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垂直 (短篇小说)

2021-11-12 06:08◎离
椰城 2021年5期
关键词:叶青

◎离 响

1

这个世界上有个活人在想念她。

死亡是什么样的?我想她也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

她,出生于90 年代初,卒年26 岁。2018 年的秋天,她不在了。

能说什么呢?

死亡也是一个出口,可我还活着。透过生活明暗交错的光影,她就在尽头,她把我的世界砸了个洞,我垂直坠落,无法触底。

一个人出生在富贵人家还是出生在贫苦之家,是命定的,由不得自己。出身是个要命的东西,决定了她后来的命运。人们尽可以说她的是非,说她爱慕虚荣,不切实际,荒谬可笑,随便吧,那只是因为他们不是她。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80 年代,我的沉重与生俱来。老话说枪打出头鸟,况且我毫不起眼,只是这个城市里无足轻重的一个,就是在人群中大喊一声,我也没勇气,这是做人的耻辱,可我没有勇气挣脱这种耻辱。我们都是后来入城,像是加塞一样硬生生地挤进了繁华的街巷,慌张、自卑,内心如同灯光下一只慌不择路的蟑螂,外表人模人样。

我曾经憧憬过幸福的生活,一家人其乐融融,平凡普通。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会依然是我吗?我会过得幸福快乐吗?

2

2015 年秋天的一个早上,我在会议室见到她,就看出了她的浓烈,这样的浓烈隐藏在她的眼神中,野性的、义无反顾的光芒。事实上,看到她的眼神我有些慌张,一瞬间心就缺了一角。

那天一早,我的心情出奇地好,这似乎是一种预兆。早上朝阳从红红的海平面喷薄而出,似热烈的少女,就连我随手丢出的废纸,都能划着弧线直入远处的垃圾桶。当然,那时我是纯粹的欢愉,并不知道在早上九点钟会见到她。

我住在西海岸,这是标榜新兴精英和财富的地方,唯一的特点是日渐地高楼林立,但这里安静,日出日落都不同于嘈杂的街区。

从西海岸到市区,是一条走进琐碎生活的路,车轮,喇叭,每当看着拥挤的街道,我就庆幸自己的拼搏与隐忍,换得海岸线上宁静的一隅,能享受在城市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优越感,尽管只有空中的一百零八平米。

这个时候,她已经在XX 大厦等着我了。

3

我推开进办公室的门,人事秘书从靠近门口的茶水间出来,手上端着咖啡。有人来面试,不像是你的菜哦,她说。我只是对她笑了一下,心想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

人事秘书是人事部的小蜜蜂,她只听“公园”的。宫源是总经理,我们都称他为“公园”。我跟这位小蜜蜂秘书没有冲突,也不亲密,只是纯粹的工作关系,我只是讨厌她跟公园的暧昧。

我5 分钟后就来,我随口回应她,顺便往洽谈室看了一眼,一个女孩子的背影——纤弱,默默地坐在洽谈桌前,齐肩的短发乌黑垂顺,个头不高,像个上初中的女学生。

她的背影打动了我,我进办公室,打消了稍坐一下的念头,拿了放在桌上的简历,转身来到洽谈室。推开会议室门的瞬间,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牙齿真白,贝壳一样的光泽。光凭这一笑,我就做了决定,录用她。

她围着一条紫色的丝巾,配上她黑色的西装,有一种妩媚和冷酷。

她的眼睛让我一见难忘,很长,像两片对称的宽柳叶。她用新奇的眼神打量我,完全没有面试者的紧张,神情就像见了一个久未谋面的故人。拥有这样眼睛的女孩是聪明的,我一直这样认为。荒谬是她的结局,可我依然不认为这是一种愚蠢,她有她的道理,她比我有勇气。有人说死比活更容易,但是在现实中愿意活下去的人更多,你看,生活中满是悖论。

面试继续,我问了她几个非专业的问题。

我再次确认她的名字:叶青。她的名字跟她一样特别。

她的五官端正,颧骨微高,面容立体。我一直暗中打量她,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她,那太大众化,她是特别的。她的嘴巴不大,像某种花的花瓣,笑起来真挚温暖,如同任性的小女孩,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太过轻盈,但又有一种不受任何侵犯的严肃。与其说是为了工作,倒不如说我不想让她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虽然我已经结婚了,也没想过有婚外情或者出轨。

4

中国有多少XX 大厦,谁说得清。可在XX 大厦上班,足以让人有优越感。早上电梯门前站满了焦急的人,像一群羊,等着被一个金属盒子运送到固定地点。她是最不像羊的一个,她总是迟到,有时候,她又太早,像一只形单影只的雀鸟,飞进一个铁箱子,哐哐啷啷地到了空中,翅膀紧拢。

她不合群,如同一只分不清南北的黑色小蝴蝶混进了一群蛾子中。办公室人来人往的,中午大多数员工都不回家吃饭,说说笑笑一阵子,或者会在休息区打乒乓球,她很少参与,基本上头都不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像一只一心在沉默地吐丝的蚕、正编织梦想的蛹。

看到这样的她,我跟大家说笑闲聊的心情都没了,带着沉重又失落的心情回到办公室,盯着窗外的瓦蓝的天空,很烦躁。

我担心她这样的性格会在公司受到非难。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她很快就用实力站稳了脚跟。她的设计透着灵气,独创性无人能及,虽然客户采用的少,但无一不被震撼,提案和竞标时能压住场面,连宫源都对她另眼相看。

那天,我带着她到西海岸去项目踩点。午后的阳光正好,我们就站在一棵木棉树下面闲聊。她说她出生于农村,家里很穷,她父亲死在打工路上,他本来承诺给家人幸福。

她说她的梦想很简单,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遇到一个正好相爱的男人,和她的母亲一起快乐生活。她说她喜欢热闹,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也不成问题。

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她说她已经存了30 万,再努力一点,她很快就能付房子的首付。

我是个很传统的男人,家里的房款和车款都是我出的。我想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会有男人愿意买房子给她。当然,我只是心里这么想,我并不想她找个男人得到这些。

5

水岸居的营销总监把花送到公司来,她就放在一边,不看第二眼,也不扔掉。他像一只逡巡的军舰鸟,以为叶青是那条会从海面跃起的小飞鱼。他背着LV 的包,手腕上的黄花梨珠串子闪着油光,眼珠子总往叶青身上盯。

水岸居是公司的大客户,叶青在公司变得重要起来。我找一切机会跟那个营销总监周旋,阻止他纠缠叶青。他对叶青说,他愿意为她离婚,她不为所动。

原来,那时叶青认识了张晓阳,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在我看来,水岸居的营销总监比张晓阳强多了,即便叶青因此成了小三,也比选择张晓阳更明智。

见到叶青和张晓阳在一起是一个偶然。那天我受邀参加一场喜宴,猛然间我看见叶青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

她向我介绍了张晓阳,他在一家投资公司上班,具体职务我没听清楚,大概是投资经理之类的,这个年代这类玄乎的经理到处都是。

这对我是一个打击。我不喜欢张晓阳,他是一个双眼有戾气的男人,我讨厌他看我的眼神,像一只饥饿的秃鹫。看着叶青的笑容,我只觉得颓丧。这是一顿糟糕的宴席,台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新娘和新郎的爱情故事,主持人说着无聊的吉祥话。叶青在另一桌,安静地坐在张晓阳身边,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纤弱、遥远,她的面容也模糊不清。

有人听说我是做房地产广告行业的,又开始跟我谈论房子,其实我已经烦透了这一套,好像我是房子价格的预测机,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消息全都是别人放出来的,我只是跟房子沾边而已。

我摆脱了跟我谈房子的人,冲出酒店大堂的时候,叶青已经没了踪影。她像一只黑蝴蝶一样,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沉重的幻影,抓不住也抛不开。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叶青叫到楼顶的天台上,我迫不及待要问问她。

这就是你找男朋友的标准?我问她。

她抬起头,用一种动物受伤般的眼神看着我。

叶青,我不是否定你,就是觉得你该好好想一想,找男朋友一定要慎重,我说。

我喜欢他,她说。

6

有一段时间,叶青非常开心,很积极地留意房源信息,像一只忙碌的蜜蜂。一天下午,她问我关于一处楼盘的事情,那正好是我们做了很久的项目,我很惊讶她这么短时间就凑够了钱。当我问起的时候,她说是张晓阳帮她赚的,这是让我羡慕的事情,能赚到钱总能让人激动得血流加速。

那段时间,房子很疯狂,买到了,转手就能赚几十万。叶青要买,我当然要帮忙,我答应帮她问那边的销售总监,给她拿最低价、最好的房源。

经过我的关系,叶青顺利拿到了购房合同,那天她非要请我吃饭。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跟叶青一起吃饭。

我不问张晓阳,她知道我不喜欢张晓阳,也不提起。她说等交房了,她就好好装修一下,把她母亲从老家接过来,一起过,她说她嫂子对她妈不太好。

我从乡村里出来,明白乡村婆媳之间的纠扯,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这些事大多与钱有关。但现如今钱多也不好,钱少也不好,大家的幸福都无处安放。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她有电话打来,她看了我一眼,就起身到外面去接。

大概有一刻钟,她才从外面回来,面色稍显苍白。她说家里出了点事,她哥哥问她要钱。

说到钱,我不由得慌张,活着的人,几乎所遇到的每件事都与钱有关。听说她家里需要钱,又见她脸色苍白,我比她还着急,何况她刚付了房款。

我问她需要我帮忙不,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很多时候,我对叶青的感情更像哥哥,愿意保护、帮助她,这是很奇妙的事情,我自己都无法理清。

7

叶青不肯陪水岸居的客户吃饭,惹得客户不开心,加上公司的一些不合适的策略缘故,我们失去了水岸居这个项目。叶青在公司的处境变得艰难起来。

恰好又赶上政策调整、项目骤减,公司运营成本增加,宫源就动了裁员的心思。正如我所担心的,几方小力量的纠扯,叶青就落在了裁员那一拨人员中。

我本想替她争取一下的,可叶青很干脆,当人事专员跟她说了这件事后,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离开了公司。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一方面是叶青离开了我而造成的失落,二是我也为叶青感到惋惜,她本来可以成为设计业内的新星,在专业的路上走上星光大道。

她离开前,我们一起在咖啡厅坐了一会。我想帮她做个推荐,去别家公司做设计师,我看好叶青的设计潜力,如果公司不是这样内斗,叶青未来可以成为骨干设计师。毕竟她才二十五岁,人生的路还很长。

其实我知道叶青一直在做私活,我还帮她介绍过一个小项目,她是个能吃苦的姑娘。只是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也许我并不了解她,或者说她只把一个侧面展示给我,尤其是她爱上张晓阳这件事让我不理解,这显得草率、不实际,为爱情昏了头。

叶青,你再考虑考虑,金融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的意思是股市什么的变动太快,不适合做长久打算,你可以成为更好的设计师,我试图劝说叶青。

漂泊感和时代飞速运转让我本能地保守,我总觉得叶青跟张晓阳做的事情不踏实。我自己都说不清对叶青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我就是愿意帮助她。

她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眼睛看向窗外,轻轻地叹了口气,下了最后的决心。谢谢你啊,总监,我不想再继续干设计了,也没什么意思,全要听客户的,再说公司里一堆事,做起来也不开心,况且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她说,然后就对着我微笑。

她是铁了心要跟这张晓阳做金融去了。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我说。

当然可以,她说,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笑了。

叶青,以后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事情,尽管来找我,我说。我不确定能帮到什么程度,但这绝不是一句虚话。

总监,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心里很感激,真的感激,她说。她的声音温润真诚,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水亮亮的。

这一刻,我觉得什么都值得。

8

再次见到叶青,是在一个午后。她站在星巴克门口,微微低着头,翻看着手机,一脸焦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走过去。

我就站在叶青身边,她低着头看手机,皱着眉头,好像在跟谁生气。我的心情很复杂。她抬起头,看见了我,一愣,接着就露出了笑容,很疲惫,但有种倔强。这就是她,我想。

我问她要不要一起进去坐坐,我只有一个朋友。她说在等人。

她黑色T 恤的袖子很长,在她不经意抬手的时候,我发现她手背上有一块青黑色的印记,很快又被衣袖盖住了。我心里一阵难过。

其实我依然想介绍一份工作给叶青,她这个年纪不在专业领域里挤出一个位置,以后会相对艰难一些。她不是考公务员坐办公室的人,但在行业里会成为一把好手,我看出了她的这种潜质。

她很少发朋友圈,偶尔发一条内容也显得灰暗。自从她离开公司,我通过这少量的朋友圈信息推测着她的生活,内心承受着无能为力的煎熬。

你还好吗?叶青,我问她、明知道问多了也无济于事。

还好,她低着头说。抬起头的时候,眼圈有点发红,表情依然倔强。想起两年前见到她时,她眼睛那么明亮,那么真诚,如今多了说不清的哀愁。

需要我帮忙吗?有个朋友的公司刚好缺设计,你考虑一下,我说。我希望她能答应下来。

她说最近事情很多,她要捋捋清楚,之后再打算。

叶青,别太为难自己了,我只好这样叮嘱她。

这时,我的朋友在微信里催我,我只好离开她匆匆赴约,待我进门后,回头看,透过玻璃门,她还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

9

一天中午,我突然在朋友圈里看到一条消息,张晓阳所在的公司出事了,说是老板卷款跑路了。我的心一沉,顿时感到口干舌燥,这么说叶青遇到困难了,还有,她没找我帮忙。我纠结了一个下午,还是给她打了电话。

她约我在海边见面。这很新奇,从没有人会把见面的地点约在海边。我不想拐弯抹角儿,我问她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损失了一些钱,她说。

海风吹着她的衣衫,像一件袍子裹在一个孩子身上,她的黑发凌乱地飘在风中。我的心一阵难过,好想抱抱她。

我拿出一张卡给她,里面有两万元。

她笑了,说不用。

你先拿着用吧,不用还,我说。我心里在想我或许还可以再帮她一些,缓一缓,我把股票卖一些,再给她一些,这些钱是我老婆不知道的。我平日能赚一些外快,一部分是我干私活赚的,一些是中介费。

她只说想接一些私活干干,让我留意着,有合适的项目就介绍给她。

这件事让我喜忧参半,她愿意走上正轨,好好工作,是我愿意见到的,但这也说明她转型完全失败,一定是损失了不少钱,对于没有家底的年轻人,这是致命的。

分别的时候,她突然走近我,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还愣住的时候,她已经松开手,转身快步离开了。

我想追上去,最终脚还是站在原地。我打电话叫了一个哥们儿,他带了啤酒,我们就在海边喝起来。哥们说,他投进股市里的钱已经折了一大半,还有,他正和老婆闹离婚,生活凌乱无序。后来喝得微醉,我们两个就摊在沙滩上,身边不时有人绕过,我觉得我和我哥们是两个可悲的生活的搁浅者,幸福和繁华都是别人的。

10

城市看着大,其实很小,一点风吹草动,满城风雨。自从张晓阳的公司出了事后,我时刻都留意着这件事的动态,有个退休老太太因此进了医院,她卖房的一百多万都被这公司骗了,听说这件事后,直接晕倒,幸好及时被发现。还有一堆被骗的人整日往公安部门跑,希望自己的钱安然无恙,没下金蛋,至少可以原路返回。

我发了微信给叶青,很久很久,她都没回复。

隔了一天,我就等不下去了,我按着记忆中的模糊印象去找叶青,那个社区的管理人员说她已经搬走了,一个男人帮她搬家的。我想应该是张晓阳。

正在我焦急不安、毫无头绪的时候,叶青回复了。

我们约在一个商业综合体见面,她选了一家日式料理店。她精心地梳妆打扮过,我一时很懵,自己的担忧都是多余的。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像很融洽的恋人一样。

这世界很奇怪,她说,总监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这么想着,还装得一本正经,很认真地生活,啊,我是这样的,我常常想要是长翅膀就好了,我一定要逃离这个星球,她说。

她的话让我很震惊,一时语塞,我没想到她这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话,有些说到了我的心里,有时候我确实觉得世界很奇怪,不过,我从不深思,每日都努力保持着一个城市精英的体面,逃离地球这个想法,我从来没有过,做梦都没想过。我常常看好莱坞大片,却理性地认为那是假的。

其实呢,我也不讨厌地球,但我害怕生活,时常感到厌烦,也不太……不太喜欢人。也许幸福的人不这样想吧,我是不幸福的,以后也不会幸福,她说。她的神情平静。

我还在想她刚刚的话,在想怎么劝她,她又说出了这样让我震惊的话。我的情绪变得低沉,感觉平日里打鸡血一样奋斗都显得很空洞。

我们吃了一顿很顺畅的饭,从始至终她都没拿出过手机,认真地吃寿司,认真地听我说话。她说事情都会解决的,她答应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就到我朋友的公司去上班。看着她平静的神情,我只好选择相信。

11

不如意的事总是在人们没准备好的时候突然降临,与日夜期盼的好运背道而行,在我等着叶青梳理好,重回正常生活的时候,已经没有回转的机会了。

网上的消息像一个猛然窜出来的黑暗怪兽,吞噬了我。他们说一个女孩从一座高楼上纵身跃下。他们说早上5 点多,只听到一声巨响。网上零零碎碎的消息像一条条带有诅咒的丝线,穿梭着,勒住了我的心。我的心在静止和猛然抽搐中饱受煎熬。

我正在外地出差,匆匆往回赶,好像我回来还能把她救活一样。我总是想着她还坐在电脑后面,低着头忙碌,偶尔抬头,一双迷惑的眼睛在触及我目光的时候,一惊之后迅速垂下,像个等待被训斥的孩子。我仰起头靠在动车的椅背上,眼泪就静静地流了出来。

奇怪,我的脑海里,她是背向下的,一双眼睛看着将亮的青灰色的天空,头发向上飘飞,有些挡住了她的眼睛,眼中没有泪水,像漫画中某个有特异功能的女孩,坠入时空的深渊。我拒绝承认她的死亡,至少她的死亡不是绝对,而是某种转化,就像她有一天还会以某种方式回来。

我收到了那张银行卡,里面的钱一分不少。

宫源找我喝酒。

兄弟,别这样,这他妈不关你的事,她也不是因为你才……才那个的,宫源说。他喝多了,眼睛红红的,他都说不出“跳楼”两个字,不知为什么,他就哭起来,什么话都不说,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哭泣中。我也不想劝他,我们两个各自哭各自的。夜晚的海湾静静的,偶有萤火在远处海面上漾动。我不会原谅宫源,都怪他当初迫使叶青离职。

我离职了。我离婚了。叶青经常出现在我梦里。

我无路可走,她说。

我看见她在高高的楼顶。

我伸出手,她就笑了,一闪眼就消失了。

我会猛然惊醒,在梦里她一次又一次坠落,像玩游戏一样,每一次我都没有机会拉住她。人不可能在真实生活中一次又一次地死亡。

我终于弄清了,叶青的房子搭进去了,还欠了近五十万的债,她没有能力和办法来偿还。更可恨的是张晓阳消失了,背弃了叶青。我能想象她的煎熬和绝望,更让我心痛的是那天一起吃的一顿饭,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跟我坐在那安静吃饭的呀。

我从她的手机中发现了很多索命的现实,她给张晓阳发了数不清的微信,没有回复,套路贷公司在逼迫她,催她还债,轮番轰炸、威胁,她只能以死来了结这些吸血的债务。是的,警察发现了这些,抓了一些人又能怎样,叶青没了。

我们终会达到彼岸,停靠,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出发,或永远消亡。一个人要完全献身于生活,并且毫无怨言,不管这生活是不是他想要的,他终究要献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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