又非儿童,见又非见到一只鸟又非鸟停在一根树枝又非树枝上,用石块又非石块打它。”在发酵的阳光里,你能猜到这一个谜语的谜底吗?
春天是放飞童心的季节。河床上的冰像一只只松鼠啃松果一样吱吱呀呀爆裂了,缩手缩脚一冬的童心从河床这一头欢唱到那一头,所有的花都叽叽喳喳地醒了,穿着长裤子的风正一点一点吹开拴住风景的篱笆,我的眼睫毛抖动透明的翅膀,让金的银的蝴蝶在土地上画满春天的窗子,窗子外盛开着天真的任性和童趣。我骑在牛背上,谛听柳芽对河中的鱼儿说悄悄话……春天的黎明娇嫩地栖歇在牛角上,牛儿欢畅地召唤着,娇嫩的茸毛就捉迷藏似的四下飞开了。我和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在田野上奔跑,放飞绿色的童年,寻找成了茸毛的春天。
风来了,雨来了,
黄狗长角家来了;
……
我们一边唱着童谣,一边追着飞舞的茸毛——一直到长大,我成了一座桥,生活的年轮一天天从我身上经过。“一旦跨卧为桥,便无法停止做一座桥。”河水在我身下流淌,牛儿从我身上踩过;我的女儿和蝌蚪在我怀里嬉戏,夜鹰、画眉、麻雀、鸽子、布谷鸟以及其他飞禽栖歇在我的头上耳上,梳理羽毛或喝一口河水;有时,乌龟和螃蟹从我胳肢窝里宛如绅士一般慢慢踱过,使我痒得咯咯大笑……自然,还有雷电雨雾、野猫尖利的爪子,都在我躯体上寻求生活的法则。但我是桥——我一天天成长,一天天成熟,将挺起腰,展开微笑,给予每一个过桥者坚强的步履——那时我又到了一生中的夏季。夏季是一个人的中午,接着又是秋天、冬天、春天……从桥的这边走向桥的那边,从桥的那边走回桥的这边,这或许是童年的延伸吧!
我家的窗户很低——老树绽芽的幼枝就把春天送到窗户里。早晨,湿漉漉的沉思就悬挂在我的眼帘上,泛起一种小溪流淌般明亮清澈的激动,于是一百只、一千只眼睛走出老屋(忧郁狭窄的老屋),用幼枝似的茸毛或触须探求未来的线索和光的秘密——因为这时太阳正从老树的胳肢窝里调皮地升起,一缕缕时而笔直时而舞动的炊烟好似在卞龙桥村上空自由地涂鸦,我一蹦一跳,歌唱着:
一稀奇,老虫捉猫咪
二稀奇,蚱蜢想吃大雄鸡
三稀奇,三岁妹妹生个小弟弟
四稀奇,尼姑堂里招女婿
五稀奇,五只田鸡跳进汤罐里
六稀奇,树头顶上种荸荠
七稀奇,七只癞团跳到秤盘里
八稀奇,八仙台装进麻袋里
九稀奇,鼻涕拖到眼睛里
十稀奇,坑缸放进夜壶里
吉勒贝尔·索卡尔在《忠于世界》中说:“一棵树远不止是一棵树。”老树——我要说的是一棵特殊的老白果树——音乐、旋转、信仰、世界、灵魂、生命、图腾一类富于质感的词语都可以在它身体上找到对应的形象。记忆中的记忆,老白果树是永不褪色的蔚蓝。蔚蓝中我就站立成一棵树——童年的耳朵醒来,倾听一组遥远的知觉。老白果树就在我家老屋的屋后,后面就是卞龙桥村的乡场,金色的池塘、青翠的竹子是它的姐妹,摇曳着春天气息的柳树是它的兄弟,世纪老屋是它忠实的朋友,我家的小花猫是它的小捣蛋——自然,我曾幻想自己也变成小花猫,在慵懒的阳春三月,给老白果树抓痒,然后敷上一层不老的嫩绿……
“我的整个一生都在一个连续不断的早晨中伸展开去。我从头写起,每天都有一个独立的完整的新世界创造出来……”(亨利·米勒)每天早晨,我就听到了老白果树上永不停息的生活:麻雀在低矮的树枝上吵吵闹闹搅成了团;啄木鸟已“咚咚咚”地敲响了劳作之门;乌鸦像粗壮汉子“哇哇哇”地嚷叫着,大声商量今天到哪里觅食;喜鹊们则成双成对“嘁嘁喳喳”“咕咕啾啾”合计着对孩子的培养;猫头鹰劳累了一个晚上,正“呼呼呼”地睡觉,发出惬意的呼噜——自然,鸟语中还有长音、短音,有时是单音符,有时是双音符,还有急起急停的指责或变调式的抚慰。我常常能从这些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鸟语音符中分辨出一对喜鹊夫妻的对话。这对喜鹊夫妻是去年春天来的,鲜花的芬芳还盘绕在它们美丽的羽毛间,它们一大早就信誓旦旦地耳语:咕——我——永远——不——离开——你——嗯,惹得一只不再年轻的白头翁常常发出“咯——咯——咯”的伤感叹息。
早晨的潮来水常常漫过小河的堤岸,我甩开小脚丫,在苏醒的早晨奔跑。我倾听鸟语,鸟儿也倾听着我。假如上帝赋予人类与鸟类共同的语言,自然界就没有差异。在人类的成长进化过程之中,人与其他物种也许就可以架起一座没有硝烟的桥梁——也就不会有精致的竹编的或金属制的现代化笼子去捕获鸟儿,同时也捕获人类自己。
请问上帝,自然界有这种共同的语言吗?上帝始终沉默。于是,我只好请教我的祖母。祖母说:孩子,你只要想一想狼和山羊、狐狸与鸡的寓言就知道了。我怏怏不乐地坐在老白果树下思索着,从清晨伊始到夜之将至,老白果树耐心地守候着我,但我能思索出什么呢?在鸟语的组曲中,我听到的是加了标题的:《真理》《早晨》《爱情》《离别》《愤怒》《但丁》《致流放者》《创造》《夜》《死亡》《不朽》……古老的寓言能帮我们什么忙呢?
我坐在老白果树下的时候,老白果树稳重强壮的根须托举着我,使我从思索的虚无走到广阔无垠的田野。祖父正大声吆喝着,赶着牛犁地,乌黑的泥浪在犁刀下快活地涌起(土地在为供养孕育了一季的丰收而自豪),它们才是滋养自然界生生不息的源泉啊!我跟在祖父后边,学着祖父的吆喝赶牛:哟——嘿,哟——嘿……
工作与劳动有时是从第一声吆喝开始的,这种美好习惯会使人的肉体与精神得到放松与满足,因为有时歌唱反倒会吞噬肉体与精神。痛苦与忧郁有时也是一种享受和幸福。词语和运动一样都是对称的。我吆喝着牛,云会在我头上跑。田野里不时有野兔蹿出,狗在后面“汪汪汪”地穷追,黄鼠狼也来凑热闹,把屁放得铺满了田野。牛不停地打着响鼻,抵制这种恶劣的泄放;犁刀犁耕思想,也惊醒生命的梦。几只黑色的尖嘴田鼠,“吱吱吱”地抗议着,从梦中慌忙逃窜。我瞧着狼狈的田鼠,笑了。梦——特别是美好的梦:比如用一切美丽的词语——辉煌、喜悦、黎明、幸福、歌唱、理想、源泉、天使等装饰的梦,并不是对一切大自然的生命都是公平的。假如说,人类的梦,大地的梦,抑或犁刀的幻想是色彩斑斓的春天的梦,难道田鼠酝酿了一整个冬天的梦就不是梦?“每个人的观念是多变而且不一样的,譬如说一个苹果吧:小孩子伸直了他的脖颈才勉强看到它摆在桌上——这是小孩眼中的苹果;主人拾起它傲然地递给客人——这是主人心目中的苹果。”(卡夫卡)观念中的梦,经验中的梦,是不是这样呢?
在梦里,我的目光可以望到很远很远,可以看到北京的天安门(这是每一个乡村孩子梦寐以求的),可以看到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可是实际上,当我跌倒和迷路的时候,我抬头首先瞧到的是我的老白果树,不管在北方还是南方,老白果树都在我真实的视野之中。老白果树就像茫茫大海中的指路明灯,每条道路都能引我回家。拥抱老白果树——重逢就是一个神圣的词语。
遥远的美,人只能想象而不可触摸——比如天上的星星,你只能看得见却摸不到,比如音乐,你只能听得见却看不到。老白果树却不同,它不仅有五六个成年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的腰围,而且有冲天的身躯和在半空中巨伞般撑开的蔚蓝。老白果树有星星无法媲美的闪光——它从大地中深深汲取养料,然后凝聚成发光的力量。雨果说:“任何植物都是一盏灯。”太阳落山了,老白果树就燃烧起来了。那时我母亲在常州工作,祖母每年总要带我去小住一阵。在乡村撒野惯了的孩子,每天在火车单调的轮轨相击声中入梦,在梦中我常常会瞧见火车拖曳着一长串狰狞恐怖的幻想从我身上碾过——醒来后虚汗满身,脸色苍白。我问自己:你在哪里?你是不是你?为什么听不到鸟儿们的组曲?为什么听不到老白果树的思绪?……一个雨天的早晨,我偷偷地取下母亲锁在我衣服上的挂锁,偷跑回江阴卞龙桥村——一种寻找心灵的过程。我走在路上,雨仿佛突然停了。突然而至的太阳照得我的路途明朗灿烂。黑白的蚕豆花仿佛一只只蝴蝶,展开了欲飞的翅膀;麦苗儿挺直了腰杆,“唰唰唰”地直往上蹿;树上的桃花像刚过门的小媳妇,闪烁着妩媚;有条黄狗搭起一条后腿在田埂上舒畅地撒尿。这些乡村风景以前有的是我注意到的,有的是我不在意的,现在都使我感到亲切。我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歌:
啥鱼游水像条龙
啥鱼游水蓬蓬松
啥鱼游水往横里走
啥鱼游水往河泥里拱
鳗鲤游水像条龙
大虾游水蓬松松
螃蟹游水往横里走
蛳螺蚌往河里拱
我像一只鸟飞翔起来,歌声飞过常州到江阴的长途汽车所经过的站名:三井、龙虎塘、小湖、璜土、西石桥、申港、于门桥、夏港……所有的鸟都在睡觉,停止了歌唱。我的心一点一点走近了老白果树——其实,这只是我孩童似的梦幻——我正走在雨中,雨滴在我幼嫩的舌尖上,雨水在睫毛上挂起珠帘,雨中的世界就像历难的海上,我的身子像一只被海水打破的惨叫的舢板,或在大雨中被淋打得东摇西晃的向日葵……
阳光在哪里?带走了我的纸船,真船在哪里?雨啊雨,你只想侧侧身,换一个舒服的姿势睡去……我在雨中一摇一摆地挪动,被雨划破的伤口像雏鸟的嘴微微张开呼唤着母亲——老白果树,声音像箭一样颤动着穿过田野飞去……田野开始振动起来,接着一群群牛羊冲破篱笆叫了起来,后面的一条狗在追赶它的主人,老牛瞧着发笑,笑声跌进牛棚旁的水沟里,又你挤我拥地嚷着流淌进小河里。
抬头朝前望去,我的行程仿佛在懒洋洋的下午倚着老白果树打了一个高低不平的瞌睡,老白果树明灯闪烁高耸在我的面前,树荫像万道屏障护卫在我的上空,树枝像千万只手抚慰着我被雨水洗刷的心——那一天我站了起来,像老白果树挺直了身子(虽然还单薄),站成了一棵树——于是,卞龙桥的村民们便看到了金色池塘旁的乡场上的两棵树:一棵大树,一棵小树。在他们眼里,那里便是春天。
“爸爸也许已经祝福了,妈妈也许已经祝福了,但上帝仍要祝福那个掌握自己命运的孩子。”(詹姆斯·鲍德温)面对伟大的祝福,我幻想:我会和老树分享未来,分享土地给我们的滋育,直至永恒。
我几乎绝对相信“永恒”这个词了。因为永恒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