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耀
20世纪(五四运动近百年)以来,中华古典诗词的合法性处于被无视、被否定的状态,致使它长期被摒弃在文学研究和中国文学史之外。有人认为,20世纪以来的古典诗词并没有出现好的诗人,也没有什么好的作品,他们因此也很少涉猎、甚至是拒绝阅读。关于古典诗词是否应该入现代文学史的问题,也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我认为,古典诗词入现代文学史,这是根本不需要讨论的问题。因为:
1.中国文学史从未断裂。有人说《诗经》是中国文学史的光辉起点标志和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源头。其实,在中国远古时期的《蜡辞》《弹歌》,就是《诗经》以前人民口头创作的歌谣。现有的文学史书中,自先秦、楚汉以来,到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哪一个时段的文学史都少不了古典诗词(唐宋之后有词)这个主打内容。怎么到了“五四”以后的文学史反而就没有古典诗词的份了呢?这不就断了中国文学的血脉了吗?其实,中国文学中的赋、散文、小说、戏剧、对联等等文学体裁,无不发源于诗歌,也离不开古典诗词。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你不学诗,就不懂得怎么说话。你连话都不会说,还能写什么新诗、编什么文学史?那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啊!人类社会一直在进步,文化也应该在一步步的进化,其实,拥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华民族一直在传承中华诗词这一优秀传统文化,“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在中国文化史上,古典诗词从来都没有缺席过。如果一条中华诗词的长河,到了近现代,即戛然而止,干涸、断流,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竟没有中华诗词的容身之地,这是完全不符合情理和事实的。
2.无知者的人为割裂。无视20世纪“五四”以来中华诗词的新成果、新收获,并认为近现代的中华诗词不能“入史”,实质上是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的一种表现,是对我国优秀传统文化进行选择性虚无,是近现代中国一种以否定民族文化传统、主张全盘西化为特征的文化思潮的表现。同时,那些主观认为中华诗词不能“入史”者,他们厚古薄今,可能对近百年的中华诗词涉猎甚少,或者从未阅读,一无所知,因而贬损起来,也格外来劲,这正所谓无知者无畏也;或者他们本人就根本不懂得古典诗词,不懂得平仄韵律,更谈不上创作古典诗词(背诵只是对中华诗词被动的继承,只有创作诗词才是真正积极、主动地传承中华诗词。不会创作中华诗词的人,让他们去研究、评论古典诗词,那不是有点难为他们吗?)所以他们就本能地轻视、甚至无视近百年的中华诗词,并且蛮不讲理地排斥、打压、摒弃之。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一些“名家学者”,长期控制了话语权,他们不让近百年的中华诗词入中国文学史一点都不奇怪;即使他们同意近现代古典诗词“入史”,也不具备知道哪些诗人词家及有哪些好诗词能够“入史”的辨识与判别能力。无论这些人不同意“入史”还是同意“入史”,都不可能写出一部真正客观、公正、科学的中国文学史。
鲁迅先生在写给杨霁云的信中说过一句有争议的话:“来信于我的诗,奖誉太过。其实我于旧诗素未研究,胡说八道而已。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再动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殊亦可笑。”有人说,鲁迅这是自谦。其实,他在谈自己的诗时敢于拿唐诗来对比,其中就含有自负的意思,即说如果有人真能像孙猴子翻得出如来佛的掌心,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并没有真的“大可不必再动手”,而是“有时也诌几句”。鲁迅不但会作旧诗,而且他的诗大多是严格的格律诗。郭沫若就盛赞鲁迅的旧体诗,认为七律《惯于长夜过春时》“大有唐人风韵,哀切动人,可称绝唱”。毛泽东主席更是对鲁迅的名诗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推崇备至。
1.近百年来,翻出如来掌心“奋起千钧棒”的“齐天大圣”大有人在。
客观上讲,近百年来的中华诗词达到了甚至超越了唐诗宋词。诗词数量巨大自不必说了(数量说明不了问题),就凭质量,近百年来的中华诗词,一大批具有新的意象、新的视角、新的语言、新的哲思的好诗词、诗句,不断涌现,从其对时代的关切、艺术形象刻画、个性化表达等等方面,都有许多极其优秀的诗人和代表作品。例如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雄视千古、独抒绝唱,自1945年发表于《新民报》之后,在重庆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一时间,人们争相传诵,好评如潮。据不完全统计,当年刊发的和词不下50首,各种报刊发表的评论近20篇,这在我国诗词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特立独行、名满天下的南社著名诗人柳亚子在《索句后记》中写道:“《沁园春》一阕,读之余叹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作。高如苏犹未能抗耳,况余子乎?”并将它称为“千古绝唱”,谓“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他在和词中写道:“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慨;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浓情着意雕。”就连蒋介石问其“文胆”陈布雷:“你看毛泽东的词如何?”陈布雷都敢于如实回答:“气势磅礴、气吞山河,可称盖世之精品。”毫无疑问,毛泽东的这首词无论是从内容还是形式、无论是从艺术性还是政治性来讲都是空前的、超越古人的。伟人诗人毛泽东诗词独领风骚,想象丰富、气势磅礴、寓意深刻、意境高远,充满了革命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精神,是中国革命和建设艰辛历程的艺术再现,弘扬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不仅具有重要的文学历史意义,同时具有重大的革命历史价值。“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什,未有此奇雄”(高亨《水调歌头》)。如果这样的中华诗词还不能“入史”,那什么东西能够“入史”?可能有人会说,你推举的鲁迅、毛泽东,他们的诗词数量很少,算不算得诗词大家?我认为,古人说“花香不在多”,诗词也不在多而在精。毛泽东、鲁迅确实都只留下几十首诗词,但是他们的诗词大多是精品,丝毫不减弱他们在诗坛的地位和“光焰万丈长”。真正能入文学史的诗人并不是靠诗词数量的多少,乾隆皇帝一辈子写了几万首诗,尽管他算得上千古一帝,但是在文学史上却占不上位置。而如唐代的张若虚只留下两首诗,其一首《春江花月夜》却孤篇压全唐;王之涣的作品现仅存六首绝句,却奠定了他在诗史上绝句无冕之王的地位。有两首还是千古绝唱,其名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春风不度玉门关”可谓妇孺皆知之经典。
文人诗人聂绀弩的古体诗被胡乔木称为“奇诗”,胡乔木认为聂绀弩体是“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这样的中华诗词难道也不能“入史”吗?
弘一法师1927年发表的《送别》诗:“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么意象丰富、意境广阔、词义晓畅、韵律和谐、感情缠绵、浑然天成的诗作,应该不逊于朦胧派、婉约派的李商隐、李清照吧?
还有孙中山、梁启超、王国维、于右任、柳亚子等等,他们的许多诗词,风采不输唐宋,郭沫若还认为,郁达夫的诗词成就超过了小说、散文。
当代中华诗词同历史上的诗词高峰相比,究竟怎么样呢?最近30多年,中华大地上又默默产生了不少真正的好诗,就让我信手拈来几首诗词与大家分享吧:
(1)刘征的《水调歌头·中秋赏月》:“我谓月,且欢笑,勿神伤。管它阴晴圆缺,只当捉迷藏。”豁达奇语。《卜算子》:“且莫叹荆榛,毕竟多芳草。检点人间万古愁,一点丁丁小。”语含哲思、彻悟。
(2)李栋恒的记某山村乒乓球台的七律:“水泥台面带残冰,楚汉相分一草绳。陋拍锯磨粘贴就,瘪球烫复往来仍。露天时有风参战,入暮唯凭月作灯。莫笑抽拉姿不雅,兴如奥运各逞能。”细节生动,风趣高妙!
(3)魏新河的《水龙吟·黄昏飞越十八陵》:“白云高处生涯,人间万象一低首。翻身北去,日轮居左,月轮居右。一线横陈,对开天地,双襟无钮。便消磨万古,今朝任我,乱星里,悠然走。 放眼世间无物,小尘寰、地衣微皱。就中唯见,百川如网,乱山如豆。千古难移,一青未了,入吾双袖。正苍茫万丈,秦时落照,下昭陵后。”真豪放词也。有人点评为“形式古,内容新,格调高,气象大”。全词写高空飞行中所见,真正前无古人。作者成此佳篇,固赖其高才,亦赖其飞行生活实践也。是之谓得“天”独厚,常人难与争锋者。“一线横陈”“双襟无钮”“地衣微皱”“百川如网”“乱山如豆”等语,张养浩之《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亦望尘莫及也。
(4)在纪念香港回归诗词大赛中,老诗人贺苏的“七月珠还日,百年雪耻时。老夫今有幸,不写示儿诗。”短短二十字,形象,深沉,堪与陆放翁“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一拼高下。
(5)李树喜的五言绝句《双枪老太塑像》:“远离烽火久,世理乱成堆。老太双枪在,不知该打谁。”构思巧妙,机智幽默,胆识超人,入木三分。
(6)徐绪明的《鹧鸪天》:“合是梅花清秀姿,生来不怕雪霜欺。一从亮相南湖后,九十年来放愈奇。 勤管理,莫松弛,务防虫蛀干和枝。植根大地春长驻,花俏花香无尽时。”作者以梅花喻党,着力细节描绘,摆脱大话套话,荣获建党九十周年大奖赛一等奖,亦属当之无愧。
(7)殊同的《北京西站送客》:“客中送客更南游,一站华光入夜浮。说好不为儿女态,我回头见你回头。”小巧玲珑,细节刻画出人物心理,似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异曲同工。
(8)鲍海涛的《百叶窗间月》:“百叶窗间月,分辉几十行。天书人不识,哪句念家乡?”短小精悍,生动而传神地为读者勾勒出一幅游子思乡图。似乎看到诗仙李白那首“静夜思”的影子,却又有脱胎换骨之妙。
……
近几十年来能写出优秀中华诗词、可与古人媲美的诗人词家不是太少而是越来越多了,举不胜举。客观地说,这些诗词的水平丝毫不让古人。
2.近百年来的中华诗词更具时代性。
(1)抗战诗词。在整个抗日战争时期,无数先烈、革命志士和爱国文人,化笔为刀,抒发内心对侵略者的痛恨,对民族存亡而奋斗的决心。例如,朱德1939年创作的《寄语蜀中父老》:“伫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战士仍衣单,夜夜杀倭贼。”比起唐人卢纶的“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那些边塞诗,其爱国主义思想和时代关切更加明显。冯玉祥在抗战中创作的“丘八诗”体独具风格,旨在唤起民众的意识,一致抗日,收复失地,亦具有明显的时代特色。
(2)革命烈士诗抄。在20世纪50年代,由萧三编辑的《革命烈士诗抄》,是20世纪为中华民族独立解放而英勇献身的革命烈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写成的狱中题诗和绝笔诗词选集(历史上也不乏有烈士诗、绝命诗,但是没有这么集中),这类诗词更加体现了抗日、反蒋的时代特色和血的印记。被人们广为传颂的夏明翰《就义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至今激励后人为真理而奋斗。这些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而壮烈牺牲的烈士们的诗词,根本不能用一般的诗词标准去衡量,它们是无价的,让自古以来那些烈士诗、就义诗均黯然失色。这些诗词不但在中国文学史上应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在中华历史上也应该大书特书。
(3)还有20世纪产生的的抗美援朝诗词、大跃进诗词(含民歌)、文革诗词、军垦诗词、网络诗词等等,各个时段的中华诗词无不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时代价值,都应该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近百年来的中华诗词上承古代及近代,是中国自《诗经》以来三千多年诗史发展到20世纪至21世纪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中华诗词不但一直未曾中断,而且正在延伸、发展。因此,理当对此进行全面深入科学的研究,补写现当代文学史和诗歌史。
当代中华诗词正处于现在进行时,诗词大量涌现,良莠不齐,金沙共生,好些优秀诗词有如“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还被埋没着,容易让人见莠不见良、见沙不见金,还需要广大诗词爱好者和有心人花大功夫在沙里淘金将那些优秀诗词挖掘出来。遗憾的是,近百年来的中华诗词至今没有一个撷英采华、总揽天下佳作的权威的经典选本。现已出版的一些诗词选本,都没有达到《唐诗三百首》那样的编选水平和广泛影响。当然,唐诗宋词也不是首首都好,可以说,其中相当一部分都算不上是精品。近百年来的中华诗词,如果能准确选出一千首甚至五百首绝妙好诗词就很不错了。《诗经》是“诗三百”,后来又一个《唐诗三百首》,所以说,当代诗词“入史”是必然的,同时,我们还应该精选一本“诗三百”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