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布罗集市

2021-11-12 09:34李红霞
山东文学 2021年8期

李红霞

1

“姓名,年龄,什么时候结的婚?生过孩子吗?做过人流吗?几次?什么时候做的?例假正常吗?”

对上述问题我必须一一作答。可回答问题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进了福利医院,而是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被警察逮到,正在接受审讯。

医院设置的程序有些繁杂了,圆脸医生在蛛网格上刷刷做着笔录,头不抬眼不睁,向我展示她职业的神圣。因为没有实战经验,没有思考余地,面对她笔下的“生死簿”,我张口结舌,浑身冒汗,感觉汗珠子即刻就要砸到脚背上。

我不知道,如果有下次,会不会照例吐出统一的“标准”答案。事后我想,也许我是过于敏感了。因为,我不想让医生了解到自己做过引产的事实。

那一年我三十一,已有十年婚史。

我和大阳是校友,他学音乐,我是一画画的,庸俗点说,都搞艺术,我毕业就结婚,一天儿没糟踏。

隔离“审讯”之后,我和大阳在走廊碰面,相互打探刚刚被问到的所有问题。我们得知道,在没有相互通融的前提下,是否统一了“口径”。这相当重要,关系到我孩子小狗来(都说乳名起得糙一些,好养活)出生成长的一系列问题。

那段时间我神经过敏,每天出门除了带钱包,还不忘随身携带结婚证、准生证、身份证和户口本,当然,还有未生育证明。以上种种,都是到生殖中心建档的必要材料。但前提是,生殖妇科的医生要提供染色体、宫颈以及性激素等一系列的必要查验数据。那么,为了配合医生,我要按部就班地拿下一个个“资质证明”,当然,面对各种针剂绝不妥协的勇气也是“求子达人”们必备的素养。

在我的大脑中始终回旋两个问题,一是手术能否成功,二是结束所有流程所需要的时间段。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我体检的各项指标,当然,术后胚胎着床以及如何保胎也算其中的因素。另外,正常情况下,大致三到四个月的时间便可知道自己是否有了做母亲的希望。

对我来讲,过程似乎有些漫长了,但我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诚意。加之医院里人来人往(年轻人占大多数),一派河里没鱼市上见的景象,让我陡生了一种与大家同生死共命运的豪迈气势。

第一次去福利医院,医生除了给我一个下马威,还为我科普了相关知识。

“一个月卵巢只能排出一个卵子,但不是每个卵子都能与精子结合,也不是每一个受精卵都能形成胚胎。我们需要口服药物或在针剂的作用下,促使多个卵泡同步生长,目的是一次性取出多个优质卵子。”医生的口诀背得很流畅,我回敬她的总是那个虔诚的动作——似懂非懂地频频点头。当我兴致勃勃地等待“促排卵”的环节时,得知上海一位女士做试管婴儿发生了宫外孕造成大出血丧生的消息。这个事件勾起了我不能忘却的记忆。同时,敏感的我立时在大脑中生出一个锅铲大的问号——同类事件会不会落到我头上?说句难听话,让我怀孕生子,相当于用一口破锅煮稀饭,风险无处不在。

还好,我们按医嘱虔诚紧张地走完了“取卵取精、体外受精、胚胎移植”一系列过程。这中间虽然经受了绝大多数“当事人”所经受的无法言说的痛,但我仍然以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笑傲江湖”。“痛并快乐着”是人生的何种境界?大阳说,如果我受孕成功,并且是个男孩,我就是他家的大功臣,这么体面风光的事儿,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所以他决定回老家大摆宴席庆祝一番。说这话时,他满脸的张灯结彩。

我的脚下是黄河冲击平原。说不上多少年前,黄河在上游侵蚀了大量泥沙,因流速减缓,在地壳下降的沉积地带形成这一特有的地貌特征。农人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放声歌唱,把种子撒进希望的田野。我的画作里到处喜气洋洋、一派曼妙的和谐图景,我憧憬在孕育新生命的喜悦之中。送孩子去哪个幼儿园,弹钢琴还是学奥数,长得像我怎么办?长成他的模样又如何?将来的媳妇是黄皮肤还是蓝眼珠?我们的问题五花八门,甚至为买什么牌子的尿不湿,两人都会起争执。但我始终不急不恼,因为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有什么事能让我提起兴趣来烦恼。

开服装店的好友琴高门大嗓地打电话,让我去她那里沾沾“喜气儿”。并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说她要在店门口立两个牌子。牌匾一定要高要大,且醒目,一块写“专治不孕不育”。另一块写“高薪诚聘员工”。她有意揭我的伤疤,我想挂断电话。她说简直神了,半年走了仨员工,都是意外受孕。说刚刚离开的一个员工还对她千恩万谢呢。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说哪曾想自己这儿成了一片风水宝地呢。她说她买卖红火,但有一半员工回家保胎生孩子,店里的活儿可是没人干了,想让我去试试。说不定——

我知道,她“说不定”的真正含义。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求子”到了神经的地步,有时大街小巷路标站牌上张贴的“专治不孕不育”广告都会吸引我的视线。我窘于菩萨心肠的她对我心理状态的掌控,对着话筒连说了365串谢谢。

我抓住福利医院这一棵救命稻草,准备老天爷的眷顾呢。

事实证明,我抓住的确实是稻草。

就在我们还在为孩子是否请保姆的事争论不休时,意外发生了。先是小腹不明原因的疼痛,疼痛慢慢加剧,而后排便信号越发明显。我不能“坐以待毙”,央求大阳以火箭发射的速度将我送到医院。

报告单诊断证明上,三个字扭作一团:宫外孕。

耽搁不得,我需要进行腹腔镜微创手术,即在输卵管上打开一扇天窗,去除正在发育的胚胎。我无需知道此种手术会给我带来怎样的风险,因为,那一刻我别无选择。我只是不明白,求子的路咋这样艰难?难道坊间流传的说法应验了——老天爷在惩罚我?

我很害怕听“因果报应”这四个字,尤其是引产事件之后,所以我希望用事实来颠覆饶舌妇们的那些个歪理邪说。

那十天,我严格遵守医生交待的注意事项:少走动多休息,注意饮食。更要特别说明的是,我守身如玉,“清规戒律”零突破。可以说,为了打赢一场“胚胎着床”的攻坚战,我时刻牢记医生的嘱托。

胚胎注入身体之后,我依靠意念展开了想象,受精卵会怎样在体内游走?我甚至在心里为他量身制定了一个路线图谱。说实话,做学生时,我为课本上行星的运行轨迹也从未这么上心过。在72小时的时间里,我停止了对这个世界上其他事物的想象,我只想为我的孩子狗来去祈祷。说对了,这中间我确实无法专注,我也承认,之前我没有学会爱自己,所以目前的“生长环境”,需要我的孩子(胚胎)有足够的适应能力。

如果淘气的受精卵不愿意停下脚步安营扎寨,等于世间又多了一个肥皂泡。

我以为上面的想象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但我错了,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太顽皮了,躲到那样狭小的空间,为我制造如此大的麻烦。温暖的医生很客观地跟我讲:在移植过程中,由于胚胎组织很小,很容易将其注入输卵管,概率在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八的一个数据范围内。我咬坏了一颗后槽牙也没想明白,这样的比例下,我是如何中招的。

保留输卵管的手术因不能排除管内的炎症,需半年时间再试管。2010年,医生给我的宏愿判了死刑。距离我做试管婴儿发生宫外孕已过了整整三年的时间。

“明白了吧?不是生男生女的问题,更不是龙凤胎和‘同花顺’的问题,是生男生女都有问题。”我把医生的话全部倒给了时刻想做父亲的大阳。

“有苗不愁长。”

“苗在哪儿?你告诉我苗在哪?”我已经万念俱灰,他还在白日做梦,我冲他歇斯底里,“你有苗儿吗?你有苗,在家侍候你的苗好了,翻山越岭来这干啥?你根本就没有苗,你有药儿倒是真的。”不是我有意要点燃导火索,是他惹得我又要回忆往事。我的心又痛起来了。

我恨大阳真是个愚钝之人,事情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还是一副庄稼不收年年种的心态。

后来,又去了,我们。确切地说我是陪着大阳去的。沙漠还有绿洲呢,我咋了就不行。

“又来了?”对于我的不开窍,圆脸女人表示不解。

“你的卵子成活率极低,几乎没有受孕的可能。”她上下挑着眉毛,把那几个字一口一口送进我的耳朵。

我咋也不愿相信圆脸女人说的那个人就是我。乍听上去她分明是在说一个眼窝塌陷、牙齿疏松、摇晃着灰白脑袋的老妇人。

“你觉得还有必要吗?除非你愿意要一个供卵试管婴儿。”

她的意思很简单,大阳的精子与第三方的卵细胞结合。

“形成受精卵之后——”

后面的话我完全听不进了,因为,她要我明白一个事实和道理:出生后的婴儿只与大阳有基因关系。

我把手中规格不等的单据撂到桌子上,“能不能再想想其他办法?”我明显有了一丝妥协的味道,但声音很大,除了被空气稀释掉的一小部分音量,其余的分贝一粒不少地灌进了对方耳朵。

“从医院建成那天起我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你这个年龄段来讲,这种情况,我从来没见过。”她锁了眉,语气尽量温和地跟我说了这个。

这个医生就像一个法官,从不会加点修饰性的成分委婉地讲话。我讨厌她的拉弓射箭照直崩,可我不敢跟她计较,她是我的观音菩萨,我的送子娘娘,我怎么敢跟她计较呢。

实施饮水安全工程以来,139.92万农村群众喝上了方便、安全水,尤其是身居山大沟深的偏远山区的许多农民都用上了自来水,提高了农民健康水平,促进了农村经济的发展。国家发改委中咨公司开展的饮水安全中期评估显示,宁夏群众对饮水安全工程的满意率达到96%。

“你想想,谁自己有办法会来这儿?凡是来这儿解决不了的事儿……”

圆脸意识到了自己的口无遮拦,她端起水杯嘬了一口,然后伸了双臂,往椅背上靠了靠。门开了,外面嘈杂的声音灌了进来,我想她不会让我耗费她太多时间的,但我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盼望从她生动的脸上揭下谜底。她是我的救世主。

“你不信,是吧?那好,我现在就给你开单子,你去交费好了。”她的意思我明白,她是做到仁至义尽了,是我非要死马当活马医的,医去吧,死活与她何干。

这一次我又把医生的话全倒给大阳了,话是原话,但语气明显重了。

“没有拉倒,我不稀罕。”

大阳霸气十足的样子让我欲哭无泪,“啥,你不稀罕?你不稀罕,我稀罕!”

“你什么意思啊?”

“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你还欠着我的账呢,你欠下的账八辈子还不清。”

我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通,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落。

2

在此我要介绍一下大阳。

他有些才华,毕业不久被一家公司包装,正儿八经地出了两张专辑。他的第一个老婆是签约公司老板的亲妹妹。那年月,计划生育政策“无孔不入”,两人却一口气生了仨,清一色的丫头片子,且示威似的,竟有一对双胞胎。后来,大阳与辉煌公司解除了合同,与第一个老婆小凤仙的关系也变得尴尬,于是两人办了离婚手续。后来,我与大阳结识,在一个校友会上。

大阳一米八二的个头,面部线条清晰明朗,极符合我的审美。他穿着发白的牛仔裤,配上蜡染的T恤,很是干净清爽,又不乏艺术范儿。其实他的包包和他的脸一样,也非常干净。离婚时他随身携带一辆车,其余的留给了前妻。但这些我完全不在乎,我的日子有歌声陪伴,还能差到哪里去?

我们的嫁娶酷似闪电,他长我十岁。

他说他喜欢我,就像我喜欢的那双皮靴,恨不得天天挂在脚上。他说,尽管我身上迸发着高贵的野性,却没让他望而却步,因为他相信我有旺夫相,这个对男人很重要,所以他必得舍下二皮脸,对我穷追不舍。

我经常听他说演出公司来了什么什么大腕,马上就会时来运转。听他的口气,事业兴盛,前景一片大好。另外,他认定一个死理,在延续香火的问题上,我足以让他峰回路转。

大阳会来事儿,但凡会来事儿的人嘴巴都甜。举例说明:我生日那天,他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母亲的,不用想象,那是贴心贴肝的问候。母亲提醒我说他给我灌足了迷魂汤,才使我整日云山雾罩,不知所以。

母亲说的可能没错。

我一直想,大阳适合开一家诊所,可以用“话聊”的技法为患者探明每一个穴位,按摩每一个痛点。你猜到了,大阳这样的男人很有女人缘,泥鳅一般混在女人堆里,整日神气活现的,并且喜欢拿护身符一样的专辑说事。老实说,专辑未达到一米八二的效果。

他有些孤芳自赏,又有点自命不凡,我们成双入对,给人造成一种错觉,我嫁他三生有幸,他娶我祖坟开始冒出青烟。

我们的造化不浅。不到半年,我有了身孕。兴奋的同时不免忧虑,他已经是三个女娃的爹。迫不得已,人托人,脸托脸,违规敲响一家庙门。检查结果一出来,大阳就抓住酒瓶子不撒手了,以至于长发滚成了毛毡,也没耽搁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借酒消愁。长吁短叹三个月,体重减了三十斤。

他央求我的二小姑子,甚至找到我昔日的同学和好友,目的只有一个。但没人愿意去做这等“坏良心的事”。

孩子大约八个月的光景,免去了繁琐程序,也省去了一些看上去不必要的花费,我做了引产手术。在手术室门口,他说:“如果你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不等我回答,他又说,“做了之后,再养上个一年半载,还会再有的。”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兴致勃勃地为我的孩子整理被褥和衣物,“这个红肚兜十几个孩子都穿过,这都是有福气的孩子。”母亲身边还摆放着邻家女主送来的婴儿浴盆和一大袋花花绿绿的玩具。

我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妈”是想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她迟疑地望着我,好一阵,好一阵。我看见她双手托住了面颊,随着肩膀的抖动,泪水不断从指缝间溢出。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我带给母亲的是怎样的伤痛。

母亲明白谁是肇事者,谁是幕后指使。我们是合伙作案。从那以后,她不再认这个她本来就看不上的女婿了,我也再忘不了母亲那悲苦的神情。

“知不知道?这件事你负有主要责任,你毁了自己。”

那个时候我时常会想起我们那个缱绻柔情的结晶,我想知道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俊美的小人儿,她的脾性更像父亲还是随了母亲。真如人们所说的,心性随父,而智商遗传母亲吗?可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被她没有智商的母亲“送”走了。我只能用这个“送”字,因为我怕,就像夏天的夜里听到雷声。即便如此,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我已经后悔的事实,我气急败坏地回敬了母亲,“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每个人都会活到死。”

大约三四天的样子,腹部巨痛,然后是不明原因的出血。接下来重新去医院做了清宫手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大毛病倒是没有,小毛病好像没断过。

那真是一场噩梦。

直到后来,医生下了最后的“判决书”,我们才知道试管婴儿的梦也彻底破灭了。自此,麻将桌、酒桌成了大阳活跃的舞台。

人人喜欢他的慷慨,只要他在,有人结账就是抢了他的风头,就是对他的极大不尊重。只有我明白一头瘦驴拉出硬屎的艰难与无奈。

我希望看到他的改变,哪怕是微妙的变化,但,他没有。一次半夜,我打电话给他,听到麻将桌上男男女女的说笑声,没等我发话,带着酒精度数的浓烈,他抢先一步:“罗南,你给我记住,我会东山再起。”言外之意:我要是离开他,早晚一天后悔。

在一个头顶闪耀着星光的夜晚,我也端起了酒杯,一任凉沁沁、水一样的透明液体滑进喉管,一根火炮的捻子瞬间被点燃,它嗞嗞响着,欢快地抖落火花,迅即燃遍整个胸膛。我想,大阳每天被这种富有魔力的液体燃烧,烧坏了肠胃,烧坏了脑子。

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他便是了,我心想。有时,他看上去很忙碌,好像自己正在做着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业,有时,他闲散得令我心慌。所以偶尔我会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句触碰他神经的话,他倒是依然敏感,然后照例摆出一副谁也不服的架势,说自己是一个有眼光的人,一个做大事的人,只是时运不济。

他确实做了一件“大事”。

没拉屎,先唤狗,八字没一撇的时候,他老家村子里的人就都嚷嚷开了,说大阳与一个外地的大老板合开了一个公司,这回看吧,大阳就要赚大钱了。

接工程的事儿倒不假,但我一直持反对态度,生行莫入,熟行莫出,傻子才会去冒险。但他振振有词,说多大的风险就有多大的回报,再说了,他投那几个鸟钱对于王姓老板来讲,简直是九牛一毛的事儿,“人家不怕你怕个啥?”

“你不妨问问自己,对这个行当了解多少?隔行如隔山,我把话摆在这儿,不听我的没关系,但我告诉你,有你难受的时候。”

“我就纳闷,你咋从来不念好咒呢?好像我就是为赔钱去的。我一共能掏出几个大子儿啊?嘛嘛不懂?人家那是想拉我一把。”

“老王这个人,我没法评判,因为我不了解。我就单说这件事,你只想着挣钱,要是赔了呢?赔了咋办?”我进一步追问,“赔了他帮你填窟窿?我还是不怀疑这个人,我是说他有的话,能帮你,但他没有,当然,你更没有,准备跳楼吗?”

“我现在什么也不跟你讲,也不想再听你那套,定下的事儿,你看着办,想把钱拿出来,你就拿,不拿,那好,打今儿起,两来无事。”他从柜子上取下一只皮箱,以遭狼撵的速度要住进工棚去,看来他是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临走时他扔给我一句话:“前怕狼后怕虎,我看,躺在家里睡大觉,趁早啥也别干了。”

他是一位先知。他真的不如躺在家里睡大觉了。一年过后,我的房子抵押给了银行,原因是还不清贷款。而更让我始料不及的是:那批款子打了水漂,而他,从此人间蒸发。

无奈之下,我搬回了母亲的老屋。

三月之后的一天夜里,我听到哐哐的砸门声,凭感觉,我知道是他,而且根据下手的频率和轻重,我大致可以探明酒精的度数和斤量。门一开,一坨麻袋带着酒精发酵的气味顺势涌了进来,“哇”的一声,“半成品”呈弧状喷射而出。

我算不上有远大志向,但对于扶不上墙的一摊烂泥,我绝望透顶。坚持到天亮,我问,“你愿意继续过这种日子吗?他闭着眼,嘴角向上皱了一下,不无讥讽地质问道:“这种日子怎么了,不好吗?”

他非常明白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是不想正面回答我,而且,有可能的话,或许会给我安一个有意挑起事端的罪名。而我,是真正要他讲一句承认自己无能的话来。更为重要的是,我想让他清醒地知道,我嫁给他,众叛亲离,遍体鳞伤。为他,我永远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利。作为男人,他应该向我道歉,他应该感到愧疚。可是,他没有。我咬着牙,忍着痛,恨恨的,“请你告诉我,你的日子好在哪里?”

“我的日子很好,只是,这里没有你要的好男人,好男人都是别人家的,都在别人怀里。”在我面前,他始终没有服过软,好像他的日子别人艳羡,他满足,反倒是我生在福中不知福。他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我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会用眼泪来证明我的委屈,洗刷我的“罪恶”。

他看不得我掉泪,觉得丧气。“整天介哭天抹泪,这日子没法过。”接着,他以挑衅的口吻回敬了我:“想改变命运吗?重新投胎吧。”

“你无耻。”话到手到,我举起了巴掌,“啪”的一声,把他从沙发上掀下来。这时我听到母亲的房门响了,我知道我们的谈话惊扰了母亲。她来看我,今天才仅仅是第二天。我气咻咻地很大声地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母亲凄然地望了我一眼,转身又把自己关进房门。这个阿斗不知道伤我有多深,但母亲知道。我的眼泪涌出来,后浪推着前浪,一股一股的。当初母亲是怎么说的,而我又是怎么坚持的,现在,大阳连母亲的面子也不顾了,这真是我的悲哀。

后来,他不怎么回家了,有时长达一个月。

婚离得很简单,没有孩子不牵涉财产。抵给银行的房子他注定要不回来了,不仅如此,屁股后面成群结队追着要账的。

可以说他是用激将法诱导我离的婚。直至他东窗事发的一天,我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大阳有三次婚姻,每一次的目的不尽相同。第一次婚姻为事业;每二次婚姻的目的也算明确,就是为了让我生儿子(到了今天的境遇,我只能这么想);而第三次婚姻说白了,就是一桩生意。

他与我离婚的第三天就迫不及待地接手了那桩生意。

我知道,那些个唇齿相依的日子早已不存在,或者说被取代。可我不知道是哪个长臂猿似的女人又吊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重新焕发了生机。

一次画展,我碰到了大阳的妹妹,谜底揭晓。

大阳有一个姑舅亲的表姐,喜欢大阳很多年,至今未婚。一天,两人在亲戚的酒席上相遇。大阳原本想吃过酒席再吃两粒先锋,一听表姐的话,“大病痊愈”,他扔了先锋,端起了酒瓶子。表姐说她愁得心没缝儿——马上就要拆迁,自己连个男朋友还没有(她早听说大阳闹离婚呢)。大阳的眼睛出卖了心事,于是表姐步步紧逼,直截了当,但也不乏玩笑地说如果大阳跟她领了结婚证,就可以多得40平的房产。

表姐还是半开玩笑,嘱咐大阳不用害怕,分了楼就离婚,末了给大阳一部分补偿。表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领了结婚证,要么有楼,要么有钱,这笔买卖只赚不赔。

大阳问“一部分”是多少。回答是20平,房、钱,都可。大阳想要40平,可表姐说大阳空手套白狼,啥也没搭,咋还这么贪得无厌呢。大阳定神想想,觉得表姐说的确实没错,再坚持下去恐怕因小失大,所以,当下决定见好就收。

我可以想像,这件事儿对大阳有足够的诱惑力,更何况我们离婚是迟早的事儿(我提过不止一次)。

“我哥真是穷疯了。啥事儿都干。他说多少钱他都认了,还说只要钱到手,就给你送过来。”

我说我不敢有那样的奢望。一是认定命里就该有这一劫。再有,我从不相信这种铤而走险、投机倒把的事儿会生出什么好果子来。

大阳的希望最终落空。房子分下来半年,大阳没得到一分钱,不走不行,想走走不了。

“她是想利用这段时间培养感情哩。”大阳的妹妹忿忿不平。

表姐主动与大阳解除了婚约,在大阳查出患了严重的胃病之后。故事的结局是:表姐卖了房子,去了珠海。

而那个叫大阳的人无论之前在我的故事里有多重要,都已经结束了。

3

“选择最舒服的姿势仰卧在垫子上,微闭双眼,保持均匀呼吸,将新鲜氧气输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滋养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柔美清凉的音乐在空气中氤氲缠绕,带着蓝天和森林不朽的气息,白云与河流的深情陪伴,我徜徉在诗意、神秘的广阔宇宙间。

一天我正给学生上课,大阳哥哥大鱼找到我,“大阳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想见你。去看看吧,也就这两天的事儿。”

这个消息让我感到震惊,我来不及悲伤,也或许对他的恨真的已种在心里。

车子行进在笔直平坦的乡村路上,路两边的草丛偶有几朵细碎的黄花在风中呜咽,一派萧索冷寂的气象。大鱼开窗,手指着一片收割过的黄土地,“还记得吗?有一年‘过麦’,你来家里帮忙。累得连路走不动。”

我感觉无聊,不想言语,但这并未影响他的情绪,“地里的活儿可不轻快,不是什么人都能干得了的。这人一进了城,身子骨就软了,大阳还不是这个样子?唉,其实市里和农村有多大差别,也就几里地的事儿,坐上车,放个屁的工夫就到了。别看市里人穿得板板正正的,就都好过吗?我看不一定。”

他东扯葫芦西扯瓢,很快意的样子,“你不知道,明成把地里的活儿安排得妥妥的,有时候我想上去伸把手,嗐,哪还能用得上咱,老胳膊老腿儿的,非让等着养老呢。其实咱知道,人闲了要长病呢。”

明成是他为大闺女招的另一个女婿。据说先前的那一个过不了没有尊严的日子。

见我不作声,就又换了频道,“啥时候没个儿子也不行?有些事儿根本不是闺女家干的,支撑个家业你寻思那是闹着玩的事儿呢?看了吧,大阳都这样了,仨闺女没一个靠前的。”

他指的家业无非是两处宅子、一头牛、几亩庄稼地,还有啥,我不知道,除非算上他那张阔嘴。我开始为大阳感到不平,既然他能耐到如此地步,我咋没听说他出点血,替大阳支个摊子?

我一路上沉默着,脑子里都是最后一次见大阳时他的样子。

几个月前,在家门口菜场的牛肉店,他叼着一根烟,与我擦肩而过时,我叫住了他。他先是一愣,然后将烟蒂弹了出去,动作不咸不淡,却带了点老成的味道,跟他嘴里溜达出来的几句客套话一样。

那天风很大,大风将我鼓成一只气球,我瑟索发抖,看上去更加弱不禁风。他的目光落在气球上,“你——好吗?是不是瘦了?”

“我很好。”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的一丝波澜。

“你呢?”我问。

似乎我的问话很难懂,他两手插进裤兜,目光投向远方,幽幽道:“我吗?当然,很好。”不知这样的回答让他闻到了猪鼻子插了葱的味道,还是因为觉得我会深恶痛绝他的装腔作势,于是才想转换到下一个姿态:一个锅里耍过马勺,该拿出些男人气慨,温情一下才好,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又看。我猜想他一定把自己印在我的瞳仁上了。于是,我收回目光,摆出一副在他的谆谆教导下修炼成精的气势——全都无所谓了,毛毛细雨。

他抬起手臂在我的肩部抓捏了一下,“多保重。”

他头不回地离开了,决绝的样子。脑后的一捆乱发在长风中飘摇。

我一阵心酸(请相信,我没想与他死灰复燃),忽然感觉他曾经的那份“昂扬”不在了。

蔬菜当中,我对马铃薯情有独钟,我喜欢它的口感。也就在那天,我从菜场带回了酷似马铃薯的一只红薯,它圆圆的,憨憨的。我把它搁置客厅窗台,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车。我决定去学一门手艺。

四个月之后,推开房门,一蓬紫色的花吸引了我的全部视线。

我与它算是一个艳遇,有点相见恨晚。

它向我招手,绽放久别重逢的喜悦。我感动着,走近它,向它展示我久违的热情。它外皮起皱,歪斜着的身子明显小了一圈,但它的盎然和倔犟,令我心疼。也许,它不想让什么人心疼,它不妖不娆,静静开放,只为鲜活给自己。

我与它近在咫尺,自此,我不再轻薄如纸。后来,我把它请进了日记。

“对了,你不知道吧?你们扔掉的那个孩子是个小子呢。”

我的大脑还沉浸在回忆之中,听了大鱼的话,不禁一怔,这算是喜讯还是噩耗,我不知道,但它确实是个新鲜的话题。

“我前几天才知道,还不让告诉你呢,怕你难受。唉,都怪那个医生,嘛眼神?也怪你们自己,管他是男是女,有一个先抱着,完了再说。嗐,说嘛也晚了。你也别太难过,这就说明一个事儿——命里没有!命里没有,谁有嘛法儿?”

他的嘴很难闲下来,而且擅长说题外话。谈起大阳时浮皮潦草,感觉那不是他的亲兄弟,倒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外人。

“事儿在眼前摆着呢,扛幡摔盆怎么个弄法,咱得商量一下。”

真正切入正题,我的背部有一股寒气袭来,我还不知道大阳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再说,无论怎样,我不想为他、他们的事作出任何决断,“我不会参与意见,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下了车,我们直奔他父母为他留下的老院子。院子不大,坐北朝南四间房。东面废弃的猪圈,成了堆砌杂物的棚子,顶部的石棉瓦横七竖八地仰面朝上,西山墙处藤藤蔓蔓,缠绕交织着,让人感觉院子虽破败,还有些生气。

踩实步子,进入了房间。屋子里很暗,也很静,甚至有些阴森。我把目光锁定在那张活动板床上,看到了伸出的一只手臂,为此我才确信被单下面有人。那根手臂让我突然想起裸露在地表的百年树根,经年日晒雨淋,无人梳理和拯救它的筋筋脉脉。

粗布蓝格被单在午后阳光的浸染下显出斑斑污渍,盖上了大阳的多半张脸,他紧闭着眼,让人感觉床头只是摆放了一蓬乱发。

大鱼为我搬来一把椅子,椅子腿刮蹭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盯紧了那篷乱发,但未见到反应。大鱼示意我坐下,并试图将他喊醒(我不确定他是睡了还是醒着),“罗南来了,你睁眼看看。”

没有反应。大鱼不甘心地凑到他耳边,又叫。这次,有微弱的声响,于是我冲着那蓬乱发喊:“我是罗南,看你来了。”

我对他的恨似乎没减丝毫,我想使劲摇晃他,告诉他别在这装熊,不是很能吗?再能给我看看。可是,我不敢动他,我猜想他应该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我怕一动他就散了架子。这时,大鱼的矮胖女婿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包装袋,大鱼跟他打了手势之后,女婿心领神会,踮起脚,提着东西走了出去。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大阳的时间不多了。

我走上前去,俯下身子,将被单扯到他的下颌处。

我好像已经不认识那个叫大阳的人了,他的脸部轮廓似乎变了,两颊干瘪得可以塞进拳头。

“你不是有东西给罗南吗?”大鱼提示道。

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只看到那个被单哆哆嗦嗦地抖动起来。在大鱼的帮助下,他艰难地翻了一个身,眼不睁地哼哼了几声,声音很小,但每个人都可以听得到,断断续续的音律在空气中飘荡,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受着他不可名状的痛苦。

大鱼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摆正之后,也重新将粗布被单摆放整齐。被单是一个装饰,我想。

大鱼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个纸包。

纸包打开,竟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扎着两根羊角辫,露出一个小豁牙,笑意盈盈,煞是可爱。

照片上的小姑娘是我。

我走近他,向他发出呜咽之声,“我恨你。”

他的嘴唇蠕动着,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将耳朵贴近他发出苦味的腔体。

“我死不了。”

大阳的气息随着那一声吼开始四外弥散,我看到睁开的那双眼有光芒在闪烁,但很快消逝不见了。再度闭上眼的那一刻,大阳眼角滚下一滴泪。真不知道冲我吼下那一声,要积聚他多少能量。

“你当然死不了,谁说你能死?”大鱼还在跟他对付。

天空暗了,又亮,天空也学会了回光返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的世界摇晃起来,黄泥垒砌的杂物间站立不稳,轰然塌陷,一股薄而高的烟柱迅疾升起,很快消散在秋日的风中。

掌心合十带到心。

4

风起云涌之时,我很快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土腥气,也听到了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响。我关上了门窗,但窗外阳光仍然一寸一寸在地板上爬行,连缝隙也亲密光顾了。

屋子里安静温暖,学生们在享受宁静恬淡的时光。

斯卡布罗集市的音乐此起彼伏:“——叫他替我找一块地,香菜、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将收割的石楠扎成一束,这样他就会是我真正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