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守军 刘祚黎
[内容提要]近年来,俄与拉美关系呈现加速升温态势。美国主导的北约东扩导致俄罗斯的地缘安全态势持续恶化,俄罗斯对拉政策的地缘政治色彩日渐浓厚。以军事合作为支撑,以委内瑞拉为支点,以经贸和科技合作为纽带,以多边外交为基石,俄不断加大在拉美地区的存在。对俄而言,拉美既是构建多极世界和塑造“后西方”秩序的依托力量,又是对冲美国及西方体系压力的地缘杠杆,还是抵消西方制裁影响的平衡力量。作为域外大国,俄罗斯介入拉美事务增强了自身的世界大国地位,有助于维护拉美左翼国家的主权与安全利益,但也导致部分亲美国家对俄疑虑上升,美国对俄的防范和排斥加剧。
冷战期间,拉美是美苏对峙的焦点地区,苏联将拉美作为输出革命和培养反美国家的重要阵地。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因国力衰退而无暇顾及拉美。普京主政后,摒弃了叶利钦时代对西方全面妥协的路线,大力修复俄罗斯在拉美的传统影响。2008年格鲁吉亚战争和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导致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全面破裂,此后俄开始加强对拉军事合作的力度,以在西半球加大对美国的制衡。2018年以来拉美局势暗流涌动,俄罗斯在拉美地区政治秩序塑造中扮演了引人注目的角色。美国一贯将委内瑞拉等反美国家视为后院中的眼中钉,不断加大对这些国家的制裁。俄罗斯是富有地缘战略传统的大国,在拉美始终高举反对美国霸权、捍卫国家主权的旗帜,通过军事合作和外交声援等方式有力地维系了委内瑞拉等反美国家的存续。美学界对俄拉关系的发展极为关注,认为拉美对俄罗斯的战略意义远高于经济意义。
有研究称,俄罗斯的拉美政策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与俄罗斯和北约的对抗关系密切相关。 美国指责俄罗斯通过干预拉美事务来对冲和抵消北约东扩的地缘安全威胁,以维护普京政权的合法性。俄罗斯对拉政策是其构建多极世界和“后西方”秩序的有机组成部分,俄拉之间的互动对地区秩序及国际秩序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俄罗斯与拉美远隔重洋,但拉美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巨大的经济潜力和特殊的地缘价值,近年来在俄总体外交布局中重要性凸显。2016年11月俄罗斯政府出台的《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对俄拉关系的表述为:“考虑到该地区在全球事务中日益重要的作用,俄罗斯致力于全面加强与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国家的关系。俄罗斯将寻求通过在国际和区域论坛开展工作,扩大与多边组织以及拉丁美洲和加勒比一体化机构的合作来巩固俄拉伙伴关系。”在此基础上,2021年版《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也强调要“支持在多边国际机构、对话平台、区域协会的框架内发展区域和次区域一体化,包括在亚太地区、拉丁美洲和非洲。”当前,拉美已成为俄对外关系中的一个优先方向,俄罗斯对拉美事务的参与程度不断加深、参与领域日益扩大。总体而言,谋求经济利益和地缘政治利益是俄对拉政策的两条主线,但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以来,俄罗斯对拉政策的地缘政治色彩更为突出。
第一,以军事合作为支撑加大对西半球介入力度。俄罗斯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军火供应国,其军工综合体产业庞大,涵盖1000多家军工研发机构和生产企业,分布于72个联邦主体,行业雇员超过200万人。
凭借其成熟的生产工艺,俄军事装备的生产成本只有欧美的1/3,对外汇储备较为有限的拉美国家而言富有吸引力。2008年俄罗斯与格鲁吉亚战争爆发后,为制衡西方战略围堵,俄开始在军售领域发力,将军火贸易作为其拓展西半球军事存在的切入点。从规模上看,2008年后俄罗斯对拉军售呈现出快速增长的态势。根据美国国会统计数据,2000~2007年俄对拉军售规模为24亿美元,占俄军售总额的6.2%;2008~2015年俄对拉军售规模增长至88亿美元,占俄军售总额的14.24%。 可见,俄对拉美的军售不但在数量上增长显著,在俄全球军售布局中的重要性也大幅提升。2016年后,由于国际大宗商品价格下跌,委内瑞拉等拉美多国经济陷入困境,俄对拉军售进入缓慢增长阶段。据瑞典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SIPRI)披露的数据,2016~2020年俄罗斯仅向尼加拉瓜交付价值1.18亿美元的50辆T-72B主战坦克和2“架安-2”运输机。从国别分布上看,2008年至今委内瑞拉、秘鲁、巴西、尼加拉瓜、哥伦比亚、墨西哥、厄瓜多尔、阿根廷等国是俄制武器的主要进口国。其中,委内瑞拉购买装备最多、种类最全、进攻性最强,包括T-72M1主战坦克、S-300VM防空导弹和“苏-30MK2”战斗轰炸机等现代化装备,其他国家则以购买防御性或辅助性装备为主。军火贸易不但是俄罗斯外汇收入的主要来源,还是施加政治影响力、撬动地区格局和谋求战略突围的重要手段。一方面,俄罗斯通过武器出口巩固和提升其与反美阵营国家之间的政治与军事关系。委内瑞拉、古巴、尼加拉瓜是反美地区组织美洲玻利瓦尔联盟(ALBA)的核心成员国,被俄罗斯视为撬动地区格局的支点。在查韦斯执政期间,俄罗斯对委内瑞拉军队进行了全面系统的现代化改造升级,不但向委提供包括高性能防空系统在内的高效军事装备,还帮委建立多个军事指挥中心。2016年底,俄罗斯和古巴就古巴国防现代化改造达成为期五年的战略合作协议,并向古提供大额信贷支持。2014年俄罗斯与尼加拉瓜签订国家安全协议,允许俄在尼部署军事情报设施。虽然目前俄罗斯尚未在拉美建立军事基地,但已与委内瑞拉、古巴和尼加拉瓜开展过多次谈判,讨论军舰军机在拉美地区的补给及驻扎事宜。另一方面,俄罗斯大力开拓与巴西、阿根廷等地区大国之间的军事技术合作,且未受到“左右轮替”政局变化的影响。2008年俄罗斯与巴西签署军事技术合作协议,2008~2013年期间巴西向俄罗斯购买了价值3.06亿美元的武器,包括12架Mi-35武装直升机。俄巴2013年签署的新版军事合作协议于2018年生效,按照协议俄向巴西提供价格10亿美元的地对空导弹系统。值得注意的是,巴西亲美右翼领导人博索纳罗2019年上台后,俄巴军事技术合作并未受到波及。2020年8月,两国就国防工业产业链深度合作进行磋商。同样地,阿根廷亲美右翼领导人马克里就任总统后,也未中断与俄军事合作,马克里曾于2015年4月访问俄罗斯并签署两项军事合作协议。2019年左翼领导人费尔南德斯执政后俄阿军事交流更为密切,2021年7月阿根廷武官站在俄制“将杀”(Checkmate)隐形战斗机发布会的前排,被认为是最有可能的国际客户之一。美军南方司令部司令的约翰·凯利(John Kelly)在国会听证中称,俄罗斯自2008年起利用军售、军事合作和情报共享等方式挑战美国在西半球的影响力。
第二,以经贸和科技合作为纽带夯实利益基础。经贸和科技合作是俄对拉政策的重要领域。目前俄拉贸易水平较低。据俄海关统计,2019年俄从拉美进口额60.2亿美元,占俄进口总额的1.4%;对拉出口额71.7亿美元,占出口总额的2.9%。俄拉都属于经济上的边缘国家,双方经济结构的同质性强而互补性弱。俄军工和油气产业发达,但制造业积累不足。俄拉均依赖油气出口,双方虽有油气合作,但发展空间不大。虽然俄拉经贸水平不高,但俄仍然对扩大双方经贸合作寄予厚望。目前,俄罗斯已与拉美多国建立经贸合作机制,除积极与联合国拉美经委会(ECLAC)等合作外,还与巴西、墨西哥、阿根廷、古巴和智利等国建立双边企业或商业委员会等,旨在以制度性安排来拉动商业合作。
近年来,俄罗斯还在自身擅长的核能、航天及医疗等领域发力,大力提升俄拉合作的科技内涵。俄罗斯是世界上第一座核电站的诞生地,也是当今世界主要的核电生产大国之一。2017年,俄罗斯国家专业设计研究院与玻利维亚原子能机构签署共同建造核能研究中心的协议,并于2021年7月正式启动核反应堆综合体建设工程。此外,俄罗斯还与阿根廷、巴西和墨西哥加强包括建造核电站、核产业链本地化及供应核燃料等方面的合作。俄航天产业也处于世界领先水平,拥有格洛纳斯(GLONASS)卫星导航系统等尖端产品。目前,俄罗斯与巴西、尼加拉瓜已在全球定位系统方面开展合作,并在古巴部署格洛纳斯卫星导航系统地面基站。2021年7月,墨西哥外交部长马塞洛·埃布拉德邀请俄与拉丁美洲和加勒比航天局(ALCE)合作。新冠疫情暴发以来,疫苗合作成为俄拉合作的新着力点。俄罗斯在疫苗研发上抢占先机,俄加马利亚研究所的“Sputnik V”疫苗是全球首款注册新冠疫苗,俄以此为契机对拉美多国展开疫苗外交。目前,俄制疫苗已在委内瑞拉成功完成临床试验,并在阿根廷、玻利维亚、巴拉圭等国开展疫苗的接种工作。此外,俄罗斯还授权阿根廷、玻利维亚、尼加拉瓜和巴西等国生产俄制新冠药品。相较于西方国家利己的卫生政策,俄罗斯在拉美开展疫苗外交无疑提升了自身在拉美的软实力。
第三,以委内瑞拉为战略支点塑造地缘政治影响力。俄对拉关系的总体发展特征是系统性的“全面重返”,但国别发展并不均衡。按照俄拉合作的亲密程度,可将拉美对象国划分为战略支点国、重要伙伴国、经贸伙伴国和一般关系国四类。委内瑞拉是俄在拉美的战略支点国,合作领域最为全面,在军事、能源、外交、农业、高科技等领域均密切合作。古巴、尼加拉瓜和玻利维亚是俄的重要伙伴国,除经济合作外,双边军事和文化交流也颇为密切。巴西、墨西哥、智利、秘鲁和阿根廷是俄经贸伙伴国,双边合作集中于贸易领域,其他领域涉及较少。哥伦比亚、中美洲小国则为俄一般关系国,双方关系由于这些国家的“亲美反委”立场而较为疏远。俄之所以将委内瑞拉视为战略支点,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在内政结构上俄委均为“威权主义体制”下的“超级总统制”,普京和查韦斯由于意识形态相近而建立起亲密的私人关系,为两国合作奠定信任基础;二是在经济结构上俄委均是石油出口大国,两国在石油开发及能源政策协调上形成的利益纽带,为持久合作夯实经济基础;三是在地缘政治上普京执政后寻求修复与古巴跌入低谷的双边关系,而委是古巴的亲密盟友,以委为桥梁既可向古巴靠拢,又可利用美洲玻利瓦尔联盟的反美立场牵制美国。
2014 年俄罗斯收回克里米亚后,其与西方关系显著恶化,对拉政策中的地缘政治色彩愈加浓厚。进入2016年以后,美国加大了对委内瑞拉的制裁并谋求推翻马杜罗政府,而俄罗斯则坚定地向委提供全方位支持,有力地维系了马杜罗政权的存续。在政治上,俄委高层领导人会晤频繁,在2014至2020年期间双方至少进行了7次元首会晤、17次部长级别会谈,增进了政治互信。在外交上,俄将委视为反对门罗主义的堡垒,坚决抵制美国干涉委内政的行为,并抨击美国制裁措施违反人道主义原则。在军事上,俄在马杜罗政权面临国内反对派和美国干涉威胁时传递强有力的支持信号。2015~2019年,俄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多次与委总统及高级将领会晤。2018年12月,俄空天军四架军机飞往委内瑞拉,被认为是高调支持马杜罗政府的表态。俄私人安保机构瓦格纳集团(PMC Wagner)派雇佣兵保护马杜罗总统的安全。在经济上,普京提出“绿色走廊”倡议,旨在绕开美国制裁向委提供药品、食品、资金和技术支持,以延续委的“经济生命线”。俄罗斯还加大对委内瑞拉油气产业的投资力度,截至2019年底共向委投资约40亿美元。在委内瑞拉陷入债务危机后,俄罗斯同意重组委内瑞拉所欠的31.5亿美元到期债务,以放宽债务偿还期限。2020年3月,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宣布撤出委内瑞拉,外界一度怀疑俄准备与委脱钩。但实际上,俄罗斯石油公司将在委资产打包给一家新成立的俄罗斯国企,以规避美国新实施的经济制裁。新冠疫情的蔓延让俄罗斯经济增长承压,但在2021年1月,俄外交部拉美司司长亚历山大·谢季宁强调:“俄罗斯将继续为委内瑞拉政府提供政治支持,新冠疫情不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发展对话”。委内瑞拉在俄罗斯的拉美政策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第四,以多边外交为基石推动拉美区域融合。俄罗斯重视拉美区域融合展现出来的力量,注重加强与拉美地区一体化组织之间的关系。在区域层面,俄罗斯与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共同体(CELAC,简称“拉共体”)关系最为密切。拉共体成立于2011年,其成员国涵盖拉美地区所有独立国家并将美国和加拿大排除在外,其成立标志着地区一体化建设取得突破性进展。俄认为,拉共体是“在非对抗基础上促进区域一体化进程的独特平台”,“这些国家没有走上加入美国及西方的反俄制裁道路”,是建构多极世界的重要力量。拜登政府上台后,俄加强了与拉共体之间的政策协调。2021年4月,双方就国际事务和俄拉全面合作等问题深入交换意见,同意保持经常性会晤以深化互利合作。此外,俄罗斯还积极向拉美一体化协会(LAIA)、美洲国家组织(OAS)等机构派驻观察员。
在次区域层面,俄罗斯将美洲玻利瓦尔联盟视为合作主轴。美洲玻利瓦尔联盟于2004年在古巴成立,旨在加强拉美国家之间的一体化合作,抵制美国倡导建立的美洲自由贸易区。2014年以来,俄大力加强与美洲玻利瓦尔联盟国家之间的军事与安全合作,通过深化与拉美左翼国家之间的政治互信,寻求更多的外交支持。此外,俄还积极与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中美洲一体化体系(SICA)等建立涵盖多领域的对话合作机制。南方共同市场是由拉美大国巴西和阿根廷主导的次区域经济一体化组织,为减少贸易壁垒,俄力推欧亚经济联盟(EAEU)与南方共同市场之间的经济融合,旨在推动成立自贸区。俄罗斯与中美洲一体化体系也建立了对话合作机制框架,双方于2020年12月就在公共卫生、教育、经贸合作、科技和公共安全等问题上展开了深入磋商。俄罗斯将多边外交视为维系俄拉关系的重要手段,通过推动拉美区域融合加强自身在拉美的存在。
俄罗斯对拉政策是其广泛的国际战略的一部分,其最终目标是确立和巩固俄在多极世界中的中心大国地位。2008年俄格战争爆发前,俄美之间由于“反恐”共同利益而关系相对缓和,经济务实主义成为俄对拉政策的重心。俄格战争爆发后,北约东扩开始威胁到俄国家安全底线,俄对拉政策的重心随之开始向谋求地缘政治利益倾斜。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后,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对俄罗斯敌对性和压迫性增强,致使俄对拉政策中的地缘政治色彩进一步强化。
面对美国及西方的围堵和压制,普里马科夫主义成为俄处理对外关系的总体原则,俄对拉政策是普里马科夫主义的自然延伸。普里马科夫主义由俄前外交部长、总理叶夫根尼·普里马科夫创立,以重塑俄罗斯大国地位为目标。在普里马科夫任职期间,俄罗斯开始反思亲西方外交的失败,致力于重建俄罗斯的大国外交。1996年普里马科夫提出的“多极世界构想”,成为普京执政后俄大国外交战略的施政纲领。普里马科夫主义的思想内核涵盖四大目标:一是谋求独立自主的大国外交地位;二是构建多极均势体系遏制美国的单边主义;三是推进独联体区域的一体化进程;四是反对北约扩张,构建与中国、中东及拉美国家的伙伴关系。
普里马科夫主义是夯实普京外交的基底,也是俄对拉政策的基本指导方针。具体而言,塑造多极世界、对冲美国压力、抵消西方制裁影响是俄对拉政策的主要驱动力。第一,拉美是俄构建多极世界和“后西方”秩序的依托力量。苏联解体后,俄的超级大国地位不复存在,国家实力衰退严重,地缘安全环境急剧恶化,国际影响力迅速下滑。相比之下,美国的全球优势地位日益凸显,北约的防区和功能不断向外拓展和延伸,俄的安全空间不断遭压缩。俄是西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失利者,对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充满愤恨,希望其早日解构或坍塌。俄反对美国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的企图,主张建立一个由多极力量主导的“后西方”秩序。俄外长拉夫罗夫多次强调多极世界构想,他指出:“正在形成中的国际秩序将是多极的……俄罗斯对外政策的一个根本目标就是要创建一个公正、民主、可自我调整的国际体系。而只有国际舞台上的主要‘玩家’真正在行动上坚持集体协商与合作,才可能实现这一目标。”拉美作为新兴经济体最为集中的大陆,在构建多极世界理念上与俄有着相似的立场。联合国拉美经委会指出,构建多极化世界是推动多层次、多利益攸关方发展框架的基石。
而更具政治色彩的拉共体则试图创造独立于美国的政治空间,在多极化进程中充当影响国际政治经济议程的地区性力量。2016年,拉共体官员与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举行会晤,双方强调在所有国家平等的基础上推动多极世界的建构。构建多极世界是俄国际战略的核心内容,而作为美国地缘“后院”的拉美则是俄的重要依托力量。2020年4月,俄发布《俄罗斯外交政策新思想》,强调“俄罗斯需要与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以及欧洲人一起制定自己的愿景”。
俄对拉政策展现出了浓厚的地缘政治属性,渴望与反美阵营国家和非美国主导的多边机构建立密切关系。俄对拉外交的整体思路可归纳为以点带面,即以关系最亲密的委内瑞拉作为支点,通过“支点辐射”带动发展与反美阵营国家间关系的“线上延伸”,最终实现与拉美其他主要国家间关系的“面上联动”。在区域层面,俄注重加强与非美国创建或主导的国际组织之间的互动,以削弱美国的地区话语权。在跨区域层面,依托多边外交推动“后西方”秩序构建,提升自身大国地位,反对单一强权垄断国际事务。第二,拉美是俄对冲美国及西方体系压力的地缘杠杆。美国及西方施加的体系压力是长期以来威胁俄国家安全的首要问题。尽管普京上任后竭力扭转颓势,但在北约东扩面前始终处于守势。特别是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之后,西方对俄实施系统性的经济制裁、贸易禁运、科技封锁和军事围堵,致使俄遭遇严重经济困难。由于受制于持久的经济低迷,俄军力衰减严重。在核力量上,据美国军备控制协会在2020年发布的数据,俄罗斯的核弹数量与北约国家大致相当,均为6300余枚。而美国有更先进的投送工具,如俄军缺乏的隐形轰炸机。在常规力量上,俄新军事装备研发乏力,实力衰退显著。例如,被普京总统寄予厚望的SU-57战机作战能力不足,新式轰炸机更是遥遥无期。俄海军仅有的航母也因连续发生事故而无法执行任务。在战略纵深上,俄西部经济重镇暴露在北约武装力量打击半径之内,北约北方司令部所在国拉脱维亚距离莫斯科仅680公里,俄抵御北约东扩的战略前哨白俄罗斯亦面临“颜色革命”威胁,俄西部安全屏障始终遭到西方的战略挤压。
作为全球性大国,俄罗斯面对如此严峻的安全威胁须有所作为。俄认为,鉴于美国在独联体地区煽动颜色革命侵犯俄安全利益,俄亦可以牙还牙在美周边扮演类似的角色。西方学者也不得不承认,“随着北约进犯俄罗斯边境,俄罗斯在美国势力范围内采取对等行动以削弱拉美国家对美国的信心”。
俄罗斯虽然在西半球的权力扩张不足以全面制衡美国,但仍要向美国、世界及国内传达信息,即俄敢于在美国权力最稳固的地区挑战美国,以彰显俄重塑大国地位的决心。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后,普京在6天内密集访问古巴、尼加拉瓜、阿根廷、巴西等国,拉美国家成为俄构建反美阵线的优先方向。俄重返拉美是对美国战略挤压的回应,俄利用拉美多国提防美国的心理在体系层面打开突破口,以委内瑞拉、古巴和尼加拉瓜等国为支点进入美国后院,在美国霸权部署最严密的地区为反美主义的存在和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援。第三,拉美是俄抵消西方制裁影响的平衡力量。西方的经济绞杀叠加俄的结构性问题,致使俄陷入严重衰退。2009~2019年,俄罗斯GDP的年均增长率仅为0.9%,远低于世界经济3.2%的平均增长率。俄罗斯的经济总量从2013年峰值时的2.29万亿美元,缩水至2019年的1.69万亿美元,在全球经济中占比为2%,全球排名跌至第11位。为缓解经济困境,俄加强了与拉美国家的经贸往来。2014年西方全面制裁前,欧盟是俄进口肉类、鱼类、乳制品、蔬菜和水果的主要来源地;在西方全面制裁后,巴西、厄瓜多尔、智利、巴拉圭和阿根廷等国已取代欧盟成为俄的主要进口来源,确保了俄食品安全。除军火贸易外,俄还向拉美国家出口大量电力、化工、农业和工程设备,拉美从俄进口化肥占到俄出口总量的75%,扩大了俄罗斯的外汇来源。虽然在投资领域俄无法与中国竞争,但借助中国在拉美投资基础设施的机遇,俄罗斯生产的钢铁也获得更多需求。在新冠疫情的冲击下,俄拉双方都认为目前的经贸水平低于预期。为此,2021年3月联合国拉美经委会为俄企提出三项建议:一是扩大对拉美以清洁能源为主的“新能源矩阵”的投资;二是加大对电动公交车的供给力度;三是积极参与拉美数字化革命。目前,俄罗斯数字通信和互联网等产业已进军秘鲁、乌拉圭等国市场。显然,俄拉经贸水平越高,西方对俄经济制裁的效果就越弱,俄罗斯的内政就越稳定。
西方国家对俄的外交孤立和打压,也迫使俄在拉美寻求更多外交支持。俄罗斯的政治手段明显多于经济手段,特别体现在多边外交层面。近年来,俄大力支持拉美籍候选人出任政府间国际组织要职。例如,俄力挺巴西籍候选人罗伯托·阿泽维多担任世界贸易组织(WTO)领导人,支持阿根廷籍候选人拉斐尔·格罗西担任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总干事等。俄还积极与拉美国家在联合国大会投票中协调立场。古巴、尼加拉瓜和墨西哥在联大投票中与俄立场高度一致,特别是在诸如防止外层空间军备竞赛等战略问题上。2014年的克里米亚事件是检验俄对拉外交成效的试金石,当年3月联合国大会对乌克兰问题进行表决时,11个反对国家中有4个是拉美国家,分别是委内瑞拉、古巴、尼加拉瓜和玻利维亚;58个弃权国中有13个是拉美国家,包括阿根廷和巴西两个大国。在西方制裁压力下,俄扩大拉美朋友圈的努力已在经贸和外交领域获得收益,缓解了西方步步紧逼的制裁攻势。
作为俄罗斯总体外交的一部分,俄试图利用美国对拉美地区霸权的高度敏感性来牵制美国,从而以小成本的地缘政治手段谋求对美国产生较大的地缘政治影响,实现地缘安全利益迅速扩张。从本质上看,俄在拉美的地缘政治手段是一种低成本的“威望政策”(Prestige Policy),即以尽可能少的物质成本投入换取尽可能多的国家威望收益,务虚成分多而务实成分少。俄热衷于高层互访和军方联合演练等形式,但在实际的经济和军事支援上却比较谨慎。尽管如此,作为域外大国,俄介入拉美事务势必会对自身地位、地区秩序及美俄关系等产生重要影响。
第一,俄罗斯的世界大国地位得到加强。俄罗斯对外战略的首要目标是巩固“世界最具影响力的领导国之一”的地位,这一目标在拉美地区实现得较好。首先,彰显了独立自主的大国外交地位。目前,俄已与古巴、委内瑞拉、巴西、阿根廷、尼加拉瓜和厄瓜多尔建立了双边战略伙伴关系,俄在拉美的政治经济影响力快速回升。针对美国粗暴干涉委内瑞拉等左翼国家内政的行为,俄坚决抵制美国的干涉意图,增强了外交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在世界影响力平衡中发挥了与其大国地位相称的作用。其次,反击和制衡了美国霸权。俄大力推动与拉美国家的之间军事合作,将战略防线推至美国地缘后院,令美国感到不安。再次,推动了“后西方”秩序的构建。通过加强与拉共体、美洲玻利瓦尔联盟、南方共同市场、中美洲一体化体系等拉美地区组织之间的互动,俄推动了拉美区域和次区域一体化进程,增大了拉美国家在地区事务中的话语权。俄依托金砖机制、二十国集团等多边机制加强与拉美新兴国家的政治协调,推动构建更加公正、民主、合理的多极化国际秩序。最后,增强了俄的经济韧性。俄在拉美有众多经贸伙伴,虽然存量不足,但在核能、航天、工矿、农业医疗等领域存在较大增长空间,拓展了俄经济应对西方制裁的回旋空间。
第二,拉美左翼国家的主权与安全利益得到了维护。俄罗斯是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作为域外大国积极介入拉美事务。近年来,拉美各国的自主意识不断觉醒,对美国的离心倾向增大,但囿于历史和地缘原因,始终难以摆脱美国的干扰和控制。2015年以来,随着阿根廷、巴西等国的左翼政府的倒台,拉美的左翼运动逐渐陷入低谷,美国则趁机加大对拉美国家的政治干预。特朗普执政后,不断加大对委内瑞拉、古巴和尼加拉瓜等左翼国家的制裁,同时积极扶持巴西、阿根廷、哥伦比亚等右翼亲美政府,在地区制造嫌隙和矛盾,打破了地区原有的力量平衡。出于制衡美国的考虑,俄高举主权平等和反对美国干涉的大旗,捍卫了拉美左翼国家的主权安全与政治稳定。在委内瑞拉,俄罗斯加大了对马杜罗政府的军事与情报支持,有力地维系了委内瑞拉的左翼政权存续,在2020年5月的政变中向委提供重要情报,挫败了反对派的政变图谋。在古巴和尼加拉瓜,由于遭受美国制裁经济发展举步维艰,俄为这些国家提供了急需的工业制成品、能源和武器装备,帮助这些国家渡过难关。俄的政治与军事介入维系了拉美地区的权力平衡,得到一些拉美国家的支持。玻利维亚外长罗赫略·马伊塔认为,俄对拉美地区力量平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美国利用拉美分裂状况进一步攫取资源,而俄能遏制美国在拉过于强大的影响力。
第三,部分拉美国家对俄罗斯的疑虑上升。俄罗斯在受到左翼国家欢迎的同时,也引发了部分国家的担忧和警惕。据美国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在2020年10月的调查显示,部分拉美国家对俄罗斯看法负面,拉美大国巴西、墨西哥和阿根廷对普京的信任度分别仅为17%、28%和30%,创历史新低。究其原因,拉美碎片化的地区格局导致俄“以点带面”的对拉外交施展空间受限。拉美地区共有33个独立国家,国家间异质性强且价值多元。在经济层面,拉美整体依靠大宗商品输出参与国际经济体系,但经济规模和发展水平差距较大。在经济规模上,既有新兴金砖大国巴西,也有中美洲弹丸小国;在发展水平上,既有经合组织(OECD)成员国智利、墨西哥,又有经济溃败的委内瑞拉。拉美各国基于自己的经济水平和出口结构,与俄罗斯的经贸紧密程度差别较大。在政治和意识形态层面,拉美国家党派众多、意识形态多元,不同党派的治国方略迥异,缺乏长期稳定的发展战略。冷战后,拉美政局出现左右翼政党轮流执政的“钟摆式效应”,基于意识形态差异,左翼和右翼政党对俄的好感度也大不相同。俄对拉外交具有鲜明的权力政治色彩,过于倚重政治和军事手段且缺乏灵活普惠的经济手腕,势必导致有得有失的失衡局面。例如,由秘鲁、巴西、乌拉圭和阿根廷组成的利马集团就对俄支持委内瑞拉的立场持反对态度。俄对拉政策存在自我反噬效应,俄高举反美旗帜的进入方式势必引发部分亲美国家的警惕。
第四,美加强对俄的防范和排斥。自1823年门罗主义提出起,拉美就逐步沦为美国后院,是美国广泛布局并加以严防的“地缘禁区”。门罗主义不容世界其他列强染指拉美,美拉之间形成了极其不平等的长期畸形关系。在门罗主义思维定式下,美国不希望其他大国在拉美获得广泛的伙伴,更不允许其他大国在拉美保有可能威胁到美国利益的军事存在,因此俄罗斯对拉政策注定受到美国的防范和阻击,尤其在美国将俄列为战略竞争对手之后。美国国防大学的道格拉斯·法拉赫指出:“俄罗斯资源有限,拉美政策的重点集中于几个关键领域,目的是在美国以前很少面临竞争的领域直接挑战美国。”
为阻击俄罗斯在拉美的政治和军事扩张,2018年5月哥伦比亚被吸纳为北约在拉美地区的首个全球合作伙伴,以借助哥伦比亚的地缘临近性干预邻国委内瑞拉局势。无独有偶,巴西也于2019年7月获得非北约主要盟国地位,成为继阿根廷之后第二个获得该身份的拉美国家,旨在全面加强与北约之间的军事与安全合作。毋庸置疑,北约在拉美地区的军事扩张以俄罗斯为假想敌,地区安全局势由此也变得更为复杂。拜登执政后,美国注重利用地区融合机制以排斥俄罗斯。2021年4月,美洲国家组织秘书长路易斯·阿尔马格罗·雷姆斯表态支持拜登政府对俄的新一轮制裁,对此俄罗斯外交部进行回击,称这一行为受美国立场的影响。总体上,俄罗斯与美国实力差距悬殊,与北约东扩咄咄逼人的地缘安全威胁相比,俄在拉美的存在难以挑战美国的西半球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