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姓名音序排序)
高昌
(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主编):套用“经师易获,人师难得”这句古语,我用“经论易制,人评难致”来表达对诗词评论的感慨。经论,指的是出于古今精典的观点罗列和复制粘贴的月旦之声。人评,指的是既独出机杼,自彰灵彩,而又“谨身修行,足以范俗”的心灵之音。强调人评,也是强调基于诗词文本的一种自主发现、自觉创建的自省能力。诗词评论的成效检验,也可用撞钟为喻:“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诗词评论一定要在诗词作品中间去撞击和发声,要有专业性的在场意识和针对性的实效创见,而不是人云亦云,更不是喃喃自语。我喜欢谨严、勇敢、真挚、温暖、澄澈的评论文字。涉及具体衡量标准,则以下十个“有”字不可或缺:
第一要有根有据。根,指深厚扎实的诗学修养,是发声的底气。据,指准确及时的文本观察,是发声的凭证。言之有物,真知灼见,才能提供正确的路径、健康的指征和切实的成效。
第二要有胆有识。胆指胆略,就是说真话的勇气。敢于批评是一种勇气,敢于肯定其实也是一种勇气。褒优贬劣,才能激浊扬清。识指见识,就是学理性、专业性的见解和主张,直面诗词创作现场来把脉诊病,切中肯綮,引领风尚,实现审美的有效抵达。
第三要有光有暖。一方面保持操守,守住底线,另一方面求同存异,与诗为善。无论理论职责和使命多么坚定,无论批评锋芒多么锐利,而建设性的态度和审美启迪的初心,则都是评论家专业精神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四要有容有量。容和量,指的是理论包容的胸怀和突破学科壁垒、门户偏见的度量。评论是在多元化、多样化大背景下确立自己位置的,其说服力和影响力是以开阔的视野和兼容的态度为支撑的。唯我独尊的批评逻辑以及党同伐异的圈子做派尽管表面上大杀四方、威风八面,而其缺少和丧失的恰恰是最宝贵的理论公信力。只有各种风格、观点之间的贯通圆融,互为镜鉴,才更有助于找到(或无限接近)诗词审美的最大公约数。
第五要有滋有味。目前的诗词评论有“迷之粗鄙化”和“迷之学理化”两种令人忧虑的风习。前者可谓市井消费,后者可谓庭院经济。二者缺少的正是格调滋养和性灵风韵。能够深入人心的评论文章还是要深入浅出,鲜明生动,朝气蓬勃,让人能够读得进去,而且有营养,有收获,有阅读快感。
如果挑选心仪的古今诗论,我首推孔子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寥寥数语而及诗及人,澄怀味象,丰盈厚重,成色十足。三百篇的阅读积累是他论断的文本基础,思无邪的诗学体认则是他独出机杼的审美发现。孔子在这里进行的科学阐释和睿智涵概,为后世树立了一个豁然开朗的实践标杆。最后,我想在诗词评论的文字标准之外,也为评论家的自身操守提一个“一言以蔽之”的标准,而我的答案也是这三个字:思无邪。
宋湘绮
(中南大学当代诗词研究中心执行主任):点评模式中,讲一首好诗词“有境界”,往往点到即止。这是印象式批评的含蓄、直观。妙处难与君说?艺术批评的使命就是言说其妙。使命,是事物存在的理由,这种言说本身就是一种理论创造。笔者认为应该在诗词鉴赏止步的地方,向诗词艺术批评出发,创造当代诗词艺术批评的理论话语,言说诗中“只可意会,不可言说”之处。怎样的作品才叫“有境界”?百年来王国维境界说被当成认识对象,难以测量,难以进一步指导文艺创作。施议对先生说王国维所说的境界是可以测量的,这个观点施先生1997年就提出了,二十年过去,至今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对此,笔者专门请教了施先生。施先生的解释包含三层意思:第一,说境界是一个疆界,是可以测量的,即指可以用文学批评的标准,用科学的现代话语对作品的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做出客观的评价;第二,说境界是意境,是时间和空间加上时空里面的人和事。以实践存在论的生成观看,人生境界永无止境,诗词创作一步一步走在人生境界的攀登之路上。意境和境界的关系,是足迹和历程的关系。第三,说境界是境外之境,王国维所说境界,在境之外,而非在境之内。
施先生的解读摆脱了认识论思维,把词学提升到哲学,从境内到境外,“另构新境”就是精神生产,就是人生实践的“内环节”。
众多学者将把意境、境界当作认识对象,混为一谈,争议不休。这是诗词认识论研究本身跨越不了的方法局限。笔者以实践存在论分析意境,发现作品意境与作者人生境界之间的关系,是实践与实践者的关系,是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是精神足迹和精神历程的关系。
实践存在论认为人生境界不是自然产生,也不是主观臆想;境界,是在人与世界相互依存、相互建构的实践存在活动中形成的精神形态;具有个体内在性和生成性,它是个体觉悟而生的内心灵明。“生成”指境界永远处在“进行时”。作品“意境”保留了作者创作作品这一瞬间的“境界”。
提出具有学理深度和时代高度的当代诗词批评标准,离不开王国维境界说这个现代诗词美学的奠基之石。任何理论创新都不是拔地而起,创新始于“创旧”。评价一首诗词“有境界”,从文学批评的角度,阐释其境界何在?需要审美价值观、社会历史价值观、人性价值观、道德价值观、文化价值观五方面综合分析、判断,疆界、意境、“境外之境”的分析,进一步打开了诗词文学批评的阐释空间。
在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的喧嚣嘈杂中,“多谈现实,少谈主义”是一种境界。王国维境界说,作为批评模式,在天、地、人的三足鼎立中,以境外与境内的共生互动,明确创作与批评的现实关怀和理想之维。境外之境中包含的“于事未必有,于理必可能”的文学性,为当代诗词指明了方向。有了疆界、意境、境外之境的理论分析,王国维境界说将更好地应用于文艺批评。从这个角度看,中国传统文论话语有待于进一步转换成清晰的现代学术话语,才能对当代文艺批评产生积极有效作用。
王贺
(中华诗词研究院编辑部副主任):切斯瓦夫·米沃什曾说:“我们仍然浸染在我们的时代中,我们的判断也就应预先被评估为不确定。”(《诗的见证》)所谓“评估”的“不确定”性,就是说当代评论标准首先是流动不居的、永远进步的,而非一个放之古今、四海而皆准的永恒标准。当代诗词评论标准的确立就应该是走在正确道路上的、不断进步的各种艺术标准的吸纳与认定,充满了“不确定性”。尽管诗词评论的标准有着诸多“不确定性”,但评论的原则却有必须坚守的底线。比如评论必须遵守科学精神,也要参照个性体验,更要言之有理,言之有度。公正的态度与科学的精神,是当代诗词评论要遵守的首要法则。诗词讲究艺术的真实,而非科学的真实。王安石评价李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称:“方黑云压城,岂有向日之甲光?”惹得文学家纷纷嘲笑。尽管我们不能以科学真理去批评诗词真实,但要以科学的精神对待诗词评论。只有秉持追求真理的精神,才能对诗词文本进行相对客观的评论,公正而坦然,不会因外界的影响随意更改评论准则与方向。
诗词是融合了诗人对世界万物个人化见解的艺术,是诗人在客观现实基础上的主观创造,具有独特性与不可复制性。那么以诗词作为评论对象的批评家就不能完全“酷不入情”,需要以个体经验去理解诗人与诗词,去揭示诗人在诗词文本中隐藏的、特有的美学密码。只有这样,诗词评论才亲切可感,容易产生共鸣,得到最为广泛的接受。因此,我们说批评家个体经验的主动参与,是诗词评论“广接地气”且言之有理的重要法则。
苏东坡有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无论画还是诗,都不只是诗画本身,而是别有气韵、格调甚至“道”,这就需要诗词评论通过文本细读揭示这内蕴于文本的许多意义。评论也如诗画,若只局限于具体文本的解读,那充其量不过是一篇诗词精解,而无法上升到诗词评论的高度。每一篇诗词评论都应该代表着批评家的声音,是批评家诗学理论的一个注解,也就是说文本细读的最终目的是“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它所有的表述都是在阐述批评家诗学理论与诗学主张的“冰山一角”。因此,文本细读作为基础的理论升华,是诗词评论不断攀上哲理高峰、促使人类永恒思考的不二法门。
秉持科学的精神,提倡批评家个体经验的积极参与以及诗学理论的升华,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下我们要遵守的评论原则。以包容、开放的态度,去容纳多向度、多层面甚至过于猛烈的批评,去谨慎学习与理解批评家的立场与主张,必然可以促进诗词评论的真正繁荣。
星汉
(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华诗词学会顾问,新疆诗词学会会长):将文艺创作和评论比作古代马车之两轮,空中飞鸟之两翼,是非常确切的。如果没有文艺批评,那么文艺创作,也就很难前行。诗词创作必须全面贯彻“二为”方向和“双百”方针。无论创作还是评论,如果偏离了“二为”方向,那就有可能“南辕北辙”或是“飞鸟各投林”。我们的传统诗词,是文学艺术的一部分,只是“百花齐放”中的一朵花。创作犹如对花儿的“栽种”,评论犹如对花儿的“管理”。至于这朵花的形状的大小,花香的远近,就看我们如何栽种和管理了。诗词评论的样式很多,理论文章、书评、序跋、对话、访谈、点评等等,甚至公众号后面的留言,也应当看成是评论的一种方式。诗词创作者要“各尽其能”,而读者是“各取所需”,评论者是“各展其才”。一首诗词发表了,就允许各色人等评头论足。作为作者要有雅量,批评者只要不是恶意攻击,都要认真对待。对方说得对,就虚心接受;说得不对,也没有必要火冒三丈。
评论者评论的优劣,和评论者的阅历、学识、修养、地位等是分不开的。阅历不同,对待文学作品的感受就不一样,作出的评判也就不同。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家大嫂给孙女讲她小时候饿肚子的事儿,不料孩子瞪大眼睛问:“奶奶,你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饼干呢?”这和“何不食肉糜”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想,作者经历过的环境,评论者没有经历过,那评论者就无法感受作者的心态。例如,就今天的新疆而言,交通、通讯的方便,拉近了人们感情的距离。新疆人恐怕很难对王维“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产生共鸣。
“诗无达诂”,“作者不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诗词评论,对于每位评论者来说,很难有个统一的标准。但是,“当代诗词”必须有“当代”的气息。时代变了,我们诗词的内涵,也要“与时俱进”。就说分别吧,谁再去“临歧折柳”,人家就会说是破坏生态环境了。有些诗人西装革履,坐着飞机,非要来个“白帆”“驿站”什么的,这样的诗词当然不能给予很高的评价。
批评别人的诗词,出发点一定是善意的,不能讽刺挖苦,更不能谩骂。“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鲁迅语)
今天以诗词得名者,应说是功底厚、学养深、识见广、创作勤的一批人。他们或是以创作宏富见称,或是以发表精品鸣世。但是,也不排除其他因素,有些评论者往往掺杂着朋友的情面、长官的职务、异性的情怀等,也就难免褒扬过当。
诗词有异于其他文学样式,其平仄、用韵、对仗,也是评判优劣的标准。一般来说,诗词的平仄不合或是用韵混乱,就不美听。当今诗词的用韵,要么是平水韵(或是后来依平水韵而来的《词林正韵》),要么用《中华通韵》,因为它们都是“国标”。律诗如果不用对仗,或是对仗不工,总是一病。创作者不能以皎然的“散律”《寻陆鸿渐不遇》和崔颢《黄鹤楼》为借口,不用对仗或是对仗欠工,因为你没有皎然和崔颢那两下子。我想,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和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之所以能被选入《千家诗》,除了内容外,对仗工稳应当是重要的因素。
杨景龙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二级教授):南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有言“难处见作者”,认为增加创作难度,才能脱弃凡庸,写出上佳的作品。其实评论何尝不是如此?和创作一样,当前旧体诗词评论堪称繁荣。但毋庸讳言,大多数评论文章以鼓励为主,多说好话,广结善缘,是诗词评论领域的普遍现象。气可鼓而不可泄,适度的鼓励当然是必要的。但是,如果失去了分寸,不顾所评论作品的思想艺术的实际水准,洋洋洒洒,天花乱坠,动辄许以妙语奇句,名篇杰构,甚至声言追逼李杜,迈逾唐宋,显然就违背了实事求是的精神,是一种对评论对象和评论者自身都不负责任的行为。当代人评当代作品,在目前的社会和文学生态环境下,实话实说,显然是有困难的。如果仿照姜夔“难处见作者”的说法,我们是否也可以说“难处见评论”。然而也正因为其“难”,才见出评论者的真知灼见和操守担当。
当代诗词评论面临的难处,主要是来自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就客观方面来说,评论者与作者同处一个时空,那些躲不开、磨不掉的人情和面子,必然导致说真话变得困难起来。兹事非笔谈短文所宜讨论,按下不表。但有一点是必须在此加以强调的,那就是评论者一定要有求是精神,作者也要有倾听批评意见的雅量。对于评论者而言,当下需要的是一点“至仁无亲”“大仁不仁”的“忍心”和“狠劲”,这样才庶几能够保证批评的公正和准确,才能让批评对象真正受惠,知所损益,改善提高。对于作者而言,只要还想进一步提升诗艺,就需要评论者指出存在的问题,建议改进的方法,这比一味肯定和赞美更迫切更重要,更有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作者寻求知音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适度的自信和自负也是需要的,但一定不要自信自负到“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的程度(曹植《与杨德祖书》)。作者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虚怀若谷,从善如流,如此方能蝉蜕鱼跃,有望进乎技矣。
就主观方面来说,当代诗词评论的难处,在于评论者是否真正建立起来批评的标准和尺度。诗词评论界的当务之急,是提高评论者自身的专业素养。要使自己具有“真赏”的眼光,言必有中,成为佳作“千载其一”的知音(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就要以中国诗歌史上真正一流的作者如屈陶、李杜、苏辛、柳周的名作,作为衡量的标准和尺度,然后放开眼光来一览众山,审视众作。同时还要参酌时代的因素和外来的资源,深入研究文艺美学和诗学理论,仔细讲论古今诗法、词法类著作,包括域外的文论著作。使自己不仅能从思想艺术的总体把握上判别高下,而且能从意象、语言、字法、句法、章法、声韵、格律等修辞技巧的细部,去锱铢较量,分辨良莠,从无量数的现当代诗词作品中,擢优汰劣。面对当代星海汗漫的旧体诗词创作现状,评论者进行准确的价值取舍无疑是困难的,所以不妨借鉴刘勰的“博观”尤其是具有可操作性的“六观”评鉴方法,来助力自己作出接近正确的评判和论断。
张桃洲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诗词评论处于十分尴尬的地位:它普遍被认为是诗词创作的附属品,与后者相较而言是次生的、第二位的。其间的“理由”似乎很“充分”:一则有了创作才有评论,若无创作,评论就无所依傍;二则相当多的评论不那么“争气”,跟风似的表扬、毫无节制的追捧、不着边际的拔高,不一而足。表面上看,情况确如上文所述。不过,倘若深究下去,就会发现实际情形并非全然如此。当前诗词评论诚然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一味地指责或人为造成创作与评论的对立,终究不具建设性,也无益于评论本身的改善。从建立诗词评论标准的角度,一个重要乃至根本的前提是:要重新确认诗歌评论的独立性,或者借用已故诗评家陈超的说法就是“自立”性。这一方面是指诗词评论应该与诗词创作保持平等对话的姿态,另一方面意味着诗词评论自身也必须“立”得住。这既应当成为从事评论者的一种意识,又是评论者对待自己工作和评论对象的一种态度。只有这样,诗词评论才能获得自尊与自信,才有可能建立人们所期待的良性标准,并在此基础上得到健康发展。
总的来说,诗词评论的任务无外乎如下方面:要么对诗词创作进行历史总结和史实梳理,要么对个案进行剖解、对现象展开评析或者对作品进行赏读。不管是致力于哪一方面,诗词评论都确实要遵守某些内在法则或“行业”标准。不过,依笔者之见,谈论诗词评论标准,与其说要为诗词评论制订一种固定的规则或模式,不如说是希望在诗词评论过程中逐渐形成一些“共识”——这里所说的“共识”,并非指向某种一致性或趋同性,而是从理论到实践、从观念认知到具体操作所应遵循的最基本的规约,或可称之为诗学“共同体”。究竟哪些算得上诗词评论的“共识”呢?笔者不揣谫陋,略作阐述。
其一,诗词评论的定位。诗词评论应在坚持“自立”的前提下,充分意识到自己能够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要有所为、也要有所不为。评论者不是粗暴整肃诗词创作的“巡逻兵”,也并非手持道德利剑的裁判,更不宜充任立法者和布道者的角色,其首先要做的是诗词之中真善美的发现者、宣扬者——当然,谁都知道真善美是融为一体的。
其二,诗词评论的功能。诗词评论固然要及时回应一些诗人的最新创作和不断涌现的新现象,不过更重要的是善于凝练问题、提出问题,有时候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紧迫。诗词评论不是简单地对诗人、作品进行臧否,也不是对诗人、作品做出“盖棺定论”式的评判,而是以鲜明的问题意识,启发后来者持续加入对诗人、作品的阐发中。
其三,诗词评论的文字。既然是品评诗词,诗词评论的行文就不能枯燥乏味,在文字上虽不能与诗词本身媲美,但也不应粗糙浮泛。完成一篇诗词评论,不必故意堆砌华丽的辞藻或繁复的术语,而应做到文从字顺,条理清晰,要言不烦,切中肯綮。
总之,诗词评论对于评论者来说,既激发智慧、冶炼性情,又磨砺心志、攒聚耐性,是需要调用综合素养才能完成得好的,不可轻慢待之!
周啸天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关于当代诗词的评论标准,我的意见有三条:一曰书写当下,二曰衔接传统,三曰诗风独到。因为不书写当下,没有时事,没有开放的思想意识,题材是传统题材、思想是陈旧思想、情调是士大夫情调,或者为标语口号传声筒,“雷同则可以不有,虽欲存焉而不能”(袁宏道)。不衔接传统,就不是诗词,就该去写新诗、新民歌、“东江月”。同时,衔接不等于复制,任何经典文本,它的美都是不可复制的。复制不及原创。希腊神话如此,唐诗如此,宋词亦如此。当今作者,只能学习传统、衔接传统,我手写我口。缺乏艺术个性,你写我写一个样,则没有必传的理由,所谓“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有了书写当下、衔接传统这两条,允称小好;加上诗风独到这一条,堪称大好。书写当下,涉及诗词取材。我的意见是,题材不是问题,关键看它是不是作者的菜。换言之,就是要看这个题材打动作者没有?是不是情动于中,非形于言一吐为快不可?例如,我曾多次参观九院(邓稼先生前工作单位),但从来没有想过写《邓稼先歌》。直到有一天,看电视访谈《鲁豫有约》之邓夫人许鹿希访谈,使我大受触动:原来献身可以到这种程度,必须彻底隐姓埋名,人间蒸发。做什么,不能告知家人。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离家,不能告知家人。谈不上物质享受,穿得像农民,常常是水还没开,面条就下锅了。处理核事故现场,挺身而出,义不容辞。超剂量辐射导致其英年早逝。邓稼先却说:“只要我做成了这件事,我这辈子就没白活。”杨振宁安慰邓夫人的话是:“希望你从更长远的历史角度,去看待稼先和你的一生。”就是这些东西,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我觉得,如果不为这样的人写一首诗,我就对不起自己的良知。媒体把“不蒸馒头争口气”之句炒得尽人皆知,而《邓稼先歌》真正的主题句是:“神农尝草莫予毒,干将铸剑及身试。”这首诗曾获第五届华夏诗词奖一等奖,评委说,邓稼先的事迹打动了你,你的诗神完气足,读来感人。如果不是深受感动,而是应景作诗,写出来将是另一码事。
就是以人民大众为题材,作者也必须是本来就关心民生的人。例如,四川诗人何革写过一首《隔窗看建筑工人雪天劳作》:“一窗相隔两重天,我沐春风他冒寒。往日偏怜白雪美,今朝何忍用心看。”隔窗看建筑工人雪天劳作,这样的生活经验可能人人都有。通常认为,这不过是社会分工的不同。很少有人想到,凭什么我过得比他舒服。看农民打稻、拾麦子,你或许也有类似的生活经验,这再正常不过——农民和农民工就是这样生活。惟具有悲悯情怀者才会受到触动。从而写出“一窗相隔两重天,我沐春风他冒寒”,令读者一读难忘。你要说这是一首建筑工人的颂歌也可以。刻意写一首建筑工人颂歌,未必能写得如此感人。诗人把自己放进去,有“念此私自愧,竟日不能忘”之意,与白居易的精神暗合。
我还有一个意见,诗有两种好:一种叫想得到的好,别人也会这样写,其诗好处也就有限;一种叫想不到的好,诗人要追求的,就是想不到的好。比如《人民英雄纪念碑前》这个题目,多数人要么写不好,要么写成想得到的好。重庆诗人张榕是这样写的:“抛头洒血为苍生,青史何曾著姓名。肃立碑前思痛哭,几人无愧对英灵?”这首诗的前三句,可能别人也想得到,最后一句直面现实,发人所未发,如斗大橄榄,耐得咀嚼。因为和平的岁月太长,战争的残酷,先烈的牺牲,容易被世人淡忘。一经指出,便令人猛省。诗忌公共之言,喜独到语、未经人道语。当然,首先要意思好。意思好还不够,还得语言到位,有想不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