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 凯
十三年前,我和几个同校毕业的大学生,拖着行李,火车换汽车,汽车换轮渡,轮渡之后还要搭乘摩托车,舟车辗转,到了坡头区教育局。
这一行程中,印象深刻的物事有四,第一是雨,从广州下来一程又一程断断续续的雨,从大巴车的窗玻璃上弯弯曲曲地流下来,看着看着,也从我的腮上流下来;第二是的士,我们午夜十二点在街头下车,鼓足了万分的勇气在这个预想中语言不通的城市里打了一辆的士,傻乎乎地告诉司机:带我们去一个不太贵又安全的宾馆,司机师傅二话不说,直接把我们拉到了法院招待所,停车之后才用地道的粤式普通话对我们说:法院的,绝对安全。我们都松了口气;第三是早晨,第二天起来,出了招待所,看看天空,晴蓝一片,空气干净得让人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一下子宠坏了被污染侵扰多年的肺;第四是海,我们追随着海水的咸腥味,坐轮渡来到坡头,第一次看到海,惊讶地发现它不是我想象的那般蓝,实际上,海是浑浊的一片绿色。
坡头区已经十分僻静,料想不到的是,分配工作之后,原来还有更偏远的地方,我的最终目的地是爱周中学。这个还有着老式平房和厕所的地方,是坡头侨民许爱周先生资助修建的,这里的学生都是附近村镇的农村孩子,高中的大孩子们乖一些,初中的孩子赤着双脚在校园里球场上跑来跑去,像一群精灵的小猴子,有的不顾老师劝阻,坚持不懈地穿着或黄或黑的橡胶拖鞋来到课室和教师斗智斗勇,顽劣异常。
校领导把六楼的一套单元房分给了我们,虽不很新,但也宽敞,通风非常好,加上是校园里最高的楼层,住在里面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也很舒服自在。
出门过个马路,就是菜市场。2003年新的坡头市场并未建起,旧市场靠近主干道,搭了雨棚,里面鱼贩往往席地摆开,菜贩用箩筐,肉摊上挂肉的钩子在黑乎乎的市场里幽幽摆动,和站在钩子后面穿着黑色橡胶围裙的屠户一起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鱼虾带来的咸水和小贩淋菜的淡水流的满地,卖菜阿姨阿公都讲本地话,我们一句都听不懂。还记得一个同来的甘肃籍同学想买几个鸡蛋,用普通话问了好几遍,卖蛋阿婆只顾摇头,同事急得抓耳挠腮,居然冒出一句“How much ”,其余几人,在旁边笑看他连说带比画,听到这句,立刻笑得难以自持。回学校的路上,大家一路走一路笑,笑着笑着,一齐静默了。
晚间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喈喈”叫声,十分洪亮,总以为是某种鸟儿,仔细观察,并无所见,当地同事告诉我们那是壁虎,我很惊讶,料想不到壁虎小小的躯体竟能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后来观察夜夜在白炽灯管下捕蚊子的壁虎,发现这小东西果真能发出这样的叫声,令人惊叹。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仔细回想,来坡头城区这几年壁虎见的也不少,居然很少听到它叫,这也可以作为“世界都是坡头圩大”的论据吧,城区的壁虎就是比不上坡头镇的会叫。学校放露天电影,记得是《暖春》,我并不爱看,一边看学生,一边发现空中飞着一只只亮晶晶的虫子,学生告诉我,那是萤火虫,高大敏捷的男生一手捉来,放在掌心给我看,令人快乐。周末返校,有的孩子会带给我们大袋的番薯,又大又粉的芋头,有时还有自己在海滩上挖来的小螺,淳朴的心意令人感动。
爱周中学门口有一档糖水摊,绿豆糖水清甜适口,是年轻的新老师晚修后的好去处,加上一碟盐焗鹌鹑蛋,初看很奇怪的搭配,久了就适应了,吃出了情味,也成了心头好。沿着门前的大路向前走一段,右手边是一排大排档,夜间出来,椒盐鸭下巴,炒海豆芽,拌海蜇皮,应有尽有。大师傅在炉火边烘得满头大汗,铁炒锅里散发出阵阵焦香。坡头的夜生活和其他地方一样热烈,旧市场内侧的街道两旁有酒吧、KTV,学校的斯文人不在那里斗酒,改作斗水,一样乐趣多多,兴尽而归。
大概是2004年吧,我还做班主任,坡头新市场建成,据说是附近一个老板投资兴建的。我托班里一个认识老板的孩子招揽到了打扫市场的活,带领全班男男女女,扫把水管,一齐出动,在市场投入使用前作最后一次的清洁,我本不善于组织,幸得育兰、翠明两个班长全力相助,傍晚七点,天已擦黑,我和班里的孩子们还在市场忙活,生怕搞得不干净。管理市场的阿伯劝我:可以啦,市场嘛,怎可能跟你家厨房一样干净呢?最终完工,挣得五百块,又和孩子们踩单车去新华书店购书,为班级建了图书角。
新市场很快投入使用,给鱼贩和菜贩划分了区域,提供了台面,二楼租给卖服装的,坡头市场成了一个宽敞明亮像模像样的市场。市场西南角,有一家卖粥粉的店面,那家的牛腩粉是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一成不变的早餐。有时候也会碰上学生,常有慷慨的学生帮我们付账,我们过意不去,就在市场门口的水果摊上赶紧买了水果,回到店里,那孩子还在,拿个苹果或香蕉给他。
坡头市场的水果绝对称得上物美价廉,品种繁多,本地产的不同品种的荔枝、龙眼、黄皮,上市比南油市场早,味道也鲜,最重要的是价钱还便宜,真无可挑剔;外地的苹果蜜瓜水蜜桃,也能随季节出现在摊档上。至于大堆的橙子橘子皇帝柑,成箱的芦柑,金黄饱满的柚子,看看颜色你就挪不开脚步了。
坡头市场东面,有一家药铺,一年四季,门庭若市。大家来这里找陈老先生把脉看看自己的小毛病,没毛病的来药店里捡一点草药煮汤水。药店门口放着几个大竹笾,摊开药材在晒。陈医生精明能干的孙媳妇过一会就要从柜台里走出来,拿了舂捣用的铜家什,蹲在地上舂碎药材,旁边是提了活禽蔬菜等候的乡人。
说起陈医生,不能不提爱周中学球场后面的一位牙医。这位牙医在自家房子里行医,他家的房子又不在正街上,也不在小巷子里,而是在村子里,地址真不好说,但是从爱周中学走过去,也并不难找,这个牙医口碑极好,许多南油的患者都过去找他,因而生意也很好。巷子虽深,掩不住酒香,依然门庭若市,又不接待预约,每次过去,只好耐心等候。牙医脾气好,有耐心,技术好,帮我拔牙,顺便往嘴角的口疮上涂些消炎药,又顺便把一颗缺了一小块的牙洞补上,令人感激。几年后在南油看牙,做了三颗假牙,对医生说:能顺便帮我把智齿拔了吗?医生哂笑:拔个智齿好几百块,怎么顺便?后来我了解了行情,虽然不怨医生,但是态度口气,终究令人不悦。
人说世界虽大,坡头圩最大,“圩”就是集市,本地人把赶集叫做“趁圩”。坡头现在还有集市,逢农历初一、四、七每隔三天一次。每到圩日,热闹异常,除了本有的摊档,附近的村民带着自家养的鸡鸭,自家收的蔬果,大大丰富了市场。有时候几颗西瓜,几把青菜,一小篮鸡蛋,和一个脸膛紫红面皮枯瘦头发花白的老人,就构成一个小小的市场缩影,价钱当然会便宜些,“自家种的,不叫你价。”世界大不过坡头圩,听起来好像是笑谈,坡头作为一个镇,应该是没办法和市区的商场商城商厦相比的,但是,这样看看,坡头的确算是应有尽有了。
坡头圩的丰富,大概得益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这个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的集市,地处黄坡、龙头、乾塘、麻斜的中心地带,从麻斜码头往北,从南油码头往东北,走到坡头镇,离海越来越远,土地越来越开阔,这里汇集了海上陆上能够出产的所有,怎能不丰产富饶?经由坡头镇一路向北,把海抛在后面,就可以直奔珠三角、广州,当年法国人租占广州湾,把总公使署设在坡头圩,不是没有经过考虑的。
殖民的历史已经成为过去,法国人留在坡头小巷子里的公局旧址尚在,破败的院墙生满苔藓,只有精致雕花的绿色窗棂还完好如初,默默的纪念着屈辱却不能忘却的过去。
坡头镇的主干道如今已经修成了宽敞的四车道大路。两边店铺焕然一新,我调离了学校,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人,都调离了这里。我们离开前,爱周中学重修了厕所,我们离开后,爱周中学推掉了几栋旧楼,重修了校道、办公楼,里里外外都不一样了。平房翻新改作画室,孩子们肯定不是当年的孩子,教美术的老师我还认识,很出色的一个老师。
有意思的是,最近几年,认识的本地人,如果不是一中校友,肯定就是爱周校友,世界很大,坡头圩最大,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