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乍起——李明刚小说集《黑海滩》印象

周显波

熟悉中国现代文学的读者知道，现代文学史的一个重要收获就是乡土文学，乡土文学自鲁迅开始，经由二十年代的乡土小说流派，再到茅盾、赵树理、丁玲的实践，至新中国后，一直延续至今，柳青、路遥、贾平凹等都为乡土文学贡献了重要作品。面对乡土文学，已经形成一种认识定式：乡土当然就是与土地有关，与在土地上从事种植、养殖劳动的农民有关，所以，“地之子”成为乡土文学表现和关注的重心。我国的海岸线长达18000多公里，截至2018年的统计数据，我国海洋捕捞机动渔船数量达15.6万艘，相应地，从事海洋捕捞及相关工作的人也是数量极其庞大的。与这些靠海而生的海之子相比，当代文艺尚缺少足够有份量的、表现他们生活的作品。

李明刚的小说集《黑海滩》收入十九篇短篇小说，全部与海，与海边生活和靠海而生关。李明刚是一名出生、成长和工作在徐闻的、名副其实的海之子，因此可以这样说，小说集《黑海滩》正是书写海之子的一部书。

短篇小说《黑海滩》对捕鱼人的生活有非常细致的描绘，从各式渔网到埋网、拉网，从捕鱼人的饮食到渔民入海的装束，再到返回船舱换衣服、喝紫苏汤退烧以及甩老K娱乐的生活细节等，相信没有深入接触过渔民生活的人是没办法想象并写出上述内容来的。现代的渔民尽管有着现代的装备，当他们面对无边无际大海时，依然是要靠天吃饭，靠海生存。在《船过雷打沙》里，“无风三丈浪”的雷打沙，“好多老辈人都葬身于此，连尸体都找不到”，旺昌爷爷、海明、浪花与大海搏斗的故事，堪称荡气回肠。小说结尾处，船被巨浪撕碎，女孩浪花为救海明而死，幸存下来的海明与旺昌爷爷领悟到的不仅仅是海的残忍，更有生的希望和人性的力量。在李明刚小说集里，我们看到了大海之于海之子们丰饶的馈赠，看到了海之子的辛勤劳动，也看到了海的残忍，更看到了海之子在重复与贫瘠的生活里潜藏的善良、勇敢与人性的光芒。

在小说集《黑海滩》里，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种乐观的情绪，即使故事里的人或者无法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者最终葬身大海，或许正是因为靠海生活，大海也给了作为海之子一员作者对生活的乐观吧。当然，细致地探究起来，我们在海之子身份之外，还可以发现作者的文人-干部身份意识，这些主要体现在李明刚的回乡故事和农村新事上。《粥香》《寻找失落的童真》的主人公都是受过教育返回农村的文人形象，前者里，作为画家的主人公回到南极村，重新发现了家乡之美，进而激起了创作热情，后者中的主人公岸，回乡做了教师，却发现与青梅竹马的女孩渐行渐远，最终他选择了忠于自己的人生理想。作家的文人意识赋予了主人公的文人气质，让笔下的文人形象与乡村发生关联，而在这种文化人与乡村对话中，可以看到作家并未在作品中展现出现代文学常见的、知识分子回乡后对故土的失望，继而离去的情节，虽然李明刚笔下的海边文人曾经也是海之子，但他们受教育再回乡后发现的却是故乡之美，作为故乡的农村没有构成对他们知识、身份、现代经验的冲击，海之子的残酷生活也没有构成对文人经验的冲撞。究其原因，《黑海滩》里的干部意识是另一主宰并生产小说意义的重要来源，正是因为这一意识的存在，小说集中的大多数故事才拥有了明丽、乐观的风格，也因为这一意识的存在，让生活本身的残酷和复杂变得平静与柔软。

小说集《黑海滩》里的海边农村并没有贾平凹《秦腔》所反映的当代农村的空心化和衰落感，而是将农村新貌新变和新人新事呈现出来。作为农村新貌新变的有南极村的民宿和餐馆、渔家风情园、泥蚶养殖场、蟹塘、杨桃树林……同时，小说集也写出了滨海农村的新人新事：《春回月明》从贫困户给村书记战战兢兢送礼写起，故事塑造了拒腐蚀的好干部形象，小说结尾是贫困户顺利进入扶贫名单，生活有了转机。《夜里那束亮光》写了浪子回头的故事，《圆梦农家女》塑造了当代农村实干家的翁海花形象，《洪灾》里以情侣互发手机信息的形式，侧面展现了情侣所了解的基层好干部俊良的形象。

海之子传统的出海谋生以及残酷的生活大都在回想故事和农村新事里消失不见，这种风景的显与隐，显然是作家、文人、干部与海之子身份调节的产物。当文人、干部身份意识凸显的时候，黑海滩才不再“黑”，而是充满希望所在的应许之地，而文本则呈现出一种承接80年代改革文学的特点，展现出一幅新时代农村改革的画卷。当作家海之子意识成为文本意义的主宰时，大海的残酷和海之子生活的磨难顺理成章地成为叙事的中心，文本呈现出了对海之子生活写实性、同情的情感与抒情的调子——有时文本片段甚至有一种沈从文湘西小说的风采，交织着残酷的诗意与平静。

回到本文开始的讨论，现当代乡土文学对海边乡土和海之子的书写是不够的，作为海之子、在地性经验丰富的作家有责任承担书写海的故事和海之子的故事。李明刚《黑海滩》里有一篇小说题目是“大潮乍起”，这里我们把它借用过来，期待着未来有更多的海之子来书写他们的故事。我们有理由相信，“黑海滩”边的潮是刚刚乍起，那奔涌的大潮轰隆作响最终将会汇成海之子们的歌。