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钤
在当代散曲创作界,徐耿华的语言艺术风格很有个性,独树一帜,“奔放、灵俏、辛辣、谐趣”是其主要特征。
文学的魅力在于作者的个性彰显,在于作者的艺术独创性。秦牧在《艺海拾贝·鲜花百态和艺术风格》中认为:艺术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风格,因为艺术风格是一个艺术家创造个性成熟的标志,也是一部作品达到较高艺术水准的标志。
风格包括个人风格,也包括流派风格、时代风格、民族风格等。本文主要探讨作者的个人风格。个人风格的形成首先是作品语言修辞及其内涵所形成的特色,即作家个性化语言在作品中通过语言结构所显示出来的,能引起读者持久享受的艺术独创性。
这种艺术独创性是个体风格通过语言内涵、结构、形式来展示的,它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地域性、民族性等等。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它以语言文字为艺术媒介和信息载体。语言艺术特点,决定了文学艺术的多重特性。因此文学艺术的张力和魅力实际上是通过语言艺术表现出来的。散曲是一种韵语言文学,其风格特征必然反映在语言艺术的风格特征上。
徐耿华的散曲语言风格是本色的、个性化的。
徐耿华的散曲语言,大胆奔放,敢歌敢哭,敢爱敢恨,痛快淋漓。他在【双调·殿前欢】《可人花》中唱道:“可人花,红唇大眼水灵娃。茫茫人海乾坤大,我倾心她,她相准了咱。约会瓜棚下,许做新娘嫁,说不尽的知心话。人家爱我,我爱人家。”另一首:“可人花,‘好花不向贱门插!’忍心说下绝情话。我斥责她,她奚落了咱。一夜北风大,吹倒瓜棚架,从此无牵挂。人家恨我,我恨人家。”
两首《可人花》的语言很能体现散曲本色特质,直率自然,奔放大胆,直抒眼前景,心中事。第一首写二人约会瓜棚,一见倾心,信誓旦旦,许做新娘,“人家爱我,我爱人家”,此敢爱之。第二首则急转直下,一句“好花不向贱门插”,真三九天掉进冰窟里,“可人花”忍心说下这绝情话!此是曲眼。“人家恨我,我恨人家”,此敢恨之。
从“约会瓜棚下”到“吹倒瓜棚架”,前爱后恨,对比鲜明。一句“好花不向贱门插”,简练勾勒出一个嫌贫爱富的鲜明形象,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诸如“我倾心她,她相准了咱”“我斥责她,她奚落了咱”,这些痛快淋漓语言的大胆运用,既充满了浓浓曲味,又强烈地突出了思想感情。
奔放大胆、妙趣横生的语言特色在徐耿华的很多作品中都能看到,如【黄钟·四门子】《邻家女》(摘套):“邻家小妹年十九,淡描眉、浓抹口。花枝招展街中走,扭蛮腰、风摆柳。目不闲,瞄富有、凡人不拿正眼瞅。体不勤,花钱手,妹子吔、谁若爱你谁是狗!”读到最后一句,真令人有不可思议之感。“谁若爱你谁是狗!”这种男女一时情急的赌咒之语竟然出现在文学艺术的殿堂里?诗贵曲折,词贵典雅,意在象外。这种几近骂语在蕴藉典雅的诗词中应该是忌讳的,但用在散曲里则顺理成章,会收到意外的艺术效果。
都说诗庄、词媚、曲俗,可见曲不忌俗。曲是在“俗谣俚曲”基础上成长起来的,从一开始它的语言就刻上了通俗印记,呈现出口语化、俗谣化、歌谣化的风格。这种散曲语言艺术具有博杂、诙谐、直白等特征,带有民间的辛辣诙谐、嬉笑怒骂特色。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元曲很多叛逆性的曲语中都能感受到。如卢挚的【双调·蟾宫曲】《田家》:“沙三伴哥来嗏,两腿青泥,只为捞虾。太平庄上,杨柳阴中,磕破西瓜。小二哥昔涎刺塔,碌轴上淹着个琵琶。看荞麦开花,绿豆生芽,无是生非,快活煞庄稼。”此曲质朴自然,生动活泼,几乎全用口语描绘出来,使人感受到那种田家快活的情调。
由此看来,徐耿华在这首《邻家女》中,用语可谓的确大胆大俗,但他恰恰抓住了曲之特质。他自己也在注释中说:这是陕西民间俗语,用于赌咒发誓,藉以表明自己绝对不会如此。试想,当我们看到一个“目不闲,瞄富有、凡人不拿正眼瞅。体不勤,花钱手”的妹子,是不是也会和作者发出同样感慨:妹子吔、谁若爱你谁是狗。
元曲能和唐诗宋词鼎足并举,并风靡整个元代文坛,以其独特的艺术成就成为中国文学百花园里的一朵奇葩,绝非偶然,其中一个很重要原因是在语言风格上的创新运用。元人大胆借鉴“俗谣俚曲”中俏皮灵动诙谐的语言,把它融入散曲,使其节奏轻快明朗,旋律灵巧飞动,形象妙趣横生,体现了散曲特有的本色。
如王和卿的“蝉破庄周梦,两翅架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一个“扇”字用夸张的手法体现了作者大胆的想象,把轻、巧、俏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唬杀”“一采一个空”“轻轻的飞动”这些俗语、口语,极其活泼灵动,没有这种灵动俏趣语言的运用,散曲不可能从蕴藉含蓄的诗词中脱颖而出。
我们看看徐耿华的【正宫·九转货郎儿】《故乡情》:“(四转)山路绕、八百横峰八百转;河道弯、七十二条脚不干。盩山厔水好河山。川流如练,林荫如冠,我家住在芦河岸。草芊芊,水涓涓,葱茏蔽野春花艳。瓜果飘香秋意暖,馋,教人口吊涎。能不倾心思故园?”
全曲节奏欢快流畅,活泼跳跃。信天游式的“西北风”语言和数词的结合恰到妙处,作者把它们融进散曲,使之呈现出特有的灵动韵味。
再看另一首【正宫·塞鸿秋】《榆林印象》:“牛羊肉美米酒烫,乡风淳朴人豪放,脸红的汉子好抬杠,苗条的女子时装靓。圪梁梁上的哥哥情意浓,山沟沟里的妹妹心花放,酸溜溜的小曲来回唱。”
在这首散曲中,徐耿华不仅仅继承了元曲“俗谣俚曲”中俏皮风趣和诙谐灵动的语言特色,更立足于自己的家乡土地,糅合了陕北民歌风味和情歌中悠扬奔放、节奏鲜明、抒情色彩很浓等特点。像“好抬杠”“时装靓”“酸溜溜”等词汇,贴近生活,反映生活,灵动俏趣,热情奔放。
这种灵动俏趣在《凤县印象》《留守妻子爱恨歌》中也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正宫·塞鸿秋】《凤县印象》:“近山苍翠远山黛,大河水缓小河快。紫槐串串柳丝拜,干脚棒棒窝窝菜。憨厚的后生个个行,水灵的姑娘人人爱,情歌儿美妙如天籁。”
【正宫·叨叨令】《留守妻子爱恨歌》:“打工在外多劳累,常吃肉菜别嫌费,挣钱多少无所谓,亲情要比钱财贵。爱死人也么哥,爱死人也么哥,今宵想你心儿碎。”
这两首散曲语言情趣盎然,味儿悠悠,就像是家常叨叨话,散发着一股强烈的现代气息,既有传统的散曲曲味,又带有陕北民歌中灵俏特色,颇能体现徐耿华的散曲风格。
陕北民歌《想你实想你》中有这么一段:“想你想你实想你,浑身上下都想你;头发梢梢想你呀,红毛头绳难缯呀;脑瓜皮皮想你呀,榆林梳子难梳呀;眼睫毛毛想你呀,白天黑夜难闭呀;眼睛仁仁想你呀,泪水颗颗难收呀;舌头尖尖想你呀,酸甜苦辣难尝呀。”
从这首语言大胆、感情饱满的民歌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徐耿华在继承传统散曲语言基础上,明显吸收了陕北民歌中的营养,把它们融进自己散曲中,形成自己特有的陕北地域语言色彩,悠扬灵动,大胆奔放,俏皮诙谐,节奏鲜明,甚至还有一些原始野性的自然流畅、大胆无拘。
从这方面说,徐耿华追求语言个性化是成功的。
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说过,就吟咏现代生活,展示今人情怀,表现当代生活节奏而言,散曲这种体裁更具有独特优势,因为它可以广泛地汲取运用当代的时语新词、口语俗语、网络语言等去扫描市井百态和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我们生活中很多俗语俚语的泼辣味,散曲都可以吸收借鉴运用,这是传统诗词不容易做到的。
像无名氏的【正宫·醉太平】《夺泥燕口》:“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这种运用夸张手法,寓庄于谐,嬉笑怒骂,痛快淋漓,解气解恨的冷幽默语言在徐耿华的散曲中比比皆是。其辛辣性像一把匕首,于针砭时弊、抨击丑恶等方面具有强烈的讽刺作用,能给人一种震撼的感受。
试看徐耿华的【正宫·塞鸿秋】《贪官即“狗官”》:
“狗官”传世老称号,千年百姓同声叫。不择手段钱财要,醉生梦死娇娃抱。谄上司狗尾摇,欺百姓如强盗,咬了人还要嚎高调。
你看,“谄上司狗尾摇,欺百姓如强盗,咬了人还要嚎高调”,作者用这种辛辣的语言,把一个谄媚上司、贪财贪色的狗官刻画得入木三分,使人看了会恨得牙痒痒的!在改革圆梦的当代,一些贪官污吏置党性原则和人民的千秋基业于不顾,他们是社会的蛀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党和人民痛心,对其恨之入骨。有良知的诗人更是忧国忧民,敢爱敢恨,富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徐耿华的这首散曲,一腔正气、爱憎分明,其语言锋芒直刺贪官,道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再看【正宫·塞鸿秋】《杨百万》:
杨村就在黄河岸,十家一姓同根蔓。杨三赚了一千万,邻居九户穷光蛋。杨村出了名,收入平均算,家家都是杨百万。
这首散曲的高超之处在于,语言看似浅显平淡,但实则锋芒内敛。不露声色地讽刺了当今社会上众多“被”的弊端现象,诸如“被幸福”“被和谐”“被平均”,抨击了某些官员动辄玩弄数字手段,粉饰太平、掩盖贫富分化,达到拔高自己政绩继续向上爬的目的。读罢此曲,在掩卷深思之余,想想那些现实中明明是穷光蛋,却硬是“被平均”为“家家都是杨百万”的贫困户,真哭笑不得,使人产生一种“被平均”的辛酸感。这种冷幽默的语言风格,极具辛辣性。
散曲语言多诙谐、幽默、风趣,这一特点在徐耿华散曲中显得比较突出。看他的【双调·折桂令】《老来乐》:“抛却了利索名缰,醒也堂堂,睡也堂堂。兴会良朋,高谈风月,闲话农桑。有闲情每天上网,无拘谨随遇而康。睡觉脱光,吃面喝汤,打麻将连庄,穿裤子宽裆。”读了这首散曲,会令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老来退隐是元散曲中相当普遍的一个主题,但是,元人流露出的大多是无可奈何,无是无非,或所谓的“超世出尘”,实则以退为进的思想感情。汪元亨在【中吕·朝天子】《归隐》之九中吟道:“身不出敝庐,脚不登仕途。名不上功劳簿。窗前流水枕边书,深参透其中趣。大泽诛蛇,中原逐鹿,任江山谁做主。孟浩然跨驴,严子陵钓鱼,快活煞闲人物。”
这首散曲语言浏亮自然,潇洒诙谐,写出了一种高士之清、闲者之逸、隐者之快的快活生活,不过这种生活实质上是一种被迫的封闭式的生活,而且汪元亨流露出的并不真是“快活煞闲人物”的思想,反倒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入世情怀。
但徐耿华的这首散曲则真正是老来乐快活生涯的写照。一方面他继承了元人浏亮自然,潇洒诙谐的语言风格,另一方面在修辞、结构特色方面又远不同于汪元亨,故呈现出的曲趣也大不相同。“醒也堂堂,睡也堂堂”“每天上网”“随遇而康”“睡觉脱光,吃面喝汤,打麻将连庄,穿裤子宽裆”。这些带有调侃谐趣的语言,具有强烈的喜剧性效果,把一个老来乐的形象活脱脱地跃然纸上,使人忍俊不禁。
他的另一首【仙吕·后庭花】《夏日风景线》又是一种谐趣,曲曰:“七戒八规太久远,女性着装日渐短。裙裤一尺欠,小衫儿露背肩。好寒酸,俏女人省布,傻男人费眼。”
此曲起拍直奔主题,交代这一道夏日风景线就是女性着装。过去女人的七戒八规和现在女孩子穿的“裙裤一尺”“小衫露背”构成一对矛盾,形成鲜明对比。一句“寒酸”,极尽诙谐之趣。这一道靓丽的夏日风景线足令“傻男人费眼”,这个“眼”真是曲眼!
用徐耿华自己的话说,这就是“奇趣”了。他在《散曲创作刍议》一文中解释“奇趣”:“这里的趣,不仅仅是诙谐之趣,有情趣、意趣、清趣、逸趣、野趣等。”
如果说前面列举的【正宫·塞鸿秋】《榆林印象》散发着一种野趣的话,那么这首散曲显然在谐趣之中洋溢着一种清新的逸趣了。
此外,他的【仙吕·三番玉楼人】《答常公箴吾先生》中的语言更充满了诙谐逗哏之趣:“你山高峻群山小,‘小活宝’知遇大诗豪。辛苦只求曲苑好,来来往往长安道。人品高‘散套’曲格高,文字交‘带过’忘年交。似车儿马连镳,似乐儿笙伴箫。我是个三脚猫,你是个云底鹞,小马驹跟着老黄骠。”徐耿华在注中说:“余与常公戏语,他称余‘活宝’。余曰:我乃小活宝,你则为老活宝。”全曲语言流畅明快,雅俗相济。“小活宝”“大诗豪”“三脚猫”“云底 鹞”“小马 驹”“老黄骠”等词语的组合,写出了这对忘年交的交往情谊,既倾诉了作者对老一辈曲家的崇敬,也表达了渴望振兴散曲的心情。其情也真,其意也深。
另外,徐耿华的散曲语言风格,除了活泼灵动、泼辣谐趣、直率自然等特点之外,也不乏婉丽之品。例如【双调·雁儿落带过得胜令】《情丝》:“何言春卉残,忍看秋容淡”“共我读书兼读画,伴君赏菊又赏莲。难圆,水远山远伊人远;无眠,心牵意牵魂梦牵”。【双调·沽美酒兼太平令】《若尔盖草原》:“枕河涛扁舟孤渡,绕湖岸藏包洁素。沃土,绿芜,质朴,翘楚。”【南仙吕·醉罗歌】《重上三清山》:“葱茏玉树,依旧如前;晶莹瑶草,依旧如前。”从这些清新婉约、典雅工整的语言中,我们可以看出他驾驭语言的功底是深厚的。
总之,风格是作家的创作个性在作品中的自然流露,散曲创作者风格的形成,是他生活道路、思想感情、语言特色、知识积累的广度和深度等方面的汇集、凝聚和沉淀,但其中语言特色应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
那么,研究探索徐耿华的散曲语言特色,或许会对当代散曲如何创作,有所启迪,有所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